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东坂君番外（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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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京郊归来后，东坂君心中再无牵挂，他静静地等待着死去的那一日。
他已经享受了十几年人世最富贵的生涯，对身外之物再无眷恋。那个可能是吉羽姬的女子，再也没有了消息，他渐渐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也许这本来就是他应得的惩罚吧。
就像小姐一样，一点点地失去，一点点地失望，终于在怨恨中离开了人世，他心中小姐的命运，与他息息相关，他是造成她痛苦的根源。
东坂君病倒后，天下人都无比关心他的病体，这个人德高望重，人人称羡，今上非常器重他，
如今已经是权势昌盛的右大臣了。
那个原本被人抛弃在山间的若梅，做了他的妻子，身份自然也不同于往昔。如今她是东坂君唯一的妻子，生活安乐无忧，可见这个人毕竟有福报。
若梅毕竟不是普通女子，她容貌虽然苍老下去，但并不难看，东坂君为人刚正直介，不近女色，只有她一个妻子，令人艳羡。自从他病倒后，若梅忙上忙下，悉心照料他。
东坂君对若梅，又是另一番感情了，他总觉得若梅如今的生涯，应该是小姐歆享的，但他无法再次抛弃她，因此只能对她不亲近。
从前他为了若梅辜负了小姐，如今又为了小姐不得不辜负若梅，而他真正爱着的人，永远无法再与她相见了。
他想，若梅怨恨他便怨恨吧，生人毕竟还活着，死去的人却无法活过来，他不能再委屈小姐了。
一日，小姐的兄长，那个在醍醐修行的僧人，受今上的诏令，前往京城，为东坂君祝祷。
这个僧人佛法精深，如今已经将近六十岁，身体却仍然康健劲朗。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都感到世事无常，东坂君万分羞愧，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小姐的兄长。
东坂君躺在床榻上，病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他一言不发，只想要快点死去。
僧人自然知道东坂君的心意，他深知东坂君如今的病情，与那些往事分不开关系。
他道：“往事何能追？当初我劝过她，却不想她对你情深至此，她因情而死，是自己造的业障，倒也不全然怪罪你，你不必如此心怀愧疚。”
东坂君更是无颜面对他。
小姐的兄长，对妹妹的惨死，自然也是感到悲伤，不过一切都是因果轮回，东坂君如今作茧自缚，和当时苦苦等待的小姐，又有何区别呢？他早就释然了。
僧人叹道：“世间男女之情，最是虚妄，这些执念，死后都会烟消云散，你何必为了这些虚妄，这样折磨自己呢？”
东坂君并不应答，他心想：“她定然不会忘记我。”
祝法之后，僧人很快准备离开京城，东坂君想为他做些什么，却被拒绝了。
这个人精通佛法，东坂君于是向他打听：“十五年前，佐藤君府中一夜之间被火烧毁，听说当时有人看见一只白猫，将荻光和明泉姬的小女儿，吉羽姬，叼走了。前段时间，一个少女拿着侍从的信来找我，侍从说那个女子，也许就是荻光的女儿，但我终于没有她的消息。”
小姐的兄长答道：“世间一切自有因果，在你死前，你还能见到那个少女，她确实是荻光的女儿。当时我料到荻光的前途，必定风光无限，因此嘱托你栽培他，但我那个可怜的侄子，却早早死去了。他唯一的血脉，如今流落在山间阡陌，这也许是她的幸，你莫要太过执念。”
东坂君终于放心，他与小姐在世间，还有未断绝的血脉牵连，总好过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僧人离开之前，嘱咐东坂君：“你今生多福报，应该多做善事，为来生修得善果。”
东坂君问道：“如果有来生，我与常陆府的小姐，还能够相见吗？”
僧人同情地看着他，答道：“我也不知，也许会吧。”
东坂君被病痛苦苦折磨，僧人祝祷后，他的身体渐渐好转，但人逐渐衰老下去，无可逆转。
他谨记着僧人的话，心知还有机会见到荻光的小女儿，他心想：“不知这个人如今在哪里呢？当年我与荻光的父子情谊并不深，如今我想找到他的小女儿，将她好生抚养，总能稍微补全从前的遗憾！”
东坂君作茧自缚，终日沉溺于对往事的追思中，与从前的小姐，是何其相似啊！然而万事没有然而，如果也没有如果。他终日如同身处在梦中。
一日深秋，天高风急，东坂君府中依旧歌舞升平，他身处欢宴之中，却始终不展笑颜。他最近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他本是高寿之人，加上并不留恋人间，因此对生死格外看淡。
多年来，无论他在白日如何思念着小姐，夜晚小姐都不曾入梦过。他心想：“我当初何必如此冷落她呢？这便是我应得的业果吧！这样寂寞的生涯，我如今所感觉的心情，想来也如同她当时那样痛苦！”
庭前的枫叶红得分外凄艳，宴中，侍女端上中国产的精美酒杯，东坂君一饮而尽。夜晚，他沉沉睡去，似乎进入到一处梦境。
梦境之中，都是过去常陆王府中的情状。第二日，东坂君心有所感，便遣人驾车，来到常陆王府中。时隔几年，府中蔓草已经将这里完全遮蔽住了，连车马也难以靠近。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再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黯然神伤，陷入更大的自责中。
回府途中，东坂君坐在马车上眺望远景，一处简陋的屋子角落，竟然生长一丛丛红色的末摘花，他让人停下马车，派了一个机灵的仆从，希望能够折几只红花。
那个仆从捧着一把扇子，正是当年小姐喜爱的那把，在门前征求主人的同意。宅子里很快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的身量身材娇小可爱，一头黑发长而浓密，光亮可鉴。
那个女子用手中也执着把扇子，挡住一部分容貌，仅仅是露出的那一小部分，便足以使人惊叹了。
她开口说道：“承蒙大人喜爱这墙角红花，只是花木皆有灵，随意攀折到底有所伤，不如妾身将这花的种子送与大人，大人但觉如何？”她的声音婉转动听，令人心驰神往，虽然年纪轻轻，态度却不卑不亢，完全不似乡野女子。
东坂君觉得她非常熟悉，于是走下马车，他如今已将近五十岁，头发渐渐花白了，但容姿仍然不逊色。那个女子住在这样简陋的宅子里，想来并没有侍女照料，东坂君觉得她很可怜。
他靠近那个女子，觉得她气度非常优雅，于是问道：“这花的种子，如果种下了，不知多久才能开呢？”
那个女子答道：“此花与其他花不同，最严寒的冬日，偶尔亦能见到她的踪迹，平常的季节，倒是不容易见，若是好生照料，很快便能生出一片，若是弃之不顾，亦能在墙角生长。”
东坂君听她的话，心中动容。他拿过那个仆从手中的折扇，将折扇合在一起，轻轻攀开女子举在脸前的折扇。那个女子惊讶地抬起头，一双凝涕眉目隅望着东坂君，那张如花般美丽的容颜，竟然与死去的常陆府小姐有三分相似！
东坂君心神大震，他只在小姐死后见过她的容貌，那张美丽近乎妖异的容颜，一直印在他心中，让他时刻不敢忘记。
他心想：“难道这个女子，就是荻光的女儿么？”
那个女子惊慌之际，东坂君即刻问道：“不知你父母何在，你可曾去过醍醐？见过一个叫做侍从的夫人？”
那个女子很快稳住心神，她见东坂君衣着气度具是不凡，心知这是位贵人，又听见东坂君这些话，她哪里不知这个人便是她要寻找的祖父！这个女子便是吉羽姬。她答道：“您便是那位东坂君么？”
东坂君心中惊喜非常，禁不住涕泗横流，他仔细打量吉羽姬的容貌，心想：“侍从说她的相貌与红叶荻相似，这便是我的小女儿的相貌吧！真是美丽啊，可惜我不曾见过荻光的样子！”
那个女子答道：“自从上次去府中送信后，我便被夫君带到京郊隐居，不曾再去找过您......”
东坂君问道：“你已经有婚配了么？”
她轻轻点头，也禁不住留下眼泪，“我的夫君便是济川周大人，他现在去山中找草药了。我二人隐居在此，他不许我去京城找您，这些年来我已释然，乡间的生活无忧无虑，我并不怨恨他。”
“他为何不许你来找我呢？”东坂君对从未逢面的济川周不满。
那个女子将其中缘由告诉给东坂君。离别之际，东坂君想将吉羽姬带走，被她婉拒了。
“世事无常，如今能与祖父相认，已是我的福报，我与济川周多年夫妻之情，若是随您离开，便只能断绝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不愿之事。”
东坂君想给济川周安排仕途，也被吉羽姬推拒了：“他是一个淡泊功名的人，我夫妻二人，实在不喜俗世生活，如今这样悬壶济世的生涯，我们已经无比满意了，钱财与权势，我们别无所求。”
东坂君只好离开。回府后，他仍然放心不下吉羽姬，想要接吉羽姬到府中，却被吉羽姬一再拒绝，他只好作罢。
与吉羽姬相认后，东坂君心愿已了，再无所求。
一日夜晚，他梦到了小姐，小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奇装异服，和同伴的女子笑得肆意张扬，他见到那样的笑容，在梦中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天上又一次下起了雪，花木渐渐被雪覆盖，一如他们初见那个寂静的冬日，也一如他们最后一次重逢的那个雪夜。
“我真想成为这纷飞的雪啊。”
东坂君问道：“为何呢？”
小姐答道：“因为冬日无时无刻不在飘雪，纵使你远在千里之外，亦能看到雪、是否就能想起我呢？”
东坂君道：“依你的话，我亦想成为雪。”
小姐道：“不......我不想成为雪，我想成为雨。”
“为何呢？”
小姐答道：“唯冬日有飞雪，而四季皆有雨。”
“有何缘故？”
“......我希望你能一直、偶尔想起我，便足够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您，您将我从黑暗中救出，给了我光明，自己却陷入黑暗。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一定，一定会去寻找你。
穿过蔓草丛生的庭院，绕过坍塌的廊道，在破旧而结蛛网的屏风后。
哪怕经历了诸多苦难，都有勇气去面对，哪怕受人嘲弄，都能矢志不渝。
寂寞的你，悲伤的你，痛苦的你，绝望的你，不得自由的你。
始终微笑的你，挣扎着不被命运吞噬的你，生命的最后仍然在斗争反抗的你。
昏黄的灯下流泪的你，大雪纷飞时担忧着我的你，冰冷的床榻上思念着我的你。
一次一次，等待着我的你，能不能在来世，再等我一次？
“明知此花无人爱，
何必摘取末摘花？”
无论什么花，总有人爱，也总有人，只爱一种花，哪怕是墙角丛生的，最寥落的红花。
无论是什么样子的你，改变了音容，没有了记忆，都是你，无法被任何人代替。
“吾身处幽冥，唯君如明光。
引我渡三途，终至极乐境。”
极乐之境，故人安在？
--完--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东坂君番外（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