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遗念之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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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打算将红叶荻收为养女，让她学习礼仪，于第二年春日入宫，成为冷泉帝的更衣。
小姐虽然在病中，仍然感到欣慰，常陆王府未来的前途，有了红叶荻这层保障，想必会光明无限吧。
她将红叶荻叫到床前，屏退了其他侍女。她的身体因为病痛，已经很消瘦了，面容憔悴不堪，看上去非常可怜。
红叶荻身着一身青年女子的装束，上身是重重叠叠的若叶色单衣，套着是浓红色的下裙，长长的头发快要及膝，浓密而乌黑，看上去异常美丽。她容貌非常娇美，正如同窗外明媚盛开的三月樱花。
小姐轻轻握住红叶荻的手，她心中哀伤，红叶荻如果进入了冷泉帝的宫中，可能也会过着一日又一日孤寂的生涯吧，然而这毕竟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是寻常男子，也会三妻四妾，更不用说天下的九五之尊了。
小姐形销骨立，长长的头发仍然光亮可鉴，此刻披散在床上，美不胜收。
她想起当年王妃死前，自己也是红叶荻现在的年龄，当时她在屏风后为王妃弹奏一曲《催马乐》，想必当时母亲与自己现在的心情，亦是相同的吧。
“窗外樱花飞舞，在最美丽的时候飘落，不知是否会感到不甘呢？”
她作诗道：
“无边恨如樱花瓣，
重重散散落水中。”
红叶荻想到自己过不了多久，便会和母亲长久分离，她想到母亲的病情，觉得非常伤情。她安慰母亲道：“这飞舞的樱花瓣，也许觉得幸运呢，至少不用看着自己逐渐枯萎......”她希望母亲的病能够好起来。
小姐说道：“你此去陛下宫中，可能会过着孤寂的生涯，我希望你不要怨恨我，你的前途命运，完全掌握在源氏公子的手上，但你不要随意相信这个人。我希望你能平安无忧，这是你的造化，我毕竟阻挡不了。”
红叶荻乖顺地听下去，小姐无限宠爱这个女儿，觉得分离太过可恨，她忧心红叶荻无法获得冷泉帝的爱情，会像自己一样，过着如此悲伤的生涯。
红叶荻听到母亲像遗言般嘱咐的话，她默默泪流，心中早已悲伤不已。
她仰头看着红叶荻娇艳的容貌，道：“你生得这般美貌，我常常替你感到庆幸。世人都说，容貌比不上高贵的身份，也比不上才艺品性，然而天下的男子，哪个不爱重女子的容貌呢？你进了宫，一定会得到陛下的宠爱。”
小姐继续说道：“为女子的，最要紧的是柔顺，要事事依从夫君的心，为夫君和子女的未来考虑。其次是才艺和容貌，与其广泛涉猎各种才艺而不精通，不如专于一两样才艺，在某样才艺上做到精通，是值得称颂的......你如今年岁尚小，但不可掉以轻心，如果女子天真烂漫、不通人事，一些轻薄的男子就会自以为有机会，联合不忠心的侍女做下错事......如果女子一味地强硬，丝毫不解风情，反而会使男子日思夜想，亦会传出不好的名声。”
小姐对着红叶荻说着当年王妃嘱咐她的话，红叶荻不断流着泪，强忍悲伤答道：“我定会遵从您的嘱咐。”
小姐突然轻轻笑道：“不......我不希望你做这样的女子。”
她轻轻抬起手，手指抚过红叶荻的发丝，说道：“我这一生，生不由己，如今才发现，只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做女子的，并不一定要依附夫君才能活下去，你的一生只有他一人，他却能够和随意爱上其他女子......我希望你不要将自己一生的所有意义，都寄托到你的夫君和子女身上。”
“做女子的，容貌和才艺都不是立身之本，只有坚韧的品格，才是最为重要的，我希望你不要遭逢人间悲伤之事，但若你不幸遭逢，一定要坦然去面对......人世间痛苦之事数不胜数，你不要随意便想一心求死，或者遁入山林。”
红叶荻点头，小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喜爱琴艺，不如便把它当作人世的寄托吧，你去刻苦钻研，总能发现不同的乐趣，做女子的，甚至能比那些男子更加出众呢......虽然你身处深宫之中，亦能派遣寂寞之情。我常常希望你是个普通的山野女子，能不受拘束地在田间阡陌游玩，能日日看见府外的景色，不必拘束在这样的屋子中......”
小姐想听一听红叶荻的琴声，红叶荻便取来小姐的七弦琴，弹奏了几曲优美的琴曲。
琴音泠泠，十分动人，让小姐想起二十年前，她为王妃弹奏的那个春天，不禁泪如雨下，她对这个世间毕竟还存有执念，不想如此轻易离开。
然而小姐的病情愈来愈重，源氏公子惦记她的身体，每夜都会来府中，她更是苦不堪言，只能默默忍受着世间所有苦难，不知如何派遣如此痛苦的情感。
没过多久，那个出家的女子又寄来一卷佛经和一封信，另外还有一些美丽的画卷，那个女子在信中说：“我最近喜爱上绘画之艺，因此很努力地练习呢，这些是我的一些画作，我知道你很少出府，因此将我游历的各地山川美景，都做入画中，希望你亦能练习作画的技艺，真是快乐无比呀！”
小姐翻看那些画作，想象那个女子的自在，毕竟觉得悲伤，她心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也许再也无法与这位友人相见了吧。
小姐为人静默孤僻，鲜少有闺中密友，这个出家的女子，是她为数不多的友人，她时常羡慕那个女子的无拘无束，如今看到这些美丽的山川景色，更加感到悲伤。
虽然病情愈来愈严重，小姐仍然抄写着那位高僧寄来的佛经，小姐对着佛经说念诗道：
“昔年不知因与果，
如今愿为果与因。”
她想起荻光出生那年，她的哥哥，那个在醍醐修行的僧人，曾回京探望。
直到深秋，池边的芦苇飘飞的时候，他打算离开了。
那日，她问僧人：“东坂君多年前因野猎失去双眼，请了许多名医医治，但往往收效甚微。兄长在醍醐修行多年，佛法精深，我听闻佛祖时常向信徒显灵，不知真有治好双眼的先例否？”
僧人淡笑，并不回答有或没有。
“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无有因无果之事，无有果无因之说。他双目失明，于他而言是不幸，于你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还欲问，僧人径直走向廊道，望着远空肆意弥漫的山雾，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秋风将芦苇吹散，像冬日的飞雪，不知吹向了何方。
“你是真心实意想让他恢复光明么？若他能够看见了，你会如何？”
她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僧人转头，看着这个妹妹疏陋的容貌，继续说道：“若你真情实意，心诚则灵，神佛见了，自然会降下恩德，然而，世间万物因果相承，有所得，必有所失，你需谨记。”
十几年的时光很快过去，当时她听的懵懵懂懂，不知其中真意，如今方才知晓。
“我自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如若抄写这些佛经，能够让东坂君恢复光明，我情愿用自己的光明来交换。”
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
她自愿失去光明，才能让东坂君复明。
如今小姐已经别无所求，就算东坂君复明了，看见了她难看的容貌，又如何呢？她早已不在意了，再说，也许在他回京之前，她就已经死去了罢。
也许是她的心声被天上神佛知晓了吧，她的话一语成谶，接下来的日子，她的眼睛慢慢看不见了，眼前常常是一片朦胧的黑雾。
她深恐自己完不成整理书册，因此不顾及自己的病体，在红叶荻和侍从的帮助下，夜以继日地整理出书册和卷本。
源氏公子翻阅了小姐的著作，也大吃一惊，他没料到小姐竟有如此高明的学问，对她的恋情更深了。
小姐感谢公子的照拂，又觉得抱歉，她实在无法回应他的恋情，也许是深知求而不得的痛苦吧，她至少不再拒绝公子的亲近。
一日，源氏公子寄来书信，信上写道：
“思君不知君所思，
使我朝暮多惆怅。
您是否还在思念那个东坂君呢？”
黄昏之际，他借口有事，知会了紫姬，命唯光驾车前往常陆王府。
脸上浮现出妒忌的神色，手中执信，侧头轻瞥她，相貌实在是无可挑剔，身姿高贵优雅，饶是小姐也有所动容，她心想：“啊，这个人毕竟是源氏公子，天下有哪个女子能坚定拒绝他呢？”
她答道：
“我身犹如花上露，
朝暮忧思使我悲。
您何必在我面前提及无关之人呢？”
公子心中感叹道：“她为何不肯爱上我呢，无论我如何向她表达思念，她都丝毫不动心，真是令我失望，不过，她对那个远在他乡的夫君，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亲近呢，不知道她心中在思念谁，我不敢轻易相信她的话。”
话虽如此说，他仍然时常拜访，在夜中与小姐幽会，每次在夜中见到她的容貌，都像见到月宫的辉夜姬，他希望黑夜不要早早结束。
他常常想：“这个人的相貌真是倾国倾城，世人都盛赞我的相貌，他们是不曾见过常陆府夫人的相貌吧。真是奇怪，为何从前不曾听说过她的美貌呢？若我先于东坂君娶了她，就不必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吧。”他感到无限后悔。
天亮之前，小姐总是急忙让公子离开，公子想要多留一会儿，她绝不同意，用袖子遮住脸哭泣，那姿态何其可怜，公子格外怜惜这个人，并不强留，总是在天明之前离开。
“我这个无情的心上人，也许是鬼魅精怪吧，不敢在白日与我相见。”他这样想到，觉得颇有兴味。
一日，公子才换好衣裳，小姐就连忙将他赶走，他在门外想要进来，隔着纸扇窗，却看见小姐用衣袖遮住脸，正在小声哭泣。他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怜，愈发放不下她。
公子心想：“这个人既有空蝉的冷酷决绝，又有夕颜的温柔可亲，还有槿姬的坚定不改，这几个女子我都无法拥有，不如就将这位可敬的夫人，当做那她们的替代吧。”
走下廊道，鸡鸣声正好响起，庭院里的花木上满是露水，天色将明，万籁俱寂，景象真是凄凉冷落。
他心想：“此处如此荒凉偏僻，她独自留在府中，一定非常寂寞吧！那个她思念的东坂君，不知会不会思念她。”
红叶荻进宫之前，公子想要将她接进二条院，小姐坚定地拒绝了他，她心知这个人风流多情，不敢将女儿放心交给他。
公子无奈，只好每日来府中拜访，天下人对公子将红叶荻送入宫中一事都存有疑虑，甚至怀疑公子与常陆府小姐的关系。
不过，只要有人见过红叶荻，必定会喜欢上她，这个人天真烂漫，容貌娇艳美丽，就算是做冷泉帝的女御也不为过呢。
寒冬很快过去，东坂君时常寄来书信，小姐推脱府中诸事繁杂，没有回过几封信。
东坂君的信系在松枝上，小姐收到信，并没有展开，随意扔在床榻上。
夜晚，源氏公子悄悄潜入，他抱住侧躺着的小姐，向她倾诉爱意，却突然瞥见了床榻一角有封信，他拾起这封信，对她道：“这是谁写的信，您为何不拆开看看呢？”
小姐不语，源氏公子拆开信，借着烛光，只见信上写道：
“今夜月明不得眠，
青鸟何不报款曲？
您为何不寄给我书信呢？我知晓府中事务繁杂，但是您却不告诉我一点府中的事，我思念着您，您也思念我吗？您总是说您思念着我，我已经不信了呢，您爱上了别的男子吗？我听说有女子趁着夫君不在家，跟随别人偷偷私奔的，若果然如此，我真希望我能立刻生出羽翼，赶回京城，请您记住我对您的爱情，不要想着离开我。”
公子看了信，不由微笑起来，东坂君这种冷清之人，也会写出这样哀婉动人的书信，他觉得很有趣。
他问小姐，“您准备如何回复他呢？”
小姐不语，取来笔墨，在烛火下挥笔写道：“府中事务繁杂，请你原谅我，我并不是故意怠慢你。”
公子垂头看她写的书信，觉得这个人的笔迹真是好看，他笑道：“你未免太冷酷了，连和诗都不写一首，他必定会怨恨你。”
小姐回想过去东坂君冷落她之时，并不觉得自己冷酷无情。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遗念之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