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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虎口 ...

  •   “不需担心。坠仙教恶名在外,滕兰行夫妇又素行不良,大夥儿见了面,立即便要动手的,不怕那婆娘说出什么。”
      “嗯,她也许不会。”
      君秀凤听弟弟口气软弱,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但自己一寻思,心里却也是七上八下的,不见得比他高明到哪里去。“罢罢罢,” 她心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既已发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君秀凤三十来岁年纪,还是闺女打扮。相貌不说好,但凑在一起就有说不出的韵味和精神,但凡见过她的人,看她第二眼上,必定要点头赞叹一声:好个不同凡响的傲美人。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年岁越增,傲气越添。她弟弟君振衣,小她两岁,清秀儒雅,眉宇中,却过早的透出沧桑之态。
      君秀凤替弟弟整了整领子,左右端详端详,这才拉着他手,走出房门。
      济南君家庄,原先主人是位退隐归乡的老绅士,生有一儿一女。当时武风盛行,老绅士听人怂恿,一时兴起,也将这对儿女送去学武。
      儿子君振衣,就拜了海南名宿清风剑客古得道为师,习得了一手《七七四十九路清风回舞剑法》,十六岁上,便名震江湖,人称小清风剑客。
      女儿君秀凤,则拜在峨嵋掌门披云师太门下,不但武艺得了师父真传,更因办事老练而深得师太欢心,与师姊葛飞凤、师妹叶娇凤,人称峨嵋三凤。因她使凤头斧,脾气火爆,人家又送她个外号,叫霹雳凤头。
      君家姊弟,不但师出名门,武功高强,且人品刚直,待人谦和。君振衣协助武林盟主方世雄干了几件行侠仗义的大事后,与他惺惺惜惺惺,拜了把兄弟。君老绅士过世次年,济南君家庄,便正式成为统领武林的影落春在济南一带的分舵。
      姊弟二人穿廊缦廻,不一会儿到达大厅中。
      大厅中明烛高烧,已有五人等待着。
      五人中,一人身子矮小,面如铁石,他也姓石,单名一个澜字,人称翻天手,在方世雄四大弟子中排行第三。一人中等身材,面貌俊秀,是他师弟,姓段,名明升,人称玉剑孟尝。一人长了张大鼓似脸,脸上五官却缩成一团,看去时时是在恼火,是武当掌门华惊龙的弟子,绰号皱眉神君的郑关。另两人是女子,一个身材微胖,是黑西施葛飞凤。另一个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初出茅庐,长得副大家闺秀般娇美模样,神情中也常带着三分瑟缩,却是君、葛二人的师妹,小西施叶娇凤。
      石澜一见了君秀凤,也不行礼,冲上来便问:“你们抓了滕兰行的老婆肖子媚,是真的么?”
      君秀凤下巴一抬,嘴一弯,笑得颇有得色,道:“人就在后院关着呢,要不我带石大侠去看下?”
      石澜笑道:“不用不用,既然君家姐姐说是,就一准是了。”
      几个人都是走在路上时,听说君家庄里擒了肖子媚,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段明升道:“既然擒了肖子媚,想她丈夫不久就会带人过来,我们这次守株待兔,若能擒杀了他和他一众手下,魔教可是元气大伤。”
      众人都说是,正商量滕兰行来了后如何应对,忽然一个小厮走了上来,禀告道:“外面有个姓滕的客人,说要见君庄主。”
      众人话声一断。君秀凤大声道:“姓滕?他说了全名没有?长得怎么副模样?带了多少人来?”
      小厮道:“他只说了姓滕,说告诉庄主后,庄主就知道了。长得倒高大,就是一脸凶相,只带了个小哥儿,倒是挺俊。”
      小厮刚说完,后面又跑上来个丫头,神情慌张,不敢大声说话,只冲着君秀凤使眼色。
      君秀凤皱了皱眉,对弟弟道:“瞧这样子,八成是滕兰行那厮。他倒也大胆。你去迎他进来,我看看后面出了什么事,一会儿就来。”
      也不听他回答,自己跟着丫头先下去了。
      丫头一把将君秀凤拉到无人处,便忙忙道:“小姐,出事了。”
      君秀凤毫不动摇,道:“慌张什么?好好说话。”
      丫头挺怕她,强自定了定神,道:“那女人不知吃了什么药,发起疯来,硬要去放肖子媚。我们拦不住她,被她闯出了屋子……”
      君秀凤斥道:“胡说,她有多少力气,闯得出自己屋子?必定是你们收了她的好处,故意放她出去,又跑到我这儿来撒谎撇清干系。”
      丫头急道:“天地良心,别人怎样不敢说,我怎么样人小姐还不清楚么?从小服侍你到大的。真正拦不住她。她从没像今天这般任性过,我们一个没留神让她冲出了自己屋子,又不敢用力拦她,到底也是这个庄的女主人……” 丫头一边说,一边低了头,畏惧地从下往上溜着另一个女主人。
      君秀凤心里火烧火燎一般,真正恨不得撕了这丫头的嘴,又不能。她倒不怕肖子媚被放出来后和她丈夫里应外合。动武,她不怕。她只怕她张嘴,将她和她弟弟瞒了已十年的秘密宣扬出去。到时,他们两人自是没法活了,君家的脸,可也让他们给丢尽了。
      她一瞬有哭的冲动,眼泪已经涌上来,却又被她强压下。她心里一狠,对目露怜悯之色的丫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肖子媚走了。你去,这就把她给杀了。你听我的命令,若有敢阻拦你的人,不论是谁,一律……” 她右手在颈前一拉。
      丫头吓了一跳,看她脸色凝重,目光阴沉似含电闪雷鸣之意,不敢多问,点了点头去了。
      这丫头跟着她学过些本事,肖子媚已是俘虏,那女人又手无缚鸡之力,相信不用她出马,事情便当顺利解决。
      她内心里,是有点希望丫头出手时,那女人正好在场的,那么,她便能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件已经无需要、看着又时时扎眼的摆设了。
      朝着丫头背影消失之处,又狠狠地瞪了会儿眼睛,目光才缓和下来,却又显出呆滞。
      她不知想什么想得出了神,身子猛然间一个哆嗦,表情又是恐惧又是痛苦。
      她离开大厅已经有些时候,这时似乎听到大厅里有舞刀弄枪的声音,遂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又拉了拉本就纹丝不乱的衣领,确信自己又是那个眉目硬秀、高高在上的君秀凤了,这才大踏步,返回厅中。
      她一出一进,厅中赫然多了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胡渣,正如小厮所形容:一脸凶相。他穿白色对襟褂子,赤裸着胸膛和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上臂密密麻麻刻着青色图文,似有无数妖魔鬼怪,正透过异域的文字林棘往外窥人;又似身上,正烧着一把青色邪魅的火。
      君秀凤心道:“这人想便是魔教左护法滕兰行了。”
      另一个却是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君秀凤回入厅中时,他正和郑关动着手,她看不清晰他的面目,浮光掠影中,只觉得满眼生辉。
      滕兰行对战局也好,对他人的虎视眈眈也好,一律抱以漠不关心。他双手在胸前一盘,冷笑地看着相斗的二人。
      君秀凤走进没多久,就听郑关“啊” 的一声,倒退两步,一手捂肩,面呈痛苦之色。少年抱拳微笑,道:“承让。”
      君秀凤不免有些吃惊,心道:“郑关是华惊龙的得意门徒,成名已近十载。这少年是谁,竟能占他上风?”
      郑关拳脚上输了一招,但他向来锲而不舍,“刷” 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把钢剑,剑走游龙,看似蔓廻,转瞬却便到了少年近前。剑尖一抖,花分七朵,几乎同时刺向少年胸前七处。
      少年叫声“来得好” ,身形一错,众人看他往左闪避,忽的眼前一花,他已到了右边两丈处的叶娇凤身旁。
      叶娇凤微微一愣,少年没待她回神,便轻附她耳边,道:“好姊姊,借你的剑一用。” 叶娇凤隐约知道不好,但一来反应不快,二来被他暖暖的气息吹得耳根发红,竟轻易被他抽走了腰悬钢剑。
      葛飞凤与站在她近旁的段明升齐齐出剑护她,但等他们剑到,少年却早已回到郑关身前,挺剑与他斗在一处。身形之快,令人咋舌。
      段明升顾不得追少年,先问叶娇凤道:“怎么样?没受伤吧?”
      叶娇凤以为自己一瞬间心事被他看破,胀红了脸,待看到他一脸关心,似乎并无他意,才暗暗松了口气,腼腆地摇了摇头。回观战局时,目光一触到少年,脸却胀得更红。
      郑关先仍没把少年放在眼中,用的只是普通剑法,待见少年剑招也是凌厉,又攻守有度,不急不躁,这才渐渐收起小觑之心,用上了武当看家剑法:《太极剑》。
      但见有形的剑招渐变成了无形,一道道银光成了团团的白雾,整个要将少年包裹其中。
      少年也察觉了变化,他将手中剑使得更快,变化更多,如游龙戏水,尝试以己之跳脱昂扬,来甩脱周围云气的束缚。但他内力较郑关远逊,无论剑刺哪里,都如遇上一道绵软墙壁,凌厉杀招,不知不觉便失了准头。
      他一边暗赞武当剑法了得,一边寻思破敌之法,仓促间瞥到叶娇凤正看着自己,似颇为关切,便冲她匆匆一笑。
      君秀凤看了郑关的剑法,也暗暗点头,心道:“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目光正好与君振衣相遇。她知刚才丫头唤她出去,他担着心,她强作镇静,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一切都好。刚点了头,自己却又不安起来。
      这时,少年手中的剑,正撞上了郑关手中的剑。
      少年只觉一股柔和却强猛的力量,从对方剑上传来,知对方要以内力压倒自己。他哪会以己之短,轻易迎敌之长?微使巧力,将对方之力引到己剑身上,加上自己之力,几声脆响,己剑断成了几截。
      少年长袖一收一挥,剑身断片连同他手中剑柄,一起打向郑关。
      这招“千树万树梨花开” ,速度快,方位刁,乃是少年的家传打暗器手法。郑关还是低估了他,没做足准备,一下子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一直事不关己般旁观的滕兰行,冷眼看着郑关躲避剑片,忽然一手抓了腰间的刀鞘,冲少年道:“小子,用这把刀,让武当的人好好见识见识咱们教的功夫,别只管投机取巧。”
      他说着话,也不见用力,鞘中精光一闪,一柄三尖两刃刀跳出鞘身,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后,正好落到少年手中。
      众人见了这手功夫,都暗吸了口冷气,自忖难以办到。君振衣及石澜齐声道:“好气功。”
      滕兰行“哼”了一声,一脸不屑。君振衣微微有气,石澜却只微微一笑。
      少年握刀在手,不待郑关喘息已定,便猱身欺上,一阵快劈,如惊风乱展,密雨斜侵。
      郑关从未见过这套《破雷刀法》,未免有些心浮气燥,犯了武当心法大忌。他急于抢回自己节奏,却连中少年几次诱敌之计,被他精妙霸气的刀法逼住了,渐渐落于下风。
      少年的刀柄上有两只背靠背的魔鬼头颅,各含了一只圈圈儿在口,少年舞动刀时,圈圈儿也跟着乱动,发出奇异响声。郑关不小心听进去几声,越加的心烦意乱。
      少年越打越挥洒自如,一招“行踪落落” ,刀东折西构,缓慢地由右上劈往左下。郑关习惯了他快刀,速速往右一闪,料定他这招已完,又速速的回来,要反剑攻他,却不料正迎上少年大刀往下的一捺。
      少年见他自己送上门来,手腕略转,刀上化出几道光华,将他前、后、左三面封住。
      郑关惊出了一身冷汗,无奈只得再往右闪避,却不料少年一只左手早已埋伏途中,趁虚而入,手指轮番点他右半身归来、天枢、梁门诸穴,一口气点了十七处穴道,右手刀柄向下,又在他左颈窝处重重一击,这才轻飘飘退出圈外。
      郑关脸羞得通红,正不知所措,却见少年对着他抿嘴一笑,道:“这位叔叔做什么还站着不动?小子刚学点穴,只会认穴道,真要讲点,却还不能够,叔叔看我认穴,可还算准么?”
      郑关动了动右身,觉得被点处只是酸麻,气息却并未滞塞,相比之下,倒是左颈处受伤更重。他自觉不可思议,也不知该笑是该哭。
      少年赢了郑关,又冲叶娇凤眨眨眼,才回头对君振衣道:“君庄主,这位总是生气的叔叔说了,我若能赢他,便放出我妈妈,大家公平地较量一番。你们都是名门正派中的矫矫者,想来不至于说话骗我这个小孩子。这便请放出我妈妈吧。”
      君秀凤见那少年一脸光彩,明媚夺人,脸上神情似曾相识,早在怀疑,这时听他说话,才确认他是滕兰行和肖子媚的儿子无疑。
      大环风,小弯月,在江湖上虽然声名狼籍,却也是极为惹人注目的人物。他们的儿子,原来也是这般出色。君秀凤的心,突然间便是一痛,似有隐伏在旁的小兽,冷不防冲出,在她心上咬了一口。
      她看向君振衣,他也正看她,却是截然不同的目光。她也分辨不出是什么目光,似有惊慌、有焦急、又有解脱、有欢愉、有迫不急待。他的嘴微微张开。
      石澜的声音忽然大叫道:“小心背后!” 一片惊慌声中夹杂了少年滕无瑕高兴的“啊唷” 。
      她知道不好了,电光石火之间,她拼力往前一扑,只觉身后劲风刮过,刺破耳膜般“嘡” 的一响。
      她前冲之势未尽,又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了起来。
      反身鹗顾,见一个半披着头发,容颜憔悴的中年美妇人,正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她。在她前方青石板地上,一柄小弯刀几乎半身没进了地板。而她身后,还站着个黄面皮、惊惶不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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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滕兰行见了那中年美妇,一直漠然的脸庞,忽然绽开了笑。他几步走到美妇人近前,喜道:“你出来了么?受伤没?” 滕无瑕也大声叫道:“妈妈!妈妈!”
      那中年美妇正是肖子媚,柳叶眉,吊梢眼,五官纤巧得似剪子沿着图样边细细剪裁出来的。她本来一腔怒火,全神都贯注在君秀凤身上,要立即置她于死地,忽听到丈夫儿子声音,转头看到了他们,眼圈一红,“哇” 一声当场大哭出来。
      滕兰行心疼得了不得,忙将她搂进怀里安慰。周围人顿感尴尬,他却视他们如无物。
      肖子媚边哭边道:“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你定要给我报仇。”
      滕兰行道:“我本就为这个来的。你说吧,要怎么报仇?”
      肖子媚道:“我先要抓了那个霹雳凤头,斩断她四肢,扔在一个黑暗洞窟里关上三年,每天只喂她猪食。”
      “好。”
      “三年后,我剃光她头发,划花她脸,再挖了她眼珠,将她扔到街上讨饭……”
      周围人已经听不下去了。黑西施葛飞凤为人正直,善恶分明,怒斥道:“妖女闭嘴,死到临头,还在想法子害人。”
      石澜道:“既然肖夫人已经出来了,那再好不过,我们这就较量较量。”
      肖子媚理都不理他们,忽然将她身后那个黄面皮的女人拉到身前,脸上挂着泪,嘴上已带了笑,对丈夫道:“兰行哥哥,你看我找到了谁?”
      黄面皮女人总也有三十出头了,呆滞的神情中搀杂了一股悲苦之气,似一个人挑着千斤重担,独自走了漫长半生,让看见她的人也只觉得累,不自觉想要躲开。她在滕兰行面前极力瑟缩着自己,两粒豆子般的圆眼惊惶不定,似有被追击的鸽子在她眼中扑腾着翅膀。
      石澜等大多认出了她,正是君振衣的妻子,李守心。
      滕兰行却摇摇头,道:“不认识。”
      肖子媚笑道:“你怎么就忘了?她爹爹是湖南的四季春李老爷子,那年你我上他那儿配药,你和他斗了三天三夜酒,认了他做干爹的?”
      滕兰行吃惊道:“怎么?是‘小心肝’?”
      肖子媚冷笑道:“快别这么叫。李老爷子越老越糊涂,临死前去救了影落春的走狗一条命,还将独生女儿嫁了给他。你再叫这么亲热,就怕君大庄主不答应。”
      滕兰行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再仔细看李守心,似乎有一点当年那女孩儿的样子了,然而仍然不像,离那个整天傻笑着、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女孩太远了。
      肖子媚见他不信,冷冷地看了君家姊弟一眼,忿忿道:“你别不信,任何人嫁到这种人面兽心的畜生家里,过不了两三年都会成这德性的。我这次便是认出了心妹妹,来看望她,却被她丈夫的婆娘使计,在我俩饮食中下药,这才被擒。你再问问那女人,这些年,她是怎么虐待她弟弟恩人的女儿的?”
      君秀凤自肖子媚和李守心来到厅中,便苍白了一张脸,寻思着对策。君振衣倒反而坦然了,心道:“好了,这下子再不用瞒了。”
      他来到李守心身前,对她看了几眼。李守心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直往肖子媚身边靠。君振衣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先下去吧。”
      李守心怕归怕,却极听丈夫的话,点了点头,便要走,被肖子媚一把拉回。她下巴一抬,斜视着君振衣道:“有什么话,不如索性在这里说清楚,也让大夥儿一起评评理。”
      君振衣苦笑道:“还有什么可说?反正都是我不好。这和她无关,你既然同情她,便别再让她难堪了。你们夫妇有什么怨气,冲我一个人来好了。”
      君秀凤听了弟弟的话,又见众人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忙大声道:“我们的家事何时轮到魔教的人过问了?你们别胡言乱语,混淆视听。葛师姐、石三哥,大夥儿,咱们今日聚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两个魔头就在这里,我们还等什么?”
      她说着话,手中两柄凤头斧挟着破风利势直奔肖子媚而去。这招“错落甩” 是《三十六招凤头斧》中三脱手招之一,力道算得精当,中途变化三次方向,算是三式。旁人不知底细,躲了第一式躲不了第二式,躲了第二式却绝躲不了第三式。是以君秀凤一出手即放脱了兵刃。
      哪知肖子媚见到斧来,只拉着李守心往后一退。滕兰行却跨上半步,右手伸张,不待斧子第一式尽,便将两把全抓了过来,随抓随甩,两斧子反朝君秀凤奔去,速而无声。
      君秀凤知道厉害,不敢接斧,忙忙后退。石澜看出危急,运气在手,上前抢下了一斧,震得虎口当场破裂出血,浑身也猛猛震了一震。另一斧却擦着君秀凤的脸,插入她身后一根梁柱,震得粉屑乱飞。
      她心下大惊,忙又纵跃开几步,双手交叉,护住己身。
      滕兰行冷笑一声,又要出手,却被肖子媚挡下。她道:“这个女人交给我。”
      滕兰行道:“也好。” 他走到肖子媚弯刀入地处,在旁边一跺脚,几半身入地面的弯刀顿时跳到他身前,他正好伸手接住,甩了给妻子,嘱咐道:“小心些。”
      石澜与郑关互看一眼,都是一般心思:“想不到这厮如此了得,说不得,今日只好以众敌寡了。只不知君家庄的武师们怎么还不来?又不知腾兰行带没带帮手来。”
      肖子媚接了兵刃,精神一振,向着君秀凤“刷刷刷” 三刀,施展开《流云刀法》 ,刀随身走,步步抢先,着着逼近,似要立置她于死地。
      君秀凤与肖子媚武功本在伯仲之间,但她先失了兵刃,又折了锐气,加上诸事迭涌而至,在她心中翻滚煎熬,令她无法定神,一出手,便落了下风。
      一旁段明升道:“今日不是比武,是擒魔。峨嵋派各位不必跟妖人客气。”
      葛飞凤早有此意,只怕被人说句“峨嵋以众敌寡” 。听了段明升如此说,便不再顾忌,持剑上去帮助君秀凤。
      叶娇凤没了兵刃,想要赤手空拳上前助阵,没走几步,却被滕无瑕拦住了去路。
      滕无瑕嘻嘻笑道:“好姊姊,你的兵刃被人弄坏了,你上去做什么?你要想赤手空拳地打,不如我们两个来斗斗。” 他忽一指叶娇凤身后,怒道,“喂,快放下剑,你这是做什么?”
      叶娇凤被他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冷不防身子一紧,被滕无瑕用条长绳捆住了。
      她回头气愤愤地瞪着滕无瑕。滕无瑕面色不变,一边将她抱放在身边一张椅子上,一边解释道:“我还不会点穴,所以爹爹让我身边常带根绳子。好姊姊,你别动,打完了我一定放了你。”
      叶娇凤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骂道:“恶人。” 她声音轻细,说的话不像骂人,倒像撒娇,她自己听着不像,又羞红了脸。
      滕无瑕听了大乐,正想和她开几句玩笑,忽听身后一人冷冷道:“动手。” 声音几乎是贴着他背脊发出。
      他心里一凉,脚尖点地,边往后跃,边在空中旋身,落下时已在叶娇凤身后。隔着叶娇凤,他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满脸怒火地瞪着他。
      滕无瑕记得刚进门作介绍时,那人说过自己是什么段明升。他对他如此恼火,倒好像两人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倒令他怔了一怔。待见他不时偷看叶娇凤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他心里暗暗好笑,故意对他一抱拳,一本正经地道:“在下滕无瑕,这位叔叔是谁?”
      段明升脸一红,怒道:“谁是你叔叔?快快出招!”
      “招” 字只吐出半个音,滕无瑕便听话地快快出了招。段明升一个不慎,被他一拳扫到了眼角,火辣辣的疼。他心中更怒,出招却不受影响。
      滕无瑕的大环刀已经还给了滕兰行,这时交错使用《抱影拳》 与《天地混元掌》 ,一阴一阳,一虚一实,随机应变,令人眼花缭乱。
      段明升见他没兵刃,自重身份,便也收起了长剑,单以掌上功夫与他放对。他的功夫以快而多变见长,与滕无瑕倒是一个路子。
      二人一交上手,便如两只蝴蝶在花间乱蹿,翘遥迁延,蹩躠蹁跹。
      滕无瑕孩童心性,忽起了与对方比试招数快捷与繁复的意思,将自己从小到大习过的十几套拳脚,加上从《破雷刀法》中化出的拳脚功夫,一一用上。一招用过一回后,便不再用第二回。出手速度却是越来越快。
      段明升偷看叶娇凤,觉得她看滕无瑕多而看他少,不觉妒火中烧,也激起了好胜之心,挖空心思,也将所学所见招数一一使上。每招一次,速度惊人。
      二人在这边较劲,那边石澜、郑关、君振衣三人,也围着滕兰行打了起来。三人均是名门子弟,功力虽浅,招数却均精妙,临敌变化也老练。石澜轻捷,郑关纯泊,君振衣严谨,三人互相弥补,一时间倒也配合得巧妙。
      滕兰行随手拆解,不急着伤他们,倒似拿了他们来练功夫。郑关与君振衣心中焦躁,只有石澜无所谓,心道:“你爱耍着玩,也只由得你。但人道百密还有一疏,我只管我打,你别叫我逮着空隙。我可不会容情。”
      三波人正打得着紧,忽然又有人叫:“不好了,走水了!”
      君秀凤与葛飞凤双战肖子媚,仍是占不到上风,听闻走水,更是心乱。
      肖子媚冷笑道:“你听,宅院失火了,不知你那个傻儿子逃不逃得出来?”
      君秀凤急道:“我哪里来的儿子,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她突然手腕圈转,“海底捞月” 、“蛟龙翻身” 、“仙人指路” ,一气呵成三招,将肖子媚逼退,自己趁势跳出圈外。
      她对葛飞凤道:“葛师姐,你撑着会儿。贼子可能还有帮手,我去看看就回。”
      葛飞凤也是一招“蛟龙翻身” ,长剑撩开一片,大声道:“行,我撑着,你小心些!”
      肖子媚见君秀凤匆忙奔出大厅,笑道:“我说她担心自己儿子被烧死,急于去看,果然不错吧。”
      葛飞凤最听不得背后的这些闲言碎语,闻言怒道:“我君师妹至今未婚,哪里来的儿子?你再说话不三不四,我便,我便……”
      肖子媚刀锋霍霍,逼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笑道:“你便怎样?”
      葛飞凤咬牙支持,不再说话。
      肖子媚少了一个对手,大感轻松。她是坠仙教左护法手下天龙八部中阿修罗宫的宫主,大小无数战,临敌经验比葛飞凤丰富许多,要杀她已非难事。
      但她胸中燃烧着股复仇烈焰,有心要让算计她的君秀凤出丑,倒不急于杀了葛飞凤,因此边斗边道:“都夸济南君家庄的君家姊弟多么多么英雄了得,是方世雄那臭小子的左膀右臂;却原来,姊弟两个背着人,尽干些不要脸的勾当。姊姊勾引弟弟,居然生下了儿子。这两只畜生,干了这些事也罢了,既干了,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偏偏欺世盗名,又去找了个无辜女人来给君大庄主做老婆,推孩子是她生的。哼,我这心妹妹脑子天生是有些不好使,却难道她生的儿子,也一定是傻子么?既娶了她,好好待她也罢了,却又百般虐待,看得她猪狗不如,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说得起劲,见人人变了脸色,心中痛快。但突然间,她心里一慌,似有只青蛙在心上猛猛跳了一下,俄顷却又无事。她心道:“多半是连日被关,受了气。” 也不在意,续道:“君振衣你们两只畜生……”
      葛飞凤听得怒火攻心,要争辩又说不出话来,要教训教训肖子媚,又没有足够力气。她怕别人信了这女人的话,又气又急,招式更加散乱。
      君振衣失魂落魄,被滕兰行在左手肘上划了一刀也不觉。石澜趁空将他推出圈外,沉声道:“振衣,你和君家姐姐为人怎样,大家都心里有数,魔教的人妖言惑众,妄图挑拨离间,但若以为我们这样就上了他们的当,未免将我们瞧得忒小了。你是有用之身,千万别将妖人的话听进心里。”
      他与君秀凤素来交好,视她如长姊亲人,一听肖子媚的话,便认定是诬蔑,面色虽仍如铁石般毫不动摇,眼中却爆出怒脉。
      郑关也大声道:“不错,女魔头的胡说八道,如何当得真?”
      滕兰行瞧着他们只是冷笑,肖子媚却大为恼怒,心道:“这些贱人,只信他们自己相信的事,却不信真事。待我抖出证据来,那时看他们如何?” 想着看了李守心一眼。
      李守心一个人躲在厅角,一双惊恐的眼只是看着君振衣,见他受伤,又一脸的痛苦,便上去要为他裹伤,被他轻轻推开。他轻轻道:“你害得我苦。”
      李守心退在一边,似懂非懂,眼泪却流了下来。
      君振衣自己裹了伤,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湿冷的空气,柴火,酒……君秀凤。童年时播下的梦的种籽,开花结果,随着光阴流逝,终于找到空隙,从黑暗的洞窟落到了摇摇欲坠的光明里。
      他记得关于孩子的事,他是竭力反对的,她却坚持要生下来。生了下来,果然是畸形的。他会说话,有时聪明,也有感情,但仍是畸形的。他们不得不藏起他,藏不住了,这才有了李守心。
      也是她的命,好巧不巧,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她爹爹江湖名医四季春曾经救过他一回,如今他没了,她又无依无靠。她爹爹知道独生女儿先天不足,是个傻子,不愿叫她跟了邪道的人,怕她被人利用,死得不明不白,才在临死前吩咐她带着他的信来找君振衣。君振衣病急乱投医,想也不想,便娶了她,对外推那孩子是她生的。
      孩子已经十岁,他们却小心翼翼藏着他。外人也只知道,他娶了个傻女人,生了个儿子,似乎也是傻的,却从没见过这个儿子。
      他们一个劲地夸他有恩报恩、侠义为怀呢,却不知真心是怎样想。
      君秀凤大概是常常虐待李守心,原因他大略也能猜到,所以才常常对李守心避之不及。
      他自认这一生行事,从来光明磊落,唯有这件事,将他推到了别人的鞭子底下,终身为奴。
      石澜不相信,石澜是好的,但即使是他的同道中人,又有几个石澜?众口铄金,何况本来,他就理不直,气不壮 。
      他从沉思中抽回思绪,李守心还在旁边专心致志地看他。他又叹了口气,忽然间心灰意冷。
      对着仍在动手的众人,他吸了口气,大声道:“各位暂且住手,听我一言。”
      *******************************************************************************
      的确是走水了。君秀凤一路奔驰,飞一般来到君家庄最角落里的一间院落。
      见此处尚未蔓延到火势,她先松了口气。
      拨开浓密枝叶,她到了小院东北角落上一间小屋,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屋内暗沉沉的,空无一人。
      君秀凤一皱眉,叫道:“青衫,青衫。”
      屋中无人答应,她怕叫得太响,吓坏了孩子,又不敢再大声了。
      她心里很急,四处找人,不妨脚下被一物绊了一下。此时已近傍晚,秋天日短,这间屋子又特意造在冷僻幽暗处,因此光线昏暗。她隐约瞧见地上一团东西,似是个女人的形状,却看不清脸。她急搜怀内,半天翻出个火折子,忙点燃了看地下,一看之下,吃了一惊。
      地上的那团东西,的确是个女人。她九年半前将她请到君家庄的,担任君家庄小主人君青衫的乳母。从那以后,她再没离开过庄子一步,也再没和除她及君青衫以外的第三个人讲过话。此时,她身躯及四肢贴着冰冷地面,面孔,却被人硬扳着,转向了上方。双眼圆睁,也不知是在怕还是在笑。
      君秀凤心脏突突的跳得厉害,她再不能克制自己,一转身,大叫着“青衫” ,便向屋外跑。
      此时君家庄多处着火,火势非但没有小下去,反而越烧越旺。
      君秀凤先还在心里骂底下人没用,但跑不了几步,就见地下躺着一具尸体。她越看越心惊。
      君家庄仆人本来不多,连那死去的乳母,总共只有七人。她一路点数,竟有六人已经遇难,难怪无人去扑火了。
      君家庄的武师在济南城另一处庄子里住着,君秀凤原想过将他们调来本庄守卫,但一来她怕自己与弟弟的丑事泄露,心中总有着戒备,不愿太多人牵涉进来;二来滕兰行来得太快,她头天刚擒了肖子媚,他第二天便来了,适以来不及准备。等到想要叫人时,为时已晚。
      她站在满地尸首边,彷徨了一会儿,又想去叫人,又焦急地惦念着儿子。忽然心念一动,她奔向原先囚禁肖子媚的仓房。
      仓房一样的阴暗,却借得了火的光辉,可以看到阴暗在墙上地上舞动。
      仓房门大开着,里面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是不久前来通知她李守心发疯的丫头,小的后脑似被人一刀削过,整个是平的。两人都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君秀凤看到了那个天生缺了半个脑袋的小孩,“啊” 的叫了一声,只觉得手脚发软,一点点跪到了地上。她几乎是膝行着到了孩子身边,还存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将他抱起。
      他死了。
      她闭起眼睛,只觉得难言的苦痛一阵又一阵袭来,她快要抵挡不住了,然而她却是强大的,她无论如何不能这样倒下来。她还有弟弟、还有君家庄的名誉要维护……可是此时此刻,她真想同她儿子一起死了。
      他再残缺,也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爱情的见证,没了他,让她情何以堪?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忍不住冷笑着反问自己:“有了他,你又情何以堪?”
      不能想,她此时不能想了。那个杀人凶手必定就躲在暗处,她得快快回大厅,与大夥儿汇合了。先离开此地再说。
      她咬着嘴唇,将嘴唇都咬破了,才将儿子放了下来。她还有些虚弱,但她想:“我一会儿就好,我一会儿就好的,要快些回去通知大夥儿。”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喃喃低念着儿子名字。
      忽然,阴暗中,似有人“呵呵” 的笑了一声。
      君秀凤立刻睁大了眼,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转向声音所来。她沉住气,问道:“是谁?”
      隔了半晌,她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门口却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慢慢地挨了进来。
      君秀凤本已在指间扣了一把缩尾针,见是个孩子,虽然疑惑,却放松了警惕。
      男孩扭曲着一张脸,口角流涎,看去极丑,见了君秀凤便哭道:“娘,娘,我娘她不见了。”
      君秀凤猜他是哪个底下人私自带入庄的孩子,一时也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见他哭得厉害,只好拉过他,将他搂在怀里,道:“别哭别哭……”
      男孩的头撞到她小腹上。她忽然觉得右腰上一凉,钢铁样的东西,穿透到了身体里。她不由自主吸了口冷气。低头,男孩不知何时,已经远远的逃到了一边。
      只见刚才还一副可怜呆相的男孩,转眼间已变了一个人:眉目娟好,神情灵动,便如观世音菩萨座前金童下凡般玉雪可爱。只是大略是火光的关系,小小年纪,眼角眉梢,已隐伏着一丝丝凶残的戾气。
      君秀凤被他一刀戳中要害,见了他神情,忽然道:“你也是肖子媚的儿子?”
      男孩拍掌笑道:“可不是。坠仙教左护法有两个儿子,怎么你没听说过么?”
      君秀凤呆呆看着他,茫然道:“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男孩点点头,生怕别人忽略了他功劳似的抢着道:“火也是我放的。谁叫你们囚禁我妈妈?爹爹只要哥哥跟着他,我放了妈妈后没事可干,只好到处杀人放火。”
      男孩歪着头,看看他适才戳进君秀凤腰际的匕首,喃喃道:“我戳中了你的死穴,怎么你还不死?你快死吧。你死了,我今天功劳可更大了。”
      过了半天,见君秀凤只是睁着眼看他,却不倒下,他倒有点怕了起来。
      他大着胆子,向君秀凤走近几步。
      君秀凤拼着最后一口气,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她指间里夹的一把缩尾针,忽的全向男孩打了过去。她眼前模糊,打出去也不讲准头,只求打到他身上。男孩大叫几声,倒在地上。
      君秀凤心中又是痛快,又是凄切,已经摇摇欲坠,不自觉地又向地上的儿子看了一眼。
      但忽然间,倒地的男孩又跳了起来,手中捏着根衣带,炫耀似的把玩着。原来衣带正中一个特制的磁铁环扣,将缩尾针全吸附了上去,他竟完好无缺。
      男孩“哈哈”大笑。君秀凤却再也不支,倒了下去。
      男孩笑道:“你送我这么多针,我又不是女孩子,又不绣花,要了也没用啊。不如还给你吧。”
      他从君秀凤衣裙上撕了一大块布裹住手,粘起一枚缩尾针,针尖向下,刺到了君秀凤脸颊上。连刺了三枚,君秀凤左脸变得一片乌黑。男孩“啧啧” 道:“果然是有毒的,你这个坏女人。”
      他将十几根针,在君秀凤脸上扎了个“玉” 字。君秀凤已经断了气,他也不觉,左右看看自己的杰作,拍拍手,满意地站了起来。
      外面火势越来越大,他也感到了热量,心道:“我还是快去找爹爹他们吧,我肚子饿啦。”
      他蹦蹦跳跳地沿着回廊去找滕兰行他们。他刚杀了人,放了火,却似一个逃学在外疯玩了一天的归家孩子般,天真地高兴着。火光映着他红彤彤的俊美面庞,他一根食指敲着自己捏起的左拳,唱起童谣来:
      “天上一颗星,
      地落一个钉,
      叮叮当当挂油瓶。
      油瓶漏,好炒豆。
      豆子香,换丁香。
      丁香甜,换黄连。
      黄连苦,换花果。
      花果熟,换牛角。
      牛角尖,弯上天。
      天天彩被盖满天。
      ……”
      *******************************************************************************
      大厅中,君振衣刚叫出“住手” ,肖子媚胸口又是一阵奇异猛跳,手脚也微微打颤。她再不能单以“关了几日,受了气” 做借口了,想自己多半是中了毒。她如何去听君振衣的话?见葛飞凤一剑过来,再不容情,一刀斜迎过去,刀锋擦着剑身滑下,一招“小三跳” ,手腕微晃,刀尖连刺葛飞凤手腕三处。
      葛飞凤躲过第一跳,没躲过第二第三跳,被她在手腕上连砍了两下,心大慌乱,肖子媚得势不饶人,反手一刀,直切入葛飞凤左胸。
      葛飞凤当场断气。
      这几下兔起鹘落,待众人反应过来,要相救也已经不及。
      石澜等听君振衣的话,本已住手,这时怒火填膺,再度出手。
      众人却料不到,葛飞凤才倒地,肖子媚忽然“啊” 一声大叫,双手捧心、一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众人中只有叶娇凤,才在一怔之后,猜到了大概。原来峨嵋披云师太,有个方外之交,人称毒多令张锦圆。披云师太曾传了她一套峨嵋剑法,作为报答,她赠了一副“七仙子” 药剂给师太。这副药剂由七种特殊药材配成,调制不易。服后七天之内不能行功,第八天起始,一年内练习内功,事半功倍。但若在服药后七天内运功,则百脉之气逆流,几个时辰内便一命呜呼。
      叶娇凤曾见师父惩戒恶徒时用过这副“七仙子” 。当时那人毫不知情,服药后与她一个师叔动手,本来占了上风,但突然之间手捂心脏蹲下。她师叔没再和他动手,那人自己脸色一点点变青,终于气绝身亡。那样子与肖子媚此时简直一模一样。
      肖子媚此时的脸色,也正一点点青了起来。叶娇凤心道:“准是君师姊先在她饮食中下了‘七仙子’,难怪她放心葛师姊一人敌这个女魔头呢。可惜发作晚了一步。”
      滕无瑕被母亲的叫声吓了一跳,手脚一缓,被段明升趁虚而入,在左肩上打了一拳。
      段明升这拳用了十成力气,滕无瑕左肩立刻折裂。他为卸劲,脚尖点地,让身子顺力后飞,撞到了墙上,顺着墙壁滑下。
      段明升本要趁胜追击,但瞥了一眼叶娇凤,见她只是目光一闪,略露怜悯之意。又见滕无瑕受了他一拳后,脸色惨白,虽仍强露微笑,却遮不住那股青葱孩子气,自觉有些胜之不武,便停了手,返身去为叶娇凤解绑。
      滕兰行见妻、子同时受厄,一皱眉,“呼呼” 两掌逼开石澜、郑关,身子从二人中间穿过,似要去妻子那儿。
      石澜哪容他穿过?猱身再上,打他背心。
      哪知滕兰行忽的身子一缩,也不知怎的,竟从郑关身前,到了他背后。石澜心一凛,正想:“好厉害的《飞影子》 轻功。” 滕兰行右手由上压下,左手由下托上,一手抓了郑关右肩,一手托住他左边腋窝,将他整个朝石澜扔来。
      石澜怕伤着郑关,硬将打出的双掌收回,却被滕兰行跨上一步,一掌绕过郑关,打在他右腰腹部。甫一得手,迅速撤回,反手又一掌,掌背击在郑关胸部。
      郑关闷“哼” 了一声,滕兰行看也不看,向妻子踏去。
      冷不丁的眼前一暗,又有人阻断了他去路,一道光芒流转,奔他面前。
      他不退反进,右手《三十六路无常鬼手》出动,要将对方剑硬抢过来。
      他的空手入白刃功夫固然精妙绝伦,对方的剑法却也不是泛泛之物。一招“急雪乍翻” ,剑身如滚筒般在对方手掌中急速翻动,动中取敌,滕兰行非但没一举夺下剑,几次倒险些被这捉摸不定的剑尖刺中。
      他心中暗赞,又有些诧异,忽然一收手,退后了一步。对方见他退后,也不追击,手中捏了个剑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滕兰行瞧瞧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妻子,又瞧瞧面前似打定主意与己一决生死的君振衣,火已经烧到了大厅,听得到外面梁柱倾塌、草木消弭的声音。他冲滕无瑕大声道:“小子,将你娘带出去,我一会儿就来。”
      滕无瑕忍着痛,答应了一声。
      滕兰行抽出大环刀,道:“早该使剑了。来,让我见识见识古老儿的《清风回舞》。”
      君振衣道:“恭敬不如从命。” 手中剑轻飘飘地刺了过去。这路剑法,安翔骀荡,从容不迫,真如清风拂面,令人心神俱爽。
      二人走不到五招,刀剑相撞,君振衣手腕一翻,手中剑竟将滕兰行大刀的刀尖削下了一片。君振衣道:“这口青萍剑上古神兵,你小心了。”适才他们以三敌一,是以他一直不肯用这口宝剑再占便宜。
      滕兰行却笑道:“不妨事。” 手腕一沉,使起了《破雷刀法》 。这路刀法滕无瑕适才已经用过,一招一势,分毫不差,但在滕兰行手下,却完全换了番气象。他使不了几招,君振衣就觉平地里起了阵妖风,霹雳狂作,摆簸山岳;急雨骤至,老树为拔。
      君振衣起初尚能与之抗衡,三十招后,却被其势所吞,剑中潇洒清扬之意渐消,也变得狂暴起来。他心中知道不好,却无力挽回局面。
      这时,厅中梁柱受火苗摧残,已有断折之势。石澜倚在一张八仙桌旁,疼得额头冷汗直落。段明升跑到他身边,急得变了脸色。他推了推师弟,道:“别在我这儿磨蹭。去,先把叶姑娘带出去。”
      段明升道:“三师哥,我背着你和叶姑娘也能走。”
      石澜拗不过他,只得伏在他背上。
      叶娇凤蹲在葛飞凤身旁哭了一阵,见滕无瑕抱走了肖子媚,有心上去拦阻,但见他一脸痛楚,又心软了,站在当地没动。段明升叫她道:“叶姑娘,我们快走!” 她无甚主张,点点头,便抱了葛飞凤尸体,跟了他们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段明升又折回,背走了郑关。
      这时,一根横梁摔落下来,大厅一大半埋在火中。
      滕兰行大刀挥处,火焰均远远退开,君振衣与他对敌,形势更是不利。但他已经豁了出去,防守少,进攻多,只觉能在死前施展平生所学,与这样一个对手大打一场,也算是件快事。
      滕兰行点点头,道:“你倒也还算是个不畏生死的大丈夫。今日就让你死得痛快些。”
      君振衣眼睛一亮,道:“能得左护法一句夸奖,君某死而无憾。”
      滕兰行微微一笑,大刀上挑,将顶上落下的半根横梁朝君振衣推去。君振衣往后一退,身陷火窟。滕兰行不忍他活活被火烧死,刀一转弯,劈开横梁,踏上一步,朝君振衣又劈了过去。
      此时,一个一直蹲在角落里、被谁都忽视了的人,却忽然冲了过来。
      *******************************************************************************
      滕无瑕一手抱着母亲,离开了君家庄。
      庄外已围满了人,已有人开始救火。众人看到滕无瑕他们,只道是庄中逃出之人,也不惊讶。滕无瑕仓促中找不到自己马匹,趁人不备,随手牵了匹马,抱着肖子媚上马疾驰向千佛山一带。
      他于道路不熟,绕了几个圈子,才到了与滕兰行事先约好的树林。他下了马,扶肖子媚靠树坐下。肖子媚脸色铁青,竟已气若游丝。
      滕无瑕心中大急,忙为她推宫过血。推了一阵,见她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明,不由喜道:“妈妈,你好啦?”
      肖子媚摇摇头,低声问道:“你爹和玉儿呢?”
      滕无瑕一抹汗,道:“爹爹还在和君家庄庄主动手呢,那人不是他对手,他很快就会来啦。玉儿那小鬼你别担心,别人倒了霉才想欺负他呢。”
      他话刚完,便听身后马蹄得得,有人笑道:“好啊,躲在别人背后说坏话,不羞不羞不羞。”
      滕无瑕回头一看,见是父亲抱着自己弟弟骑马到了,又惊又喜,跳起来道:“爹,这么快!”
      滕兰行下马,放下了滕怀玉,神色不豫地点点头,来到妻子身旁。他见了妻子模样,眉头一皱,神情又转为忧愁。他对滕无瑕道:“去放天龙信号,天、龙两部的人就在附近待命。”
      滕无瑕应了声“是” ,去一旁放了两个金色信号弹。一个只一响后,窜了上天;另一个却短促如哮喘者的咳嗽,断断续续在半空响了十几下才完。
      滕怀玉抢着也要发,被滕无瑕皱眉推到一边,道:“离我远点,你一身血腥味。”
      滕怀玉讪讪地退到了一边,看他发信号弹。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又挨了上来,悄声道:“你知道你走后那厅里发生了什么事么?爹爹把和他打架的人劈死了。”
      滕无瑕不屑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爹爹本事这样大,那样的人十个也劈了。你以为是你,只知道用些下三滥的手段。”
      滕怀玉辩道:“我还小呢,才用这些手段,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像爹爹一样,光明正大地取人性命。刚才的话还有呢。有个阿姨,跑过来要替那个叔叔挡爹爹的刀,没挡住。她见那个叔叔死了,自己就跳到了火里面,也死了。爹爹没拦住她,很生气呢。你说她干么不想活了?是不是怕爹爹也劈死了她?”
      滕无瑕道:“是太害怕了吧,那女人本来是个傻子。这次要不是她,妈妈也不会被人抓住,哼。”
      滕怀玉看了眼肖子媚,不知她和滕兰行正在说什么。他转头又对哥哥道:“还有件事,我在那些坏人逃跑的时候听说的,还没来得及告诉爹爹呢……” 他见滕无瑕似乎起了好奇心,不禁得意,故意卖了个关子,正要说话,忽听滕兰行一声惨叫,跪倒在地。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忙奔近前,只见滕兰行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间鲜血淋沥。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妻子。妻子手中一把大环刀,刀锋上正往地上淌着热血。
      两个孩子吓呆了。
      滕兰行道:“为什么?”
      肖子媚气虚地笑道:“你是我的。我都快要死了,你怎么能够独活?”
      滕兰行道:“你就这么肯定,自己一准死了?”
      肖子媚道:“好哥哥,你别骗我,我自己的命,自己清楚。若我不死,我再杀了自己赔你。总之不叫你一个人赴黄泉。”
      滕兰行似是要笑,却身子往前一栽,倒在了妻子身旁。
      肖子媚一口气接不上来,喘了半天,才抬起手向两个儿子招了招。
      两个孩子互看一眼,却谁也不过去。肖子媚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你们,只是要告诉你们一句话……自己喜欢的东西,若抓不住,总有一天,会落到别人手里……与其那样,不如毁了干净……”
      她说不出话了,头努力往滕兰行一边靠了靠,爱怜横溢地看着两个孩子。忽然想道:以后这两个孩子没了保护人,在坠仙教中,日子怕不好过。她心里微微后悔,但很快,也就忘怀了。永远的忘怀了。
      死一般的静寂和黑暗笼罩着这一带的树林。过得片刻,滕无瑕先“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
      滕怀玉却没有哭,他还太小,不大明白生死的真正含义,也不明白从此他是再见不到他的父母了。他还在想:肖子媚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想要问问滕无瑕,知道必定被他骂,便强忍住。
      林中忽然透进些昏黄飘动的光,滕无瑕强行止住了哭声,低低抽泣了几下,将弟弟拉到一边的树丛中躲好。
      树叶“嚓嚓”作响,有人声传了过来。一个病恹恹的男子嗓音道:“刚才看见的信号,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滕兰行那厮必定在这左近。”
      一个陌生宏亮的嗓音道:“如此最好。”
      滕怀玉想起些事来,凑到滕无瑕耳边道:“刚才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听到逃跑的几人说,一个叫什么华惊龙的人也快赶来这里帮助他们。好像是很厉害的人。”
      滕无瑕大吃一惊,道:“武当掌门华惊龙?”
      滕怀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滕无瑕眉一皱,耳听脚步声正朝这边过来,知道藏在此处,瞒不过高手。他眼珠转了转,忽的一把扣住了弟弟的脉门,道:“你出去引开他们。”
      滕怀玉眼露惧色,摇头道:“我不去,那个华惊龙很厉害。他又最恨咱们教的人。”
      “啊,师父你看!”那个中气不足的男子嗓音叫道,似是发现了滕兰行夫妇尸体。
      滕无瑕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去,我们两个都只好死在这里。你去了,侥幸成功,我等咱们的救兵到了,再让他们去救你。”
      滕怀玉心道:“那你做什么不去引开他们?” 但从小到大,他已深切知道,抚逆这个哥哥的下场。他现在虽受了伤,自己却仍远不是他的对手。既然逃避不了,只好咬牙忍受。
      滕无瑕见他意思松动,不容他再想,右手一伸,将他下巴抓落,紧接着将他推了出去,自己则隐身兽伏,从另一方向逃走。
      滕怀玉下巴脱臼,无法说话,眼泪一串接一串往下掉。
      树林中人已经发现这边动静,赶了过来。
      滕怀玉泪眼朦胧中,见到眼前一堆人,有几个刚才在君家庄厅里见过:有影落春的石澜、段明升,峨嵋的叶娇凤,武当的郑关。石澜仍伏在段明升背上,郑关则伏在一个跟他一般打扮的、陌生面孔的人背上。另有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道人,脖子曲长如鹤,眼神锐利如电。此人身上一件道袍,大半呈浓重的深褐色,火光映照下,看得清晰,分明是血的陈迹。滕怀玉心道:“这个人多半是那什么华惊龙了,连哥哥提起他都有几分害怕。看来我是快死了。”
      原来石澜等人出了君家庄,石澜坚要段明升去救君家姊弟,但其时火势几将君家庄吞没,救无可救,又遇上了闻讯后赶来的血道人华惊龙和他弟子半座山赵凉。华惊龙独探火窟,只带回了君振衣的一把剑和他的死讯。他面色阴沉,力主马上去追滕兰行。众人不敢违逆他的意思,石澜、郑关不及找个地方养伤,也跟随众人上了马,一路循着蛛丝马迹追下来,后来还是见到了滕无瑕发的信号弹才追到这里。
      叶娇凤心软,突然在林中见了一个啼哭孩子,忙上前搂住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了。这种时候,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
      滕怀玉说不出话。段明升道:“滕兰行夫妇死在这里,别是他们的儿子吧。”
      华惊龙居高临下瞥了滕怀玉一眼,冲赵凉使了个眼色。赵凉目露不忍之色,却不敢违背师命,将郑关放下,自己行到滕怀玉面前。
      滕怀玉一脸乞怜地望着他。赵凉不去看他,道:“小弟弟,你闭上眼,一下子就完。”
      叶娇凤诧异地看着他,也猜到是华惊龙的意思。她有心阻止,又想自己身份怎么能阻挡武当掌门,随随便便插手,别坏了武当峨眉两派交情。正犹豫不决,赵凉已拔出了剑,手一挥,剑朝滕怀玉颈上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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