《捕风》安夜澜

11、第11章

　　第11章 如水生活，平淡安详

　　现代人生活何其细密精致，旁枝末节都有眼光独到的商人打点妥帖。光棍节这样一个依托于靠网络文化兴起的无名节日，如今都有名店的法国糕点师倾情打造新品糕点，只为光棍们特供一份幸福甜蜜。

　　书意做这次广告案最大的收获便是和学姐冯娜混出一份好交情。冯娜读的是纯艺术的油画专业，行事如艺术家般不羁，对人宽容大方，不八卦不斤斤计较，心思只在流光溢彩的三尺画布之上。她进艺协纯属兴趣使然，独立设计的作品不多，经常打杂却能自得其乐。书意看过她起稿，肆意下笔都比其他人多三分神韵，不难看出功力深厚。

　　一周期限转瞬即至，刘一弘驱车载着三名小兵去西饼店总店。他的座驾是一辆簇新的玉髓红卡宴，纪唐上车便控诉：“刘老大你太不低调了，又换车，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生意？”

　　后者一脸不以为然，毫无教授架子：“又不是兰博基尼法拉利，哪里不低调？你今天是托两位美女的福才搭到顺风车，少唧唧歪歪，快感激涕零吧。”

　　纪唐只得老实的摸摸鼻子，书意见状在后面笑：“这车真不错，果然平稳舒适，精致尊贵。不过，红色Cayenne，红辣椒啊，没想到老师你这么热辣。”

　　刘一弘从后视镜里看她，眼中闪过惊奇：“这你也知道，懂西班牙语还是懂车？”

　　“都不懂，因为有朋友喜欢这款车所以稍微关注过。不过他喜欢白色的。”

　　冯娜难得地八卦：“一定是男朋友，至少也是男性朋友。女人爱美钻，男人爱香车。”

　　书意懒得申辩，只是笑。纪唐回头看她，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隔了几秒后笑着岔开话题：“那你喜欢什么车？”

　　“我不懂车，所以取向也非常简单俗气，觉得MINI Cooper就好。”

　　言谈之间车已行至目的地。刘一弘说明来意，便被请到了店铺二楼的经理办公室。经理叫人去请蛋糕师，并向几人介绍，说是高薪从法国聘请而来，巴黎人士，名叫Jules，专业出身，曾获大奖，手艺超群。

　　书意毫无预兆地想起小说里被用到俗烂的那句“别墅里是高薪聘请的英国管家，一口地道的伦敦腔”，连忙抿起嘴唇控制表情，告诫自己不要笑出来。前几天她和唐宁刚刚聊过这个话题，都觉得那法国糕点师的手艺如何暂且不论，仅凭来历，就足以满足不少国人不言而喻的高贵感。顾客隐秘的媚外之心得到熨帖，这间店的生意自然格外好。

　　片刻后蛋糕师就翩然而至。身材高大的法国青年，灰色眼眸，五官出众，一身白色制服穿的煞有介事，像是影视作品里才有的人物。经理介绍了几人的来意，不知是否因为书意和冯娜的学生扮相，名唤Jules的蛋糕师灰眸中隐现怀疑之色，不过倒也不改满面微笑，热情礼貌。

　　冯娜和纪唐依次展示并介绍了自己的设计，经理从旁辅助，以英文解说给Jules。他认真听取，与经理偶有眼神交流，并不表态，只在每人解说完后用英文简单提问。书意原本是信心满满，此刻看到客户面无表情，才发现事情不若想象的那样简单，平添不少紧张。她小心地观察着那双平静的灰眼睛，蓦地想起一条和法国人交往的潜规则——如能讲几句法语，大多数法国人便会对你热情有加，便开口道：“Bonjour。”

　　Jules挑挑淡色的长眉，仿佛是觉得自己听错。书意又重复了一次，果然看到对方眼里流露出意料之中的惊喜，索性趁热打铁，设计说明全部以法语进行。久违的母语交流令Jules明显热络许多，用心倾听并时时穿插提问，一改之前说英文时的慢条斯理，语速极快且神采飞扬。书意看他情绪高涨，这才放心许多，又不着痕迹地将另两份设计也都补充说明一番。三份设计的灵感虽然各有其主，后期却是合力制作，里外都是心血。

　　将一行人留在房内，经理和蛋糕师两人出去讨论。一番等待之后，经理进来说决定使用第三套设计方案，只要几处细部再稍作处理即可。Jules对书意说：“Ton accent est très excellent. (你的口音非常棒)”

　　书意报以微笑：“En réalité, je suis très tendue, merci de votre courage et tolérance.（其实我非常紧张，多亏您的鼓励和宽容）”

　　从西饼店出来，冯娜竖起拇指，笑逐颜开：“恭喜你书意！设计得很好，首战告捷啊！”纪唐亦是愉悦祝贺。

　　“别这么说，”书意直摇头：“全靠投机取巧才被选中，胜之不武。”

　　“不要妄自菲薄，”刘一弘发动车子：“优秀没有绝对的定义。商业来往中，客户满意才是硬道理。冯娜的设计用色鲜艳风格前卫，确实精致漂亮，拿去参赛都可能会有所斩获；纪唐的路线潇洒简洁，清新甜蜜，不过真的挂到店里，购买诱惑力会略显不够；而夏书意你的，乍看之下画面布局中规中矩，却胜在图案细腻诱人，色调暧昧甜腻，尤其下面附带的四格广告画，情节精巧浪漫，给了光棍儿最需要的念想，最切合此次新品推广的主题。我想这才是客户青睐你作品的原因。当然，你的法语功不可没。”

　　“老大说的对，所以你不用觉得胜之不武。你那份设计是真的好，我帮你调后期色调时都觉得非常诱人。”冯娜托着腮看书意，满眼热切：“对了，你的法语真是流利。我也学过一些，却远不及你的百分之一。今天听你说真是抑扬顿挫，悦耳至极。有没有什么独门秘笈可以传授？”

　　书意失笑：“学外语哪有秘诀可言？无非是多读多说。与人交谈很重要。我家有语言环境，算是占尽先机。”

　　“那我以后有问题可不可以问你，可不可以找你练？”冯娜将脸皱成一只苦瓜：“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考过英语四级，转眼快毕业了准备出去，又要受另一种字母的折磨。”

　　“当然！随时可以。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书意笑着允诺。

　　忙碌充实的日子里，时间真真是如水流逝，悄无声息。

　　广告设计初战告捷后，书意愈发干劲十足，每天三点一线的往返于教室、活动中心与宿舍之间，常常在艺协工作室里花费大把大把的时间，练习做设计，或者自习、读书。一天下午上完法语泛读课，书意又轻车熟路地打算飘去工作室，却在半路被唐宁拉住。唐宁把手机举到她脸前：“看看，今天这都什么日子了！”

　　屏幕上赫然是四个潇洒干脆的“1”一字排开，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光棍节。

　　唐宁提出要吃蛋糕庆祝，书意便舍命陪君子，陪她去买。走到校外，才发现马路两侧的黄叶簌簌凋落，恍然意识到原来金秋已至。

　　S市的道路两旁遍植法国梧桐。树叶自高处缓缓飘落，片片透薄金黄，脉络清晰。两人踏叶而行，耳边一直萦绕着细碎的沙沙声，竟如同秋日的私语般意外的动人。下午四点钟的秋阳从日渐稀疏的树叶间穿透而过，先是附着在她们的发丝及肩头，后又坠落地面，摔成美丽温暖的点点碎金。书意感叹“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唐宁却笑她天天比主席还忙，太过专注，所以才会觉得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学校附近便有那家西饼屋的连锁，唐宁拖着书意站在店外细细观赏海报，摇头晃脑的赞美一番之后才肯进去。两人共买了四份蛋糕，除去宿舍里三位单身美女，书意还专门为齐弈也送去一份，说是真诚邀他共度佳节，逗得齐弈哭笑不得。

　　刘思雨和亲亲男友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时，发现三位室友竟然在热热闹闹的开光棍party，蛋糕、巧克力棒、瓜果、饮料、音乐一应俱全。她欲融入其中而被拒，欲尝美食而不得，郁卒不已，连连说“光棍真可怕”。结果又触犯众怒，被唐宁用巧克力棒打手心，家法伺候了一番。

　　日历又翻过一张，挟着寒风的12月便匆匆而至了。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个月，期末考试和英语四六级都迫在眉睫。S大重修制度相当严苛，大考将近，就连平日里轻歌曼舞、潇洒玩乐的学生也开始人人自危，上自习的人数比牛市股价窜升的还快。

　　不过，月末便有圣诞和元旦双节紧密相联，校园中的各式活动和晚会必不可少，各个协会成员一边为了学习疲于奔命，另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各项活动。

　　名目繁多的活动之中，校团委与学生会联合主办的双节晚会自然是重中之重。校文艺部召开会议安排工作。书意面上认真听取，其实却是看着陆边发起了呆。

　　面店一别后，再次在学生会见到林深时，被告知她的资料已经找到，是被陆边拿去看了。书意倍感意外，不知道陆边有何用意。她虽是应陆边之邀而加入，入会后却一直中规中矩，只在该她施展时做些份内之事，并未得到陆边的另眼相待。两人私交极淡，连交谈都不多。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次对话，是刚入会不久后的某个例会日，她到的早，心情不错又闲来无事，便和几个学姐一起闲侃，聊着减肥、星座、血型之类在女生中永不过时的话题。陆边初时对她们的闲谈恍若未闻，后来却突然问了她一句：“你是什么血型？”她甚为惊奇，但也老实回答说：“RH阴性A型”。旁边几人大叹神奇物种，熊猫血。陆边却愁眉紧锁，竟似非常失望一般。以至于事后她偷偷问江和：“陆边对RH阴性A型有偏见么？讨厌这种血型的人？”

　　江和像是听到极有趣的笑话，前仰后合：“你怎么会这么想？你放心，陆边他虽然惜字如金，但绝对没有那么变态的好恶。至少我没有听说过。”

　　少顷之后，江和问她：“你该不会是觉得他对你有偏见吧？不会的。他还跟我打听过你适不适应，一派关心的样子。你没发现你任务总是很轻松吗？我敢说这中间他功不可没。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对你有所图谋呢。”

　　书意见江和说得一本正经，不由一阵怔忡，细细想来发现自己确实分外轻松。都说学生会是个小社会，文艺部里最不乏才子佳人，面对各类大型活动，竞争倾轧皆是难免。书意恍然明白，若不是受了不着痕迹的优待，哪能做得了自在闲人。

　　会议依旧在进行，她也就光明正大的凝视着陆边，走神。灯光之下，他那双深邃的长眼睛愈发深不见底。书意看着他嘴唇一张一翕，耳边的声音却忽远忽近似的，飘摇不定，恍若梦中。江和发现异状，撞了撞她，低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她摇摇头：“没事。看帅哥看呆掉了而已。”

　　文艺部成员多少都被分配了表演任务。以江和为代表的多才多艺的倒霉孩子更是一人身兼数职，架子鼓、萨克斯、小品跑场，只要人民召唤他，哪里有缺都顶上。书意有过钢琴大赛的获奖经历，顺理成章的被安排了钢琴独奏，作为法语系的推选节目之一。

　　周末时，书意去了一趟外婆家。

　　正午刚过，微风的天气里天高云淡，阳关温暖金黄。一敲开门，就看到庭院里外公外婆各坐一张老藤椅，一个端着白瓷杯悠悠细品，一个握着书卷缓缓翻看，活像一张浸透旧日时光的泛黄照片，令人不敢贸然入侵。

　　“哎呀，是囡囡回来啦。”小阿姨热情的叫喊声唤醒两位老人的目光和笑容。书意进了院子：“外公外婆！”

　　外公放下茶杯，满面笑容：“囡囡来啦！吃过饭了没？”外婆亦是笑咪咪的，从书中抬头，扶了扶眼镜：“怎么又瘦了?”说完便招呼小阿姨去给书意拿零食。

　　“吃过啦，吃过啦。阿姨别忙。”书意忙不迭的摆手，把买来的水果放好，又去给外公添上茶水，搬了把小凳子坐到二老中间。

　　阿姨端出一碟金黄的小饼，外公接过递到她面前：“囡囡快尝尝，你外婆中午亲手做的玉兰饼。”

　　书意拿起一只，咬一口马上眉开眼笑，盛赞外婆的手艺。玉兰饼是江南小食，以糯米面为皮，肉糜或者豆沙、花泥做馅，面皮金黄脆香，内里软糯咸鲜，正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味道。咬一口便觉得幸福感由内而外丝丝渗出，眼睛都微微眯起。老人见她吃的香，脸上均是慈爱笑意。

　　书意凑过去看外婆手中的书，不禁吐吐舌头：“竟然看俄文原版，外婆你实在欺负人。我想一起看都不行。”

　　外公帮腔，语调淡又慢：“是啊，你外婆就爱欺负人。除了书名是《安娜•卡列尼娜》，其他我都看不懂。我打算叫人送本文言的《九章算术》来，和你外婆PK，你说好不好？”

　　书意听闻，乐不可支，笑赞外公主意高明。上个夏季，一场全国性选秀让‘PK’一词红遍南北。但个性严谨的外公会有这样的神来之句，却也让她着实意外了一番。

　　金秋午后的静谧庭院，偶尔飘起老人与少女的谈笑声声，犹如秋潭之上的盈盈水纹。

　　书意的外公外婆皆是德高望重的老学者，身后的陈年往事，淡淡说来都是一段传奇。外公据说自小便在数学方面展露出过人天分，几十年与数字为伍，精研学术，参与编撰了几代人的教科书。如今是著名大学特聘的长江学者，既做研究也带博士生，桃李满天下。外婆则是出身江南的名门闺秀，年轻时作为公派留学生远赴海外，精通好几门外语，回国后做过外交官、新闻发言人，翻译过名著。加之姿容秀美，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她却偏偏爱上一名在大学教书的木讷青年，倾心相恋，喜结良缘。

　　怎奈婚后不久，便遇上世人皆知的那场浩劫。两人皆是知识分子，又均为大家出身，尤其丈夫受姓氏所累，牵连出与四大家族之一的宋氏盘根错节的关系，平白遭受诸多折磨，险些含恨而死。第一个孩子仅活了七个月便不幸早夭，令夫妻二人痛不欲生，所幸后来又拥有了书意的母亲，才重拾希望。十年忍辱负重，终于重见天日，夫妻双双于高校任教，过得倒也幸福恬淡。

　　如今两老都年逾花甲，日常教学任务不多，平日只参加少量的学术访问和研讨会。最大乐趣便是双双闭门读书，日日手不释卷。每到三餐时间都要小阿姨千呼万唤。

　　书意也从书房里取了本书，和外公外婆一起阅读。到傍晚时分，去厨房给阿姨帮忙。看到有新鲜的手磨豆腐，便亲自动手烧了外公爱吃的翡翠豆腐。外婆笑盈盈的感叹她懂事乖巧，外公言语不多，却总将筷子伸向那一盘，心中欢喜显而易见。

　　其乐融融地吃完晚饭，陪二老出门散步，一路走到社区健身中心。遇见自小教她钢琴的老教授，连忙问候：“陈奶奶，您吃过晚饭没？”

　　“吃啦！小书意回来看外公外婆啊？真乖。”

　　“嗯，下午刚回，还没来得及去看您呢。怎么不见高爷爷？”书意注意到她孤身一人，并无老伴相陪。

　　“有心就好。你高爷爷呀，吃完饭一抹嘴就跑去跟人下棋了。”

　　书意笑：“下棋好啊，脑子转的快，延年益寿！”

　　陈教授摇摇头：“过犹不及啊。我看他都成魔障了，早也下晚也下，夏天时候还摆擂台找人挑战，每天一大早就没了人影。我真怕他输输赢赢心思不定，把高血压激出来。”

　　“也是。那您就找机会硬拉着他多走走，一直坐着也不好。”

　　陈教授点点头，慢慢走向别处。书意目送她瘦弱的背影，在三三两两聊着家常散步的人群中显得异常孤单，忽然心头一酸。

　　陈教授与书意外婆年纪相仿，是一位老钢琴家，多年来一直对书意疼爱有加，一身技艺悉数传授。她育有三位子女，皆是人中龙凤，只可惜长大成人后全都投奔帝国主义认贼作父，叫都叫不回来。老两口一生为教育为子女殚精竭虑，老来却无人承欢膝下，只有彼此做伴，情形不是不凄凉的。

　　回去的路上书意搂住外婆的胳膊：“外婆，以后我去法国，一年半载都不能来看你和外公，你们会不会很想我？“

　　外婆慈爱的看着她，只是淡淡的笑：“那你会不会想外公外婆？”

　　“那还用说！当然会想！”

　　“那为什么还问这种傻问题？你有多想我们，我们就有几十倍几百倍的想你。就像现在，你一周五天不回家，你爸妈肯定都会想你，外公外婆也一样。这是炎黄子孙的共性，长辈对晚辈的爱和担忧从来都是一刻不停，义无反顾，充盈丰沛。你还小，以后就明白啦。”

　　外婆的声音柔和平稳，书意的心思却是百转千回，很多话到嘴边，总觉得太像电视剧，竟然开不了口，末了只笑嘻嘻说出一句：“那……那等我去了一定努力，玩一把极速前进，早日学成回来，免得你们太想我。”

　　外婆轻轻拍拍她的手：“也不用太辛苦，尽力就好。我们的想念可以忍耐。你要健康顺利，学有所成，父母亲人才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