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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皇家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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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
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暮春时分,华山山道上,八名灰衣轿夫抬着顶大轿,如飞般走着。
八人绕开千尺幢,从边路登百尺峡,再转而往下。八人所走之路尚未开凿过,一路上乱石当道,步步艰险,但八人脚步轻捷,似全不把这天下第一的险山放在心上。
走不多久,八人面前出现一五丈多宽的缺口,底下云雾缭绕,也不知有多深。
八轿夫缓了脚步,左、右二列中各奔出一人,快步到了断口处,两人站定,托出双掌,另两人跳至这二人掌上,借力翻过了缺口,到达对面。仍留着的二人又从怀中拿出两根长绳,甩过缺口。对面二人接绳,用力一拉,在空中拉起两道平行绳索。
绳索堪堪拉定,另四人抬着轿子到了,也不见他们怎样用力,便踏上了双绳,一忽儿功夫,便到达对崖。
对面拉绳二人等他们落了地,再一用力拉绳,将对崖二人拉了过来。
四人各归原位,仍旧抬着八人大轿走路。
甩人拉绳,凌空过崖,于他们便如家常便饭一般。
一行人过了缺口后,隐隐约约,已可看到远处绿树丛中的片片琉璃瓦。
他们加紧脚步,又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便停在了影落春的大门前。
轿夫中走出一人,上前打门。
隔不多久,门便开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出来。
打门轿夫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郑重地递给其中一名少年,道:“烦请转致方盟主。”
接信少年见信封上落款处,写了“朱晓客” 三字,怀疑地看了看来人,也不多话,转身便进了山庄。另一少年道:“你们进来吧。”
轿夫道:“方盟主什么时候能见我们?”
少年道:“这可说不准,每日来找他的人太多了,运气好呢,立刻见到他也不一定;运气不好呢,隔个一、两月也不稀奇。太行山劳家兄弟,在这儿都住了快两个半月了,还没见着盟主他人呢。”
轿夫脸现为难之色,道:“我们有急事要见方盟主,能不能通融一下?”
少年冷笑道:“上影落春的人,谁没急事呢?你们到底进不进来?”
轿夫见少年不耐烦,心中微微有气,又不愿与他吵嘴,便摇头道:“我们还是在此等好了。”
少年道:“随便你。” 转身进去,“砰” 的一声,把大门也合上了。
轿夫脸现怒容,恨恨地瞪了瞪大门,这才回归轿边。
八轿夫一动不动地站着,相互间,也不交换只字片语。有几人脸上神色虽然焦躁,但不得轿中人指示,仍是强行克制着自己。
不知站了多久,影落春大门又打开了。这回,一个白衫人引着十几个少年,一起迎了出来。
白衫人相貌清秀,神情温和,让人一见之下,便心生好感,只是脸颊上的几处青绿污斑,添了些许诡异。
白衫人走到轿前,冲轿中人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在下影落春叶初晰,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迎迓,还望恕罪则个。敝盟主已在内等候,这便请诸位同我进去吧。”
众轿夫见方扶南并不亲自出来迎接,互相间看了几眼,又是奇怪,又是紧张。
叶初晰对此只作不见,当先领路,引着八人抬着轿子入内。
八人跟在叶初晰身后,叶初晰带的十多个影落春弟子分散在八人周围,隐有将八人围住之势,也不知是保护,还是另有意图。
八人此时每往里走一步,心上便多了一层阴影,但骑虎难下,这时再要回头,恐怕也不能够。
八人将轿抬到万丈阁前时,先前打门的轿夫实在忍耐不住,忽的作了个手势,命其余人止步,问叶初晰道:“对不住,我再问一句:方盟主他到底在哪儿?”
叶初晰看着他笑笑,道:“他不正在你们背后?”
八人大吃一惊,连忙回头,见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青年,正站在他们身后一丈左右,抱胸微笑。
青年见他们发现了他,便走上前,道:“在下方扶南,各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敝庄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就请各位先进万丈阁,喝杯茶吧。”
他话音刚落,忽听轿里一人道:“你真是方扶南?”
方扶南未答,打门轿夫先道:“模样儿倒和江湖传闻中的一丝不差,就不知道功夫如何?” 说着伸出右手二指,忽的取方扶南双目。
这招发出前毫无征兆,衣襟一动,他双指已到方扶南面前。方扶南却好似并不吃惊,头向后微微一仰,左手抓他右手手肘,右肘外拐,撞他前胸,后发先至,轿夫刚觉不妙,右手前臂已落入方扶南手中,与此同时,前胸“喀”的一响,已有两根肋骨为其撞断。
这一出手,八名轿夫皆惊。打门轿夫痛得额头冷汗滚滚落下,他咬牙道:“能在一招之内,举重若轻地打伤我,看来你确是方扶南无疑。”
方扶南道:“我自然是他,这位坐在轿子里的,想必也定是当今皇上的叔父:八王爷了。”
打门轿夫见方扶南说这话时眼神闪烁,心下立刻有了不详预感,又想自己刚才不过试他功夫,他的还手未免过于狠毒,若他早已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身份,怎么敢对他下这么重的手?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正要说什么,却听轿里人道了声“不错” ,已经走了出来。
方扶南见出来的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脸似满月,又白又胖,腮帮子处肉高高隆起,是两个大馒头上,又堆了两个小馒头,不觉好笑,却忍住了,肃然道:“八王爷玉趾亲临,影落春蓬荜生辉。” 又对叶初晰等人道,“你们也快点过来行礼。”
叶初晰等人答应了,一拥而上。
八王爷意料不到,倒吃了一惊,正要挥手让他们退下,忽觉腰间一麻,已被人点中了穴道。
打门轿夫再无怀疑,大叫道:“兄弟们,快动手!”
其余七名轿夫也看出了不好,不等他叫,便动起了手,这几人均是摔跤好手出身,贴身近搏,端的是厉害无比,一出手,便被他们放倒了好几个影落春弟子。只是一来,他们出手到底晚了一步,失了先手;二来,他们只有八人,一人受伤已经动弹不得,影落春弟子却有十八人之多,况是有备而来,四面包夹,互相协助,片刻之间,八人俱束手就擒。
八王爷兀自不明白,高声叫道:“大胆刁民,竟敢擒拿本王!”
叶初晰走上几步,搜索他衣物,从中搜出一把匕首来,匕首尖泛着绿光,显是浸染了剧毒。他对着八王爷肥胖的脸便是一个耳括子,气愤地骂道:“死到临头,还在嘴硬。我倒不知道有哪个朝廷贵官给人当刺客的。你是八王爷,那你看看,那边那位又是谁?”
“八王爷” 抬头,方扶南身边不知何时,又站了两人。一个中等个头,五十上下年纪,脸盘如他一般,也是大而丰满,容貌却与他风马牛不相及。这人一身衣物虽又破又脏,却仍看得出原先质地的精贵。另一个个子高挑,面色泛黄,浑身似没有几两肉,他也是一般的落魄相,身上更有多处伤口。
“八王爷” 的眼睛顿时黯了。
那着破衣的胖子一见了他,满眼喷火,恨恨道:“狗奴才,杀千刀的,你们一路捉弄我的苦。我命都差点葬送在你们手里。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冒充起我来,捡了朱晓客替我写给方盟主的信,跑到这儿兴风作浪来了!若不是我先让朱先生画了副我的肖像送到影落春来,人家还道真是我要杀了方盟主呢。”
他越想越气,指着这夥人破口大骂,又问身边瘦高个拿鞭子要来抽他们。
那个假八王爷见把戏被揭穿,目中渐露绝望之色,他也不理正牌的八王爷嚣叫,看了看左右八个轿夫,道:“我们出师不力,折了城主他老人家的锐气,再也无面目回去见他了。城主天纵英才,这座江山,迟早是他的。可惜,我们都看不到了。”
八人齐齐道:“城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八王爷听他们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惊得张口结舌。方扶南也是一惊,见到几人神色,忙道:“防他们咬舌自尽。” 他话一出口,人已到了假八王爷身边,一手捏住他下颌,不让他闭上嘴巴。
假八王爷冷笑了一声,头一侧,还是死了过去。
方扶南见他口腔中流出一股潮绿液体,顺嘴淌下,所经之处,留下一道烧灼般的焦痕,想是他将毒药事先藏在口腔中,被擒时,已然服下,现在才发作。
再看八名轿夫,也无一幸免。
他叹了口气,忽觉手指处触感奇怪,捏了捏假八王爷的脸颊,用力一揭,竟揭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面具底下面粉浆糊纷纷落下,不久,显出了一张完全不同于假八王爷的年轻的脸。
八王爷大叫一声,转头问身边瘦高个,道:“那天就是……就是他……”
瘦高个姓吴名升,有个绰号叫骷髅郎君,他道:“不错,那天在路上拦住我们厮杀的,就是他和那个臭婆娘。”
方扶南见了假八王爷相貌,心中暗暗称奇,道:“吴兄,听你描述,那日攻击你们的人中,两个领头人物,女的似是久未在江湖现身的半生庵住持无缘,另一个男的,却当真是此人么?”
吴升走近几步,又仔细看了看那假八王爷几眼,道:“不错,就是他,他便化了灰,我也认得。”
方扶南点点头,让叶初晰将自尽的九人抬走,自己引了八王爷和吴升,进入万丈阁。
八王爷路上受了惊吓,只比假冒他的人早到影落春一步,惊魂未定。方扶南着人带他们先去休息治伤,自己一个人先到客厅。
等不多久,叶初晰便上来报告,道:“全身上下都检查过了,看来,这几人是抱了必死的心来的,身边一样可疑物品也无,就只……”
“就只什么?”
“就只每人的右颈窝处,都刻了一个‘滕’ 字,不知是什么意思。”
方扶南念了两遍“滕” ,忽笑道:“那几人临死时说的话你还记得么?他们对那什么城主忠心得很。‘滕’ ,莫不是那城主的姓氏?这个姓,可不多啊。” 说着,眼睛一亮。
这时,有人来报:八王爷洗浴完毕,要立时见他。
方扶南命人在彩霞台处摆上瓜果茶点,自己带着叶初晰,先往那里等候。
叶初晰多年前曾投靠过南素仙一次,后来虽弃暗投明,心中却总是愧责,因此他办事也总比别人更勤勉些。初时,还有人因此忌他,待后来明白他只求在方扶南身边奔走,不求拔擢高升后,忌他的人也变成了讨好的人。影落春上下,倒有一大半人与他交好,推他为方扶南身边第一得力助手。
二人到了彩霞台后不久,八王爷与吴升便也随着小厮到来。
二人均已换过了衣物,八王爷本未受伤,只是情绪激动,经过一番调整后,已然神采奕奕。只是吴升显得十分憔悴,伤口处的纱布换了新的,白得格外刺眼。
八王爷见所在处只有一面连着楼阁,其余三面皆临悬崖,望出去天地间一片沉雄苍奇,这时夕暾渐坠,彩霞满天,真是美不胜收,不禁大声叫“好” 。
方扶南起身让座。三杯茶下去,八王爷看了看红如桔子皮的夕阳,回过头叹了口气,道:“方盟主,本王为什么放着王府里的清福不享,特地赶来华山见你,朱先生已跟你说了吧?”
方扶南道:“朱世伯只说:王爷有件难办的事,在下或可效劳。至于是什么事,他却未明言。”
八王爷喜道:“他是聪明人,所以不多话,他可比那个韩舒尧聪明多了。”
他喝了口茶,略显尴尬地道:“方盟主,本王和你一见如故,也不怕你笑话。本王来的时候,原是准备了一箱子的礼,想长安到这里能有多远?况又有一众好手护卫,便真有强人也不怕。谁知……唉,现在什么也不必说了。方盟主,你尽管放心,只要你为小王做成此事,你要什么,小王就给你什么。”
方扶南听这话心里很不痛快,心道:“我方扶南主持影落春十年,侠名播于江湖,难道是为了贪图别人钱财么?这个王爷,也忒把人瞧低了。”
吴升察觉方扶南不豫之色,对八王爷道:“王爷,您捡要紧的说吧。”
八王爷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脸催我,都是我轻信了你们这批王八羔子。在京里一个个狠三狠四,真到了紧要关头,只会落荒而逃。”
他越想越不甘心,抄起手边一只茶杯,朝吴升头上扔去。
吴升不敢躲,被茶杯砸中了右眉角,眉角破裂出血,血合着茶水一起流入眼睛。
方扶南见他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回想几个时辰前,他一路背着八王爷到影落春时,浑身大小十多个伤口,有好几处还在流血,血从胡乱包扎的衣布中渗出。
他敬重吴升是个忠心护主的好汉,不愿他再受辱,拿起桌上一块热手巾,起身,将吴升脸上的血和茶水抹净,一边对八王爷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次袭击王爷的两个领头人物,一个是半生庵的住持无缘师太,一个是缠丝剑夫妇之一的陶立世。这二人在十几年前,便已名震江湖。实不相瞒,我小时候逃亡在外,还差一点死在这二人手下。吴兄能从这二人手中救出王爷,已是难能。”
八王爷听他替吴升开脱,虽认定他是在借机讨好自己,却也感到挣回了些脸面,顿时消了气。吴升却知道方扶南是不忍看他出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流下泪来。
八王爷道:“这些强盗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方盟主,不是本王指责你,谁不知道你挑了坠仙教、逼死了教主左零羽,名震江湖?但你也别一味贪大喜功,这些江湖小混混们,你也得好好治治。”
说了半天,仍把半路袭击他、后又冒充他上影落春杀方扶南的那夥人当“小毛贼” 。
方扶南尚未答话,他又迫不急待地抱怨道:“说起来,这事都怪韩舒尧不好。这事朱先生既然没跟你说,那只好由本王自己来说。”
他端起新递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道:
“今年年初,小王游览余杭时,结识了一名舞伶,人们管她叫‘玉玲珑’ 。她入此行不久,但杭州一带,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王看过她的舞,真是‘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小王被她舞得神魂颠倒,当下便重金为她赎身,带她回了王府。”
方扶南见这个王爷谈到玉玲珑时,一脸色相,心中对他更是不喜,若非见吴升一脸羞惭的可怜模样,忍不住便要讥讽他几句。
八王爷却丝毫不觉,自顾自道:“人家说:红颜祸水,原来是不错的。这个玉玲珑,到小王府中不过两月,便闹了个人仰马翻,三个多月前,更从王府藏书阁中,盗走了一本极要紧的日志。”
他一脸懊丧,摇头晃脑地道:“实不相瞒,这本日志,叫作<<封还>>,是不久前去世的皇太妃封氏,在临死前,托亲信人送到小王府中的,其中记述了她入宫后的种种事情。送日志的人,小王早已打发了他们归西,本该将这日志一并烧毁,但思念写日志的人,一时不忍下手。谁知,便因这一念之差,出了乱子。”
方扶南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却插嘴道:“封太妃,莫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么?”
八王爷脸色古怪地点了点头,似有什么话极欲说出,却终于忍住。
彩霞台上安静了一阵,八王爷才续道:“这日志中,记载了……记载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玉玲珑盗走了它后,就离开了王府。小王多方打探,才知她回了杭州。
“小王派了人去问她要回日志,不知这小妮子有什么本事,竟将他们一一打发回来,并声称:本王若再派人去啰唣,她便要公布日志中内容。
“小王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拿了珠宝金银去贿赂她,哪知送去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地退还。居然有女人可以拒绝珠宝,你说奇不奇怪?
“小王这下没了法子。
“这时,小王门下一个清客,据说是有个亲戚在崆峒学艺的,便建议小王去找崆峒掌门韩舒尧。那个韩舒尧,话倒说得漂亮,匡骗本王送了他许多银两,结果呢,哼哼……”
八王爷冷笑道,“他吹得天花乱坠的什么‘崆峒七煞’ ,还不是拾掇不了一个小妮子?反不知怎样得罪了她,被她剥了皮,一个个吊在五云山中。”
方扶南一皱眉,暗道:“这丫头好狠毒,怎的这事我完全不知?”
他这一皱眉,八王爷却看见了,以过来人口吻叹道:“天下最毒妇人心。这女子要是狠起来,十个大男人也及不上呢。
“韩舒尧为这事气得就差没吐血,嚷嚷着要亲自带人去剿灭玉玲珑那夥,被本王狠狠奚落了一顿,才答应将消息暂时压下。
“他大概也知道本王在生他的气。要他不动声色地擒住玉玲珑,拿回日志,他是黔驴技穷;好在他还有个朱晓客作他的后盾。
“朱先生跟王府一向有往来。他为这姓韩的不自量力,贪功冒进,坏了本王的事,而向本王道了不少次歉,他见本王为了这事寝食难安,这才把方盟主举荐给了本王。
“其实本王一早便该想到方盟主的,只是惑于霄小之辈,白白浪费了钱财和时间。
“方盟主若能为本王找回日志,本王必定重重有赏。”
方扶南听他又提赏赐,倒不如适才愤怒,反有点替韩舒尧及崆峒派难过。他知近年来影落春势力越来越大,灭了坠仙教后,江湖上大小帮派无不想方设法依附在影落春之下,对此,六大派中已有人不满。少林、武当等尚好,崆峒掌门却几次在武林大会上提出:要独立管辖崆峒所在十三省的武林事务,力所不及时,再求助影落春。只是崆峒所在十三省的其它帮派首领大多不服韩舒尧,柴一笑等又一致认为不可开此先例,免得影落春渐失掌控,所以才驳回了他的请求。
这次韩舒尧瞒着他,自己派人去为朝廷办事,恐怕就是想通过朝廷之力,挽回崆峒派在武林中的势力,哪知,赔了夫人又折兵,反倒要受八王爷这样人物的羞辱。
八王爷见他不语,以为他在思索如何夺日志之事,又补充一句,道:“方盟主,这玉玲珑,虽然不懂事,到底也是王府里的人。你拿回了日志,也把她带回来吧。”
吴升在一旁听了半日,这时忍无可忍,开口道:“王爷,玉姑娘这般狡猾恶毒,何不让方盟主干脆杀了她?”
八王爷一拍桌子,骂道:“你放肆,别以为你是我家养的奴才,就能爬到我头上来了。我要怎样处置玉玲珑,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方盟主,这玉玲珑,本王实在欢喜得紧,就算要处置,也得由本王亲自处置,你可别……别伤了她。”
主仆二人,一般激动地望着方扶南,不过一个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另一个却面红耳赤、神情尴尬。
方扶南不由得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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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彩茵正为方扶南收拾行囊,听他转述八王爷的话,不由得也笑道:“想不到这位王爷,倒是难得的痴情种子。”
方扶南不屑道:“什么‘痴情种子’ ?好色罢了。”
秦彩茵道:“我倒真想见见,那个狡猾恶毒、又把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美丽女人,长得到底怎么一副模样?”
方扶南正在擦拭湛神剑。湛神他已多年不用,剑鞘上蒙了厚厚一层灰,剑身却仍如碧潭幽冷,光亮似更胜往昔。
他的手指珍惜地抚过剑身,手指过处,映照出他身后秦彩茵的俏丽容颜。
她的容貌,十年间竟似没有变过,所差,不过少女的稚气逐渐消褪,而妇人的威严,却日渐加重。
方扶南看看剑身,看看剑中人,一时间,有些恍惚。
秦彩茵忽然道:“我看不如这样,我代你去杭州跑一趟,查一查这玉玲珑的底细,借机拿回<<封还>>;你便和柴大哥他们一起,继续查询近几月来名门女弟子不断失踪那事。”
方扶南一怔,道:“那不好,这事牵连到皇室内部权力倾轧,太过危险。”
秦彩茵本也只随口说说,听他体恤自己,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
夫妻俩十年间相敬如傧,虽不免寂寞,却都习惯了。
方扶南怀念地看着湛神,一些早已远去的记忆,潮水般返卷而来。
他放下湛神,忽然返身看着妻子,道:“茵妹,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武林盟主,你若不是盟主妻子,那该多好!”
秦彩茵停下手中正折叠的衣物,愕然道:“怎么?”
方扶南道:“小时候,我一直盼望接过爹爹的位子,赏善罚恶,伸张正义,做江湖的好主人。可做了十年主人,倒又觉得:正是因为这个位子,反使我失却了部分公正的权力。惩治一个恶徒,也要先估量多方利益,到最后,不得不做出违心的举措。以前,我为此烦恼,尚有外公在前方引导着;可自从他老人家仙逝后,我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步步地远离原先的目标,反而踏入了泥潭,终将覆灭。”
他忽的热切起来,走过去,一把抓住秦彩茵的手,道:“茵妹,不如我们要个孩子吧?”
秦彩茵正思索他的话,被他突然之举吓了一跳,本能地排斥道:“为什么突然要孩子?不是说好了,先不要……先不要……”
这个“先不要” ,已经“先” 了十年,她自己说着觉得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低。
方扶南倒冷静了下来,放下她手,淡然道:“原是我随口说说的。你我都这样忙,哪有时候照看小孩?”
他打了个哈欠,脱下外衣。
秦彩茵忙将最后几件衣物塞入他包裹,打了个结,道:“今晚我和柴大哥他们还要审问一个失踪女弟子的哥哥,你先睡吧。”
方扶南“嗯” 了一声,躺到了床上,嘱咐她道:“别太辛苦。”
秦彩茵道:“我省得。”她留了一烛在屋内,自己持了一烛,走出房间。
方扶南听着她脚步声去远,在剩下一烛的微光中,望着碧罗帐圆形的顶。窗外春虫啾唧,他却感到了寒冷。
烛光忽然一爆,光明顿长,瞬息间却又灭绝。
月色如水,悄然弥漫室间。
方扶南睡不着,从床上翻起,去桌上取了湛神剑,又回到床上躺好。湛神冰凉的剑身,烫贴着他的胸膛。
记得几年前,坠仙教教主左零羽临死前,派了一波又一波刺客前来行刺他,务必要置他于死地。光比武艺,他自然不怕,但邪教中人的心机手段,却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影落春草木皆兵。那些个晚上,他便睡觉,也要抱着这口湛神。
一次,一个他至今不知名字的蒙面刺客,竟然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卧室。若非窗外一只野猫适逢其时地跳了进来,他恐怕已经不在人世。
那时的野猫,来得也真是凑巧。
真是凑巧么?
方扶南更紧地抱住了剑,让剑鞘上古朴花纹尽可能深的刻入自己肌理。剑上有股令人眷恋的熟悉气味。
已经是久远的记忆了。
一室幽静,帘幕轻轻晃动,窗外落花映在纱帘上,飘颺澹荡,似作着无语的倾诉。
方扶南似是睡着了,却突然听他道:“那只野猫,是你放进来的,对不对?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不对?这些年来,我一直派人找你,总是找不到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一直很想念你,你过得,可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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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方扶南便带了叶初晰离开华山。他不欲打草惊蛇,对影落春中大多数人只说: 是下山调查近日名门女弟子不断失踪事件。
二人跨下良骏,日行千里,不到两日功夫,便到了汉水河边,襄阳城中。
影落春在襄阳城内设有分舵,方扶南却不愿惊动众人。他作书生打扮,叶初晰便扮作他的随从。他打算在城中随便找家客栈落脚,第二日一早便离开。
二人堪堪走到一家街转角的客栈前,就听到客栈门口两人正在争执。
一人显是店夥计,另一人身材魁伟,方扶南尚未看清他容貌,单见他站势: 渊停岳峙一般,忍不住便在心中喝了声彩。
这大汉一身缟素,站在一辆大车之前,正和店夥计理论,道:“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通? 我们戴孝怎么了? 难道你没死过爹娘兄姐,你没戴过孝的? 出门在外,若要这样一一计较起来,还了得了? 我如今付你双倍的钱,只住一宿便走,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店夥道:“ 小店做生意的,最讲究吉利。即便我不计较,让你住了进来,其他客人可还不答应呢。”说来说去,就是不愿让这大汉住进来。
大汉有些急了,右手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了又捏紧。那店夥嘴边噙了冷笑,只作未见。
车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声音,道: “二弟,这家不行,咱们换别家吧。”
大汉听到这声音,面色顿时柔和下来,耐着性子道:“ 嫂嫂,这已是第七家了,天都快黑了。唉,想不到堂堂一个襄阳城,城里人也这般闭塞不通。”
方扶南对那大汉很有好感,又见他举手投足,不经意间流露出干脆利落,显是个会家子,便起了结交之心。
他问叶初晰道: “我们分舵不是有探子在客栈里的? 是哪一家客栈?”
叶初晰笑道:“ 这时候你想起分舵的人来了? 这里好几个兄弟在客栈呢。其中一家,我记得叫‘福来’ 的,可不就是这儿?”
方扶南也笑道:“ 那就好办了,你去跟这里的兄弟说说,让他把这位仁兄安排进去,住个一晚。”
叶初晰答应一声去了,走了没几步,竟然在那店夥面前停了下来。
那大汉要另加钱给那个店夥,店夥正摇头拒绝,忽然看到了叶初晰,不觉一愣。
叶初晰道:“ 小容,几日不见,你什么时候也变出个挑三拣四的脾气来了? 有客上门还不知足? 方公子要我跟你说一声,他看这位爷人很不错,就麻烦你通融一下,让他们住个一晚吧。”
那店夥看到了叶初晰身后的方扶南,愣了愣之后,随即满面喜色,对着那大汉登时也变了个人,恭恭敬敬地道:“ 既是方公子的吩咐,这位客官便请随我来,我安排你们住个别院,不与其他客人冲突就是。”
那大汉闻言,愁眉一展,笑道:“ 多谢你了,答应给的钱,我一定照付不误。”
店夥忙忙摇手道:“ 你既是方公子的朋友,我怎么敢收你的钱? 适才多有得罪,还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则个。”
那大汉也知自己能顺利住进客栈,多赖这位“方公子” 之力,不由得向他多看了几眼,冷电般的眼中,微露怀疑之色。
方扶南上前几步,那大汉先道:“ 你就是那‘方公子’? 恕我眼拙,你我何时见过?”
方扶南听他单刀直入,心中更喜,道:“ 你未眼拙,你我二人从未蒙面,不过在下性喜结交豪爽、直性子的江湖朋友。你若不嫌弃,我们待会儿就去喝一杯水酒如何?”
大汉见方扶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又听他推崇自己,心中也自欢喜。他不善作伪,心中一乐,脸也笑开,只是看了几眼大车,又露为难之色。
方扶南看出他有为难之处,拍了拍他肩道:“ 你若有不便之处,就算了。人生何处不相逢? 下次见面,记得请我喝杯酒便是了。”
大汉道: “那是一定。”
方扶南微微一笑,和叶初晰二人先进了客栈。
他对分舵兄弟露了行藏,怕他去通知分舵首领,便让叶初晰去嘱咐他几句,要他别节外生枝。
叶初晰听他吩咐去了,他闲来无事,晚饭过后,便一个人留在屋中看书。
正看到枚乘的《七发》,想天下王孙公子莫不都是一般,天下太平了,就只管享用“洞房清官、皓齿蛾眉、甘脆肥脓” ,以致于“精神越渫,聪明眩耀,大命乃倾” 了,忽听到有人来到自己窗前。他等了一阵,脚步声却只在窗前徘徊。
他咳嗽了一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有何难言之隐,不能捅破一层窗纸?”
说着右掌凌空轻推,两扇窗应他掌风向外打开:皎洁月色下,站着一人,正是日间那大汉。
那大汉与方扶南面面相对,神情一瞬间有些尴尬,随即却又坦然,他道:“我嫂嫂和她儿子都睡了,我想找你喝酒,但刚才不同你去,这时又来邀你,怕你厌我反复无常,这才犹豫。让兄台笑话了。”
方扶南笑道:“有这无常的世间,便有我等无常的人。你肯跟我喝酒,我正是求之不得,又怎会厌恶?我们是叫了酒在这里喝,还是出去喝?”
大汉道:“哪里不是喝了?整天陪着嫂嫂他们,不敢喝酒,嘴里都淡出鸟来,便叫了酒,快快在这里喝吧。”
方扶南当即叫了另一个夥计,让他送几斤竹叶青和几个配酒的小菜上来。
方扶南并不常饮酒,但他内力深厚,自然酒量也比别人大许多;那大汉却正是贪杯之徒,见方扶南善饮,更加欢喜,几杯酒落肚,便口若悬河起来。
方扶南与他话语投机,简直有相逢恨晚之感,只是二人虽然滔滔不绝,谈得却尽是江湖逸闻、他人之事,于自身极少触及。
方扶南平时碍于武林盟主的身份,难以结交知心朋友,怕大汉知道自己真实身份后,也会另眼相看,所以只说自己姓方,是个落第秀才,仕途不成,索性变卖了家产,带着个随从流浪江湖。
那大汉说他姓管,名裕,家住东北长白山一带,死了兄长后,带着嫂嫂和她儿子来这边投奔亲戚。
方扶南见管裕双目湛湛有神,光亮异乎寻常,眼珠似也比常人略为突出。他喝了酒后,时不时地便一哆嗦,虽极细微,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方扶南道:“管大哥,你别怪我多事,我瞧你的样子,莫不是正在练种特殊内功么?”
管裕一愣,随即苦笑道:“兄弟好毒的眼睛。既然你看了出来,我也不必瞒你:我适才说哥哥死了,他却不是病死的,而是叫人杀死的。这个仇人,功夫极高。为了给我哥哥报仇,我确实正在练一门特异内功,这门内功我练了十年,前八年,我按步就班,却无甚进步;近一两年,我急于求成,只捡威力强猛的片段练习,进步是大了,身子骨,却也有了损伤。”
方扶南微微吃惊,道:“你练这门内功十年了,莫非令兄……”
管裕脸上浮起淡淡悲哀,道:“不错,我哥哥他死了,已有十年了。”
他眼望窗外。月色已经偏到另一面去了,奇花叠萼,也不过是黑影重着黑影。他心道:“真是奇怪,有些事情,当初明明立定了极大决心、粉身碎骨也要做成的,时间一长,下决心时的情感早已模糊了,只剩下决心自己,还像幽灵一般,催逼着你向前。报仇报仇,不报仇,这人活着,好似也不知为了什么了。”
他想到他嫂嫂,那个至今仍娟好如初的温婉又烈性的女子,只觉茫然又悲哀。
待他回过神来时,见方扶南正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不觉很不好意思,想要解释,一时又找不到话语。
方扶南不知何时取出了一只白色瓷瓶,往管裕处一推,道:“管大哥,这瓶药是小弟游历山川时遇到的一位异人送给我的,说是能够治疗内伤,小弟从未用过,也不知是真是假。大哥既然练内功伤了身体,这瓶药,便送了给大哥吧。”
管裕道:“多谢你了。”他也不拔开塞子,随手将药瓶放入怀中。
方扶南似要开口说什么,想了想,却又作罢。
这时,客栈外面忽然热闹起来。
管裕心情抑郁,听到外面吵声,便笑道:“襄阳不愧是大城,这么晚了,还这么热闹。走,咱们瞧瞧去!”说着当先翻窗,到了外面。
外面街市上,寻常夜间点着的灯火已然熄灭,此时却有许多百姓,提着灯笼、持着火把,脸色红润地朝一处涌去。
火光先还分散,接着却汇成了一条长龙。
管裕展开轻功,一忽儿功夫便到了长龙前头。忽听身后半步处方扶南声音响起,道:“管大哥,你说这些人是去何处?”
管裕吃了一惊,前纵了一大步后,才收住脚步。
他一停,方扶南便也在他身旁停住,道:“怎么了?”
管裕心道:“这人看来文质彬彬的,想不到轻身功夫这么了得。我用了十成力气奔跑,他不但跟了上来,还令我毫无所觉。”
这时两旁经过的人多了,都侧头看看挡在路中间的二人。方扶南又问了句:“怎么了?”管裕笑着摇摇头,道:“没怎么,只是你这般好轻功,倒吓了我一大跳。”
方扶南笑着正要说什么,管裕已抓了身旁经过的一人打听,问他们这是去哪儿。
那人肩上背了两个麻袋,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所以不知道。京城来了位年轻王爷,为人可好了。他自己带着戏班,在王府别院里演戏,就叫附近的百姓一起入府瞧热闹。他心情好时,就随手发送给他们些东西。我隔壁的老吴,就拿到过他扔的一粒金豆子。一粒金豆子呢,我们就干一辈子,也赚不了这一粒。今晚,那位王爷让人先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子夜时分在府中高台处演木偶剧,让大夥儿都去府中看。大夥儿谁不想捡几粒金豆子去?你们瞧,我婆娘还叫我带上口袋,她怕王爷又不送金豆子,改送珊瑚玉雕呢。哈哈哈哈……”
说话间,眼前愈加光明。
长龙的头聚叠在一起,成了一片此起彼伏人潮。人潮前面,是手执钢刀大矛、形容整肃的官兵。
一个官兵正冲众人吼道:“吵什么吵?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这些人乱吵乱嚷的?已有一百多人进去了,你们自己来晚了,王爷已吩咐关门,你们再不走,一律抓去蹲大牢!”
众人先还不依,但有几个官兵凶神恶煞一般,拿着钢刀在空中乱挥。百姓到底怕事,不得已,只得悻悻散了。还有的不甘心,也只能守在外面。
这时,府内似乎更加的亮了些,即使是透过枝叶墙瓦缝隙硬挤出来的光,似也压倒了天上的月。忽然,“泼啦啦” 一阵鼓响,音乐起了。
府门外的人不断跺脚叹息。他们不上去敲门,官兵们也懒得管他们。
方扶南拉了拉管裕,管裕立刻会意。二人穿过人群,到了僻静的别院侧墙。
方扶南这时已是二十七岁,但少年心性仍重。平时身为武林之掌,不能随意行事;这时,管裕不知他身份,他便乐得任性而为。
翻过墙头后,二人顺光亮音乐而行,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刚才路人所说高台之处。
台前黑压压的,已站了百多号人,方、管二人走入人群,也未引起注意。
方扶南看高台,是一座用砖石砌成的两丈来高台子。台分上下两层,下层用帷幕遮着,似充作后台用; 上层台子两旁烧着几十支巨烛,光明射眼,台角几个人,一吹笙,余下几个打着木夹板,腔拍恢诡,却与台正中的木偶动作,切合得丝丝入扣。
正对台子,花木扶疏中,耸立着一幢三层高楼阁,也是灯火晶莹。
三层楼正中坐着一个面貌清秀、肤色曼泽的年轻人。年轻人锦衣玉饰,年纪不过十七、八岁,一双眼睛却略无神采,方扶南看他的短短片刻间,他已打了三、四个哈欠。楼底下几层布满了盔甲森严的官兵,年轻人身后,更是站了十来个劲装结束的汉子。
管裕见此架势,忍不住拉了拉方扶南衣袖,道: 老弟,你看那只病猫,不会就是京里来的什么王爷吧?”
方扶南随口“嗯” 了一声,心里推测这是哪个王爷。瞧这人年纪相貌,应是当今皇上的弟弟才对,那么,不是显王便是彰王了。
台上木偶人伊伊呀呀地说个不停,他凝神细看,见一个木偶人,身着紫金袍服,也在台上一座纸搭的楼阁上看戏,楼牌上写了三字: 绛霄楼。
紫金袍服者忽然一甩袖子,作色道:“ 整日里是这些景致、这些声音,寡人早就腻烦了,却又有什么新鲜玩法?”
他旁边一个臣子模样的忙上前道: “主公向喜弹鸟。主公看,这边台上演戏,外边聚集了这么多人头观看,主公有兴,何不拿他们一试弓技?”
紫金袍服者作出欢喜容颜,拍掌道: “好主意。寡人这就与卿试试,中目者为胜,中肩臂者免,不中者以大斗罚之。”
左右有人献上弹弓,木偶人从楼上向下面围观的众人射弹。蹲伏在台上楼下的一群木偶人吃一大惊,顿时呼天抢地,抱头鼠窜。
这边台下百姓等了半日,不见楼上王爷有叫人撒送金豆子的意思,料想要等木偶剧完结了再撒,一大半人便将注意力转到剧上,见剧演得有趣,台上众木偶狼狈逃窜情状极为好笑,也俱笑了起来。
方扶南却知道,这幕剧讲的是晋灵公荒淫暴虐,听信大夫屠岸贾的话,在绛霄楼上弹金弹伤百姓取乐的故事。他愈看眉皱得愈紧,心道:“ 这位王爷在这里作这出剧,又聚集了许多百姓观看,不知有何用意?”
这个念头刚转到,楼阁上那位年轻王爷身后,忽走出一个人来,看服饰,倒像是这襄阳城的守备。他附在年轻王爷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年轻王爷仍是无精打采,却点了点头。
那守备回头吩咐了侍从几句。不一会儿功夫,侍从便递上一张金弓。
守备将金弓递给年轻王爷,他接过弓,又有人送上一盘金弹,他随手捡了一粒,用弓一打,正打在台下一名百姓的右眼上。那百姓正看木偶剧入迷,不料飞来横祸,“啊唷” 了一声,捂着眼睛蹲了下去。
旁边人忙忙围上观看,有人尖声大叫:“ 了不得了,他眼睛被人打出来了!”
大夥儿慌慌张张,还不明是谁放的冷弹。
台上年轻王爷却终于面上有了笑容,他抬高了声音,对手下道:“ 把你们的弓都拿出来,我们今日也玩一玩这游戏。打中眼睛的,每人赏一百两银子,打中肩臂的五十两,不中的,罚他请队里人喝酒!”
他这几句话虽提高了声音,仍是中气不足,他身边守备又将他原话大声复述了一遍。
楼下全副武装的官兵们听守备吩咐,都带了弓弹在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游戏于他们自己可说是毫无风险。谁不想要白花花的银子? 守备话一说完,官兵们欢呼一声,已然弓弹乱发。
众百姓也听到了楼上守备的话,机灵一点的立刻知道不好,转身要跑,却被众官兵拦住,围堵在戏台周围。
有人冲入一层戏台里面,却听犬吠响起,原来里面备有恶犬,见生人进来便咬。有几个百姓被咬得血肉模糊。
片刻之间,戏台之前呼爹叫娘,哭喊成片。
年轻王爷见了这场面,却哈哈大笑,不断以弓射打百姓眼睛。
方扶南看得胸中一股怒火上升,他冲管裕道:“ 管大哥,你去对付那些恶狗,打散了官兵让百姓们出去。我去教训教训这狗王。”
他发惯了号令,语气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严。管裕也早已目眦欲裂,听他吩咐,应了一声,回身,“呼呼” 两掌,先毙了一条恶狗。
官兵见有人杀狗,吃了一惊,斥道:“ 显王的狗你也敢杀? 活得不耐烦了么?”
管裕恶狠狠一笑,道: “不错,老子就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待怎样?”
他右臂一伸,去抓官兵衣领。官兵右闪,管裕这招却是虚的,他左拳后发先至,打在他肚子上,将他打得倒翻了两个跟头后,仰面摔倒在地。管裕接着上前,在他肚子上踏了一脚,踏得他肠穿肚烂,一命呜呼。
管裕见了血,越发起性,将腰带束紧,高声道:“ 大夥儿随我走,谁敢拦着,我照杀不误!”
众百姓早已成无头苍蝇,听他指挥,巴不得一声,忙忙跑到了他身后。
有官兵敢拦的,被管裕一拳一个,送上西天。
方扶南采了一把树叶在手,他看准楼阁内发弹伤人之人,一叶出手,必中对方一人手腕。
楼阁里一片惊呼,众官兵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已见一条灰影如飞般一闪,往顶楼而去。
有人大叫道: “保护王爷!”
楼阁内官兵顾不得手腕受伤,一心要阻止来人,但一来方扶南身形如鬼魅,二来他们腕脉被割后,使不出力气,让方扶南轻而易举,便踏上了顶楼。
守备手里拿了张弹弓,正不知所措,他身旁一名劲装汉子,从他手中接过弹弓,扣上了铁蒺藜,九枚三发,一发四枚,攻方扶南前胸; 二发三枚,攻他脸面;三发两枚,攻他头顶三寸处,叫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方扶南此时轻功,却已登炉火纯青之境。见铁蒺藜到了眼前,他蓦地里吸一口气,身子如被大风刮去,忽然间朝后飘开,离势竟还快过了铁蒺藜。不过眨眼功夫,他与铁蒺藜间距离又已拉开,他顺手一抄,九枚铁蒺藜入手,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 ,铁蒺藜反向楼上诸人打去。
发射铁蒺藜之人未料世间还有这等轻功,一时呆了,被自己的暗器射中腰间。
余人大呼小叫,有的受伤,有的惊倒。
显王被几个劲装汉子护在身下,吓得一张瘦脸青黄,要死过去一般。
方扶南随着铁蒺藜回入顶楼,他随意挥洒,便将楼上诸人一一拿住,扔下高楼。
护着显王的两名劲装汉子,知道自己远非方扶南对手,一个以身挡住他,另一个抱起显王就要跃下高楼。
方扶南笑道: “要走了么? 这可不行。”
挡住他之人眼前一花,方扶南已到了他身后。他大吃一惊,要叫同伴小心,来不及出声,方扶南已一掌打向他同伴后心。
掌风如春风,温柔翩翩,但风一至,那抱显王之人便感到一股重压,从四面八方逼迫过来,又如背了千金重石,气也透不过来。
他却并不停步,拼着背心受掌,要引导方扶南之力,加上自己内力,将显王扔下高楼。
哪知方扶南内力远远胜过了他,如江海之入小流,他尚来不及引导利用,已被这股力冲击得耳聋目眩、四肢无力,手一松,显王便掉落在地,他自己也跪了下来。
方扶南绕过他,要抓起显王,喝令他开府门放了众百姓。那跪地劲装汉子却以为他要杀显王,拼了最后一口力气,伸爪抓拿他脚踝。
方扶南脚一缩,对方手爪连环跟上,虽然气力不足,招式却着实巧妙。
方扶南“咦” 了一声,任他抓住自己脚,道:“ 你是四川鹰爪门的弟子?”
那人抓了方扶南脚踝,心中一喜,忽觉手中硬梆梆一块,不似生人骨肉,倒似一块硬铁,知道自己功夫实在与他相差太多,不由得叹了口气,道:“ 正是。”
他受了方扶南一掌,虽则方扶南只使了三成力,于他却已是泰山压顶。强自支撑到现在,是还存了个趁虚而入、反败为胜的心; 这时既知自己无论如何打不过方扶南,抓住他也是白搭,一股刚气松懈,整个人便也软倒在地。
方扶南居高临下看着他,既似同情,又似蔑视,他道:“ 鹰爪门掌门郭老前辈,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你既得他真传,怎么甘心作朝廷鹰犬,帮着权贵欺压百姓?”
那人一愣,随即冷笑道:“ 你以为我拼命阻拦你,是为了这只病猫么? 我郭柏山虽然不屑,堕了爷爷威名,却也还不至于此。我这么做,不过为了我家城主……”
方扶南眼睛一亮,道:“ 你家城主?”
那人却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方扶南暗叫声“不好” ,去看他时,他嘴角流下一道潮绿色液体,已然死去。
方扶南叹了口气,见三层楼上,现只剩下他和显王两人。
显王抱着脑袋,缩在一角,不断哆嗦,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他本待厉声质问他几句,见他这副模样,怒气顿消,却升起了悲哀。
他心道:“ 这人从小被宠惯了,人命关天,他却又如何知道?是撒送几粒金豆子,还是打杀几条人命,在他也不过一时心血来潮。这样的人,杀了不值; 不杀,却又未免后患无穷。”
他眼睛闪了几下,有了主意,想:“ 我虽不杀他,却要给他个教训,让他以后行事之时,不再这么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向显王走了几步,抬手就往他后颈处斩去。
手未落下,就觉冷森森一股剑气,不知何时逼到了自己右胁。
剑来无声,等他察觉时,剑尖已触及他衣衫。他吃了一惊,忙侧身闪避。回眼时,只见一片剑光如泓,向他兜头泼撒过来。
方扶南起承转合,身法几变,连避了九剑,退到了栏杆处,上身后倾,半出栏杆。
对方的剑如蛆腐骨,紧追不舍,要洞穿他心脏。
危急关头,方扶南“喀嚓” 一下,硬生生扳下了一段栏杆,回手打剑。
剑木相撞,方扶南手中木头栏杆固是挡不住剑刃锋利,被削作两段,使剑之人却也经不住方扶南的内力,虎口迸血,险些放脱了剑。
他不敢恋战,一手挟了显王,一手挽了个剑花,就要从另一边跃下。
方扶南道:“ 前辈请留步!”
“前辈” 却哪里肯留步,反而加快了步伐,眼见要到栏杆边。
方扶南身形晃动,先一步拦在他面前。
使剑者右手五指捉了剑柄,向方扶南一下子刺出五剑,每剑都经过巧妙计算,前后呼应,让人躲无可躲。与此同时,他左手用力,将胁下显王平平向后扔出。
楼顶屋瓦适于此时破裂,放下两条直挺挺挠钩,正好钩住显王身体,将他拉上了屋顶。
方扶南身边没带湛神,看出对方这口剑不在湛神之下,不愿与他久战,以免为他利刃所伤。他躲过了五剑,双脚勾住地板,身子压倒后面栏杆,倒垂而下。
使剑者不料他出此怪招,好奇之下,走前几步,要看他在玩什么花样。
方扶南双脚仍勾住地板,身子二百七十度反转,贴上了二层天花板。他施展“ 壁虎游墙功” ,生生在光滑如镜的天花板上游出一丈多远,接着双手使力,打破天花板一处,身子从破口处重又跃回三层,到了使剑者身后。
使剑者还在往下张望,觉察到背后敌意时,方扶南一掌已按上了他背心。
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道:“ 不愧是方盟主,艺业惊人。”
方扶南听他声音苍越,料他年纪不小,敬佩他剑术非凡,加上显王已被人救走,索性便撤了手,笑道:“ 在下取巧,侥幸成功,让前辈见笑了。”
使剑老人回转身,方扶南见他六十来岁年纪,身材矮小,挺着个圆球似的大肚子,一张扁平脸,白须飘飘,第一眼看去貌不惊人,再多看几眼,又觉得这老人一对三角眼似张非张,仿佛包含了无数天地机密,让他深不可测。
老人向他抱了抱拳,道:“ 常听华惊龙那牛鼻子赞你武功了得,已强过了你老子当年,今日一见,倒似也不全是他胡吹大气。”
方扶南闻言一奇,道:“ 前辈认识华道长么?”
老人扬了扬手中剑,道:“ 你识得这把剑么?”
方扶南见他手中剑呈玄青之色,光华明净,虽是凶器,却显得温润异常,剑上尚刻有细繁花纹,他一沉吟,道:“ 这似是君振衣大侠的‘青萍剑’ 。君大侠故世后,华道长一直将此剑佩戴在身边。他常说: 有朝一日,要将它还给君大侠的师父古得道古老前辈。前辈既手持此剑,莫非……”
老人哈哈一笑,道:“可不就是我?”
他收起青萍剑,冲方扶南摆摆手,道:“这王爷虽不成器,对我们城主却至关重要,今日我带走了他,你就当卖我个面子,别再追了。他日你若和我们城主交战,被他擒住了,我保证为你求一次情便是。哈哈……”
说话之间,他已跳下了高楼,衣袖飘飘地去了。
方扶南心中疑窦丛生,见台前一片寂静,官兵和百姓都已散去了,便也下楼出了别院。
他不见管裕身影,以为他先一步回了客栈,但回客栈一瞧,他和他嫂嫂住的小院,竟已无一人,行李也被搬运一空。
叶初晰正在他屋中等他,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方扶南问他可有看见管裕,叶初晰气道:“别提这个人了。我们好心帮他说话,这才让他顺利住了进来。刚才我看到他收拾行李要赶夜路,便上前问他打算去哪,可要帮忙,他却对我不理不睬,倒像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说气不气人?”
方扶南不知管裕遇到了何事,以至于态度大变,心中又觉疑惑,又觉可惜。
他在襄阳城闹出了这样大动静,更加不敢久留,天一亮,便同叶初晰二人出了城,奔杭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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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来到杭州,正是旭日和暖,游人如织的时节。
影落春的江南分舵便设在杭州城内,方扶南不愿分舵兄弟为迎接自己劳师动众,先和叶初晰在西子客栈要了两间房,再派他去分舵通知舵主武正元他的落脚地点,商定会面时日。
叶初晰去后,方扶南小睡了一觉,醒来后洗了澡,换了新衫,觉得精神振作。
他推开屋子窗户。屋子正对西湖,窗一开,万顷碧波顿时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想到两句诗:“孤帆度绿氛,寒浦落红曛。”
对着西湖赞叹了片刻,忽然起了游兴,他心道:“今日已晚,不如明日再去见正元他们,我先偷了这浮生半日闲去。”
想到这里,便走出房间,向客店夥计要了笔墨。正要给叶初晰留言,说自己出去散散步,不久即回,却见店夥计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忽然冲他道:“这位爷可是姓方?”
方扶南点点头。店夥计笑道:“刚才和爷来的那位爷,已经带着武大哥来看过您了。因您老人家正在歇息,他们未敢打扰,武大哥在外面坐了会儿便去了。他留了支哨子在此,说万一爷有需要,在杭州城内只要一吹这哨子,他们立即便会赶到。”
方扶南心里很过意不去。他收了哨子,要多打赏店夥计些钱,店夥计却说平日已经多受武正元照顾,坚不肯受。方扶南也只索罢了,心中却喜武正元的得人心。
他向店里借了匹马,骑在马上,任它信步沿着西湖走。
此时天色晚了,西湖上船家一一收帆回岸,只有几条采莲舟,尚且在湖中停着。采莲女放了棹,坐在船上剥莲蓬吃,周围密密莲叶包围着,几个少女在绿浪起伏中一边吃一边叽叽咯咯地说笑。有人怕热,更把脚伸入湖中取凉,又不肯安份,摆动着双脚踩水,溅起白浪朵朵,也不知是浪花更白呢,还是姑娘的脚更白。
有过路人调笑几句,采莲女们便假作嗔容,拿吃剩的莲子往他们身上扔。行人笑骂着躲开。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座座齐整的民居,在夕阳中静静地闪着光。
方扶南一路行来,竟升起了淡淡的惆怅,心道:“我若能抛却肩头重担,隐居在此,做个普通的渔民,该有多好?”
夏日天气多变,他出客店时,天空尚无云朵,转眼间,却乌云密布,下起了松针般的朦朦细雨。
初时,方扶南也不在意,倒觉雨中走马,别有一番风情。但廉纤细雨,越下越大,到了岳王庙左近时,雨连成幕,打得人眼前一片湿蒙。
方扶南叹了口气,只得打马先入了岳王庙避雨。
刚一入庙门,庙中便有几名戴斗笠、披雨衣的僧侣迎了过来,捉马挑灯,将他引入内殿。
方扶南抖抖衣上雨水,一边暗运内劲,蒸去衣上水分。
内殿中已有疏疏落落几个避雨人,或坐或站。方扶南走入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与一个云游和尚大声争执。女孩说和尚骗人,算的卦没一个准,和尚却连叫冤枉。
女孩道:“你听我说一口本地话,就以为我是本地人了,我偏偏不是。我要你算我的生辰八字,你算不出,我要你算我小弟前程,你倒头头是道。”
和尚冲周围人道:“诸位施主听听,老和尚替她兄弟算卦,说话多了,难道还错了?”
女孩得意道:“你不说便不错,说了便错。你若真会算卦,怎么算不出这是一个‘蒙’ 卦? 我根本就没什么兄弟。我就知你骗人,略施小计,你果然上当。”
众人听她叽叽呱呱一顿说,将老和尚说得满脸紫胀,都觉好笑。有人拍掌为她叫好,她更得了意,小脸一皱,冲和尚作个鬼脸。
和尚又羞又恼,还强辩道:“女施主道和尚真看不破这小小计谋么? 和尚是故意……故意逗施主玩呢。”
女孩“呸” 道:“你不知哪去看了些烂书,弄了几根破竹签、破字团,就出来骗人。亏你还是佛门弟子呢,也不羞!”
女孩身边另有一女郎,穿着耦色纱衫,一直背对着众人,看墙上的图画文字。她忽然侧了侧头,对女孩道:“你安静些吧,说到现在,也不累。”
女孩对她似极敬畏,立刻闭上了嘴,但仍不忘以食指刮脸羞和尚。
方扶南进殿便捡了人少的一处坐了,女孩珠落玉盘般的声音一阵阵滚入他耳中,也是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全未留意。倒是女孩身边那女郎的一句话,冷清清的,蓦地里响起,倒让他心里微微一颤。
他转头看去时,那女郎却已转回头,只看得见她细伶伶的背影,在广殿巨柱衬托之下,更显得楚楚可怜。
这时,刚刚引他入内的庙僧为他拿来炭火,要他烘干衣服,又为他端来热茶暖身。方扶南抖了抖自己的衣服,庙僧见他一身干洁,全不似刚淋过雨的模样,不禁一呆。方扶南微微一笑,接过茶水,庙僧这才微露笑意退去。
庙外雨声滴零不止,躲雨人大多开始抱怨。
适才被女孩羞辱了的和尚坐不住,又去向各躲雨人要求算命。众人既知他的“命” 不准,谁又肯算? 有几个无聊人士,更存心捉弄,骗他说了一大堆,然后说不准,不肯给钱,和尚一反对,便作势要打。
和尚无奈,只得躲到方扶南所在坐下。他看了几眼方扶南,也不敢上去囉唣。
方扶南见他行走时撑着一根拐杖,原来右小腿齐膝断了。他一边叹息,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断腿,不时抬眼看看外面的雨,似希望雨快快停下,他好去别处继续他的营生。
方扶南从怀中摸出了一两银子,忽然对和尚道:“这位师父,你来,给我算一命吧。”
他声音淳厚,虽然说话不响,但在殿中沉沉地回荡开,众人俱闻。他们好笑地回头,要看看这个“冤大头” 是何人。有人则认定方扶南给钱不过是饵,定有甚诡计捉弄和尚。
和尚也半信半疑,但看了看他手里的一两银子,还是凑了过去。
方扶南将银子塞入他手中,道:“你就随便算算,看我近日运势如何?”
和尚收了银子,这才真正乐开。旁观众人则唏嘘不已。适才抢白和尚的女孩更是重重“哼” 了一声,表示不满。
和尚放下身上背的一只竹筒,让方扶南随便摇一支签出来。
方扶南随手一摇,落下一支签。
忽然有人大声道:“雨停了!”
殿中诸人顿时纷乱起来,站起来准备出去。庙僧却赶上拦住,要求诸人付烘烤衣物费与茶水费等,不然不准走。
和尚按签上编号,到口袋内寻找对应签语。
众人争执声中,那女郎清冷的声音忽又响起,道:“走吧。”
方扶南心里又是一颤,不由得再次回头看她。这回女郎正好转脸,正对着他,让他看得真切了,他却如被天雷轰隆隆地炸到了头上,瞬间的麻木寒冷后,浑身宛如被烈火烧灼,血液全沸腾起来,火苗吞吞吐吐,简直要冲破他的身体,向外爆开。
身边,和尚终于找到了签语,喜洋洋地道:“找到啦,施主,和尚找到啦!你听,签上写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签讲的是,嗯,讲的是……”
方扶南于他说话,已是全然不闻。他呆了半晌后,忽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尚在庙中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齐齐转头看他。
他抓了身旁一庙僧道:“刚才这殿里是不是有个穿耦色纱衫的女子来过? 她现在在哪里?”
庙僧不及答,旁边有人取笑道:“哪有什么穿耦色纱衫的女子? 就是有,她现在啊,多半也是在你的梦里。”
方扶南若有所失,又呆在当地。
为他算命的和尚感激他对自己的一片好心,不忍看他被人捉弄,上前道:“这位施主,确实有这么一位姑娘。跟她在一起的小姑娘还嘲笑过和尚咧。她们已经出去了。”
方扶南也不知听懂了他的话没有,一脸懵懂地就往外走。他也不牵马,也不理会庙僧的叫唤,直接出了岳王庙。
此时天色几乎全黑,临湖的人家大多点起了灯火。他目力甚佳,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穿耦衫的女郎和一个小女孩一起走着,小女孩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灯笼摇摇晃晃,枝叶的倒影,便在她们身边荡来荡去,好似一只行走的鸟笼。
他不由自主地就跟了过去,脑中全是刚才一瞥间、那耦衫女郎的容颜。他喃喃道:“难道真有这样一个人? 难道我真的没有在做梦?”
一路跟来,他总怕自己一个眨眼,眼前耦衫女郎,便如轻烟般散去、杳无踪迹了,因此上拼命睁大了双眼,一眨也不敢眨。
他脚程甚快,没几下,便被他追到了那女郎身后二十来步处。他却又患得患失起来,怕一切不过是须臾间的错觉,那耦衫女郎外貌,未必便如适才所见。
提灯的小女孩已经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三番两次回头瞪方扶南,待见他失魂落魄、始终只顾对着耦衫女郎背影,又觉好笑,眉目澄澄,不断在方扶南和女郎间梭巡。那女郎却只若无事人般,不回头地前走。
三人转过了一条小径,两边是低矮的绿坡,一侧植着十几株桃花树,满地灿若锦绣; 一侧却只有盈盈青草。青草地逐渐向下,几番转折后,出现一条石头铺成的小路,路两旁种着柳树,柳条长长短短,零历不止。柳树林的尽头,是一座小院。
女郎走到小院门口,小女孩举手扣了三下门,里面另有一女子开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开门女子也瞧见了方扶南,露出疑惑之色。提灯小女孩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两人手挽着手,笑作一团。
小女孩又冲方扶南吐了吐舌头,这才笑着关上了门。
方扶南于这一切,却全然未见、全然未觉。他看到耦衫女郎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小院回廊之中,心中不禁怅然若失。
雨停了阵,又下起来。下了阵,又停了。夜色愈来愈是清彻。
方扶南站在一株柳树旁,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小院中一幢耸起楼阁。高楼处有一扇窗户,烛火将一个人影放大了投在窗户纸上,那人影起初握着笔在写什么,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放下了笔,托腮坐着,一坐,就坐了半天。
今夜月色偏明,方扶南看见窗纸上影子,越来越大,几铺噬了整面窗纸,忽听“咯吱吱” 几声响,窗户被推开了。
方扶南只觉自己一颗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这些年,无论是经历怎样的危险,便是那次半夜睁眼,见到一柄陌生青锋距己只有咫尺时的心情,亦不若此刻紧张。
窗后现出一个女郎的身影,她倚在窗栏杆上,对月叹了口气。方扶南这才松了口气,却又痴痴地看起她来。
那女子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朝他看来。
方扶南刚放下的心,立刻又鼓吊起来。
那女子略有些迷离幽怨的双眸,却立刻变得冷若冰霜,似万分嫌恶地看了方扶南一眼后,便毫不留情地回身,“啪” 一下关紧了窗户。
片刻间,楼上烛火陨灭,连人影也不可见了。
方扶南心中苦笑,却终于找回了几分平时的冷静。他抬头看看月亮,原来已上了中天,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在这里立了半夜。
他动了动略有些麻木的手脚,正要寻路回去,忽觉头上似有好几人呼吸的声音。
照他耳力,早便该听见,但适才心有所属,竟到此时才发现。
他装作未觉,顺柳径回走,转过青草坡后,才又突然回转,上了一棵柳树树顶。他身形快捷,动脱如风,竟无人发现他去而复返。
他身子刚一伏定,就见几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从柳树上下来。
他身下便有两个。一个道:“那小子走了?” 另一个道:“看见他转过去了,我们快快动手吧。”
方扶南数了数黑衣人,共是七个。其中一个向后面人打了几个手势,他们便跟着他往小院内奔去。
方扶南担心他们要对院内人不利,待一行七人全奔到了自己前面,才溜下柳树,跟了上去。他双臂伸出,就将奔在最后的两个黑衣人揪了过来。
那两个黑衣人浑不觉身后有人,被人莫名其妙按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大惊。方扶南防他们出声提醒前面同伴,顺手又点了他们哑穴。
他依法炮制,顷刻间又点住三名黑衣人穴道,但奔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却到了院墙边,眼见就要翻墙而入。方扶南突然朗声道:“二位且请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