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神明不当也罢》折木津

5、鬼市迷行（二）

　　卿伏话音刚落，舞台周遭顷刻间窜起数十道火焰，霎时浓烟四起，天地失色。

　　突发状况令所有看客反应不及，唯一的本能就是向阶梯下方逃窜。

　　昔梧有片刻的怔楞，回神过后便是拉起身旁人就走，却抓了个空，她诧异回头，发现身后早就空无一人。

　　斗危……不见了。

　　不止是斗危，向下逃窜的百鬼在惨叫中如轻烟般消散，除了前方隐约出现的白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火红之中。

　　别无他法，昔梧只能朝着白光的方向前进。

　　只见白光深处是株参天大树，枝叶遮蔽下的空地火焰竟不能逾越分毫，一男一女在树下相对而坐，交谈甚欢。

　　四周没有昔梧的藏身之处，交谈的男女却对她视若无睹。

　　“你考虑好了么？”男子道，“真的要这样做？”

　　女子不答反问：“事已至此，你莫不是怕了？”

　　男子默了默：“为你，我不会害怕。但是此事一旦做了，便再也不能回头，只怕到时候你也……”

　　“不必担心我，”女子打断他的话，“做你该做之事。”

　　“此事过后——”

　　“神明、绝迹。”

　　脑子里嗡嗡作响，胸口仿佛被千斤巨石压迫，昔梧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方才那女子说的什么？

　　神明绝迹？

　　……

　　“喂，那边的，你还要偷听到什么时候？”一个阴沉的声音突然传进昔梧的脑海，她猛然回神，发现那对男女正朝他看来。

　　女子似笑非笑，并未说话，而是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男子却是起身朝昔梧奔来：“喂！说你呢，怎么还不走？”

　　昔梧吓得不轻，正想转身离开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在了原地。

　　男子像个虚影般穿过她的身体，这时她才发现男子的说话对象不是她，而是在她身后的那人。

　　可当她想看清那人时，眼前突然又升起腾腾火焰，将她的视线乃至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神明大人！——”

　　睁开眼，四周没有火焰，看客站在原地，戏子在舞台咿呀清唱，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样，或者说根本就没发生过改变。

　　昔梧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又看向身旁一脸忧色的斗危，疑道：“方才这里是不是起火了？”

　　斗危眉头轻皱，摇头道：“没有……倒是您方才像是睡着了般，怎么喊您都没回应，您没事吧？”

　　“我……”扶着额头稍加回想，昔梧摇头道，“没事，应该没事。”

　　被火焰吞噬的瞬间，她依稀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却又记不真切。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了，也许是一时恍惚产生了幻觉吧。

　　昔梧这般宽慰自己，脑海里却始终回荡着那名女子的话。

　　——神明绝迹。

　　“神明大人，我们离开吧，”察觉到昔梧心神不定，斗危轻声提议，“戏已经演完了。”

　　昔梧本以为是离开鬼市，不料斗危又带着她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座破败的茅草屋面前。

　　“这里是？”

　　昔梧刚问出口，就见斗危伸出食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一时的恍惚竟让她看到了那个女子的面容。

　　草屋内只有一人一桌一椅，见斗危昔梧进来，那人从黑暗中走出，竟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只能从伟岸的身躯看出他是个男人。

　　但一开口，却是难辨雌雄的嗓音。

　　“无事不登三宝殿，白褋妖，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你都说我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你肯定是有大事的。”斗危说着将昔梧牵到他面前，说道，“乌空啼，你的看家本领还没丢吧？”

　　乌空啼轻哼一声，道：“客套话就免了。”说着将昔梧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遂看向斗危，“这次是真的找到了么？”

　　“如果我的看家本领没丢，”斗危摸了摸下巴，“应该是没错的。但是依旧拿不定主意，所以要拜托你再看一下。”

　　乌空啼呵呵两声道：“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光是为了上次那个——”

　　未等乌空啼抱怨完，斗危就打断了他的话：“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乌空啼一愣，遂双指并拢，快速地点向昔梧的眉心，昔梧只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草屋内无故生风，二人的头发随风飞扬，脚下白光乍现，光芒点点在昔梧的身体上蜿蜒聚成了一个圆形的咒阵。

　　咒阵缓缓上移渐渐圈住昔梧，风力骤增，吹得她只能眯着眼睛看向近在咫尺的斗危，她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活下去。”脑海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

　　随着咒阵的上移，昔梧被咒阵接触过的地方像是加了锁链，令她动弹不得。

　　“为了我，活下去。”脑海里的声音变大了些。

　　最终咒阵上移至昔梧的头顶，昔梧连张口的能力都没有了，她只得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斗危。

　　乌空啼将手从昔梧的眉心收回，双手开始迅速做出一系列复杂的手势，昔梧曾经见过江湖术士做这种手势，他们称之为“结印”。

　　“神明大人，回来吧。”本来极其安静的环境里，斗危突然说了一句，那感觉就像黑夜里突然出现的一束月光，照亮了昔梧的心底。

　　昔梧不能张口说话，那个心底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洪亮：“我想回来！”

　　像是听到了令他极其满意的回答，斗危露出了一个令昔梧熟悉的笑容，昔梧却想不起他何时这样笑过，明明是笑着，为什么他的眼眶却是红的？

　　昔梧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得一干二净，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斗危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了。

　　“神明大人……”低眉顺眼，小心翼翼，斗危露出来的情绪仿佛也让昔梧心意相通，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忐忑。

　　“这次……”

　　一时用了太多法术，乌空啼有些精疲力竭，他缓缓坐回桌边，说道：“这次算你好运……”

　　得到乌空啼的答案，斗危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多谢。”

　　乌空啼摆手道：“好事多磨，但愿这次，神明能真正降临世间吧。”

　　离开茅草屋后，斗危一言不发，只是背着昔梧走向鬼市大门。

　　而昔梧此刻已是意识混沌，头昏脑涨，几个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来回诉说，一幕幕她从未见过的画面同样交织显现。

　　“斗危……”

　　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只想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我究竟是谁？神明大人是谁？你，又是谁？”

　　“我是斗危啊，神明大人。”

　　十分清楚，却又令昔梧感到模棱两可的答案。

　　眼前已是鬼市出口，昔梧愈发觉得疲惫，便想着小憩片刻，就在此时，一道青光闪现，笼罩住出口大门。

　　斗危目光一凝，迅速后退几步，而那幽幽青光中，有一人缓缓现身，面白红唇，正是方才在舞台上唱戏的卿伏。

　　“斗危，”卿伏稍稍抬眼，目光却锁定在斗危背上的昔梧，有些许好奇，更多的还是猜忌，“这才刚来怎么就急着回去了？背上那人又是谁？看样子不是司兰啊。”

　　昔梧本事是昏昏欲睡，却在听到“司兰”名字时瞬间清醒过来。

　　斗危默默退开几步，与卿伏保持一定的距离，继而露出一个疏离的笑容：“这似乎与你无关吧。”

　　“瞧你这话说得，这是不把我当朋友了？”卿伏抬手掩面，故作委屈道，“来这里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到时候别人还以为我卿伏不懂礼数呢。”

　　斗危毫不客气地撕破他的假面：“你若是懂礼数，也不会在此挡住我的去路。”

　　卿伏闻言稍楞，随即哈哈大笑道：“我不过寒暄几句，你不搭理也就罢了，何必这般针锋相对？你我也一有些日子不见了，当真不与我叙叙旧吗？”

　　斗危依旧语气生硬：“要叙旧去找宁久微，我与你无旧可叙。”

　　卿伏没想到斗危完全不给面子，思索了片刻，又露出讨好的笑容：“不叙旧也可以，但是有件事我很好奇，希望你能不吝赐教。”

　　本以为斗危会立刻拒绝，不料他却笑着点了点头：“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

　　察觉到二人对视间的电光火石，昔梧隐约有些担忧，只想快点离开此地，于是附耳斗危小声道：“斗危，我们先回去吧。”

　　“无碍，”斗危同样压低声音，“不会有事的。”又看向面前的卿伏，朗声开口，“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深吸了一口气，卿伏不自觉地露出享受的神情，“那个浑身散发着神明气息的人类。”

　　沉默片刻，斗危却是眼神轻蔑，语气带笑：“青衣鬼你是不是做鬼做糊涂了？”

　　卿伏眯起双眼，又听斗危道：“既是神明，又怎会是人类？既是神明，宁久微岂不是早就昭告天下树立妖派仙门威名？又怎会遮遮掩掩？”

　　昔梧腹诽：原来你心里也是明白的啊。

　　卿伏虽然算不上了解斗危，却知他虽然与宁久微长相别无二致，但性格却是天差地别，如今这般虚与委蛇，实在不像斗危的处事方式。

　　神明的气息，卿伏自认自己绝不会认错，但斗危眼下打死不认他也无可奈何。

　　罢了，他日再寻访宁久微问个究竟也不迟。

　　“既是如此，那我也不强留你们了，只愿下次来时提前与我打个招呼，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说话间卿伏已让出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却盯着昔梧，“最好是带上司兰一起来哦。”

　　斗危似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背后的昔梧，遂飞给卿伏一记眼刀：“你若是想见她，自己去找她便是。”

　　一出鬼市，斗危整个人都松了口气，这时背上的昔梧突然道：“之前你与司兰来过吗？”

　　不咸不淡的询问，却让斗危不由得心头一紧，都怪那青衣鬼故意多嘴，张口闭口都是司兰。

　　罢了，事到如今，有些事再隐瞒下去也无济于事，斗危点点头，说道：“是这样没错。”

　　“哦……”昔梧本想着随口一问，但听到这个回答后却是百味杂陈，一言难尽。

　　随后二人沉默了许久，眼见不远处便是仙门入口，天际也逐渐显白，斗危思忖片刻后，突然回答了昔梧并未问出的问题。

　　“司兰她……曾被我们误认成了神明。”

　　***

　　回到妖派仙门后，昔梧高烧昏迷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日朝阳初升时清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到有个人影坐在床边。

　　不是黑衣黑发的斗危，是白衣鹤发的宁久微。

　　宁久微见她醒来，伸手在她额头上摸了摸，这才朝屋外说了声：“退烧了。”

　　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昔梧侧耳去听，听到司兰说“总算是醒了”。

　　声音不大，刚好让昔梧听得清清楚楚。

　　疑惑地看向宁久微，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昔梧连忙别过眼去，却又偷偷地瞄向他的心口。

　　那日她询问宁久微的去向，斗危却指着自己心口，如今这情况，难道斗危也在宁久微心口吗？

　　片刻过后，司兰总算进屋了，她先是看了一眼昔梧，随后朝宁久微道：“掌门大人，其余三派掌门正在邀仙阁候着，昔梧这里便交给属下吧。”

　　宁久微闻言稍楞：“他们又来做什么？”

　　“说是为了——”话至此，司兰突然停顿，随后附耳宁久微小声说了几句。

　　却见宁久微面色一变，又转过头看了昔梧片刻，这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有事先行离开，有任何情况向司兰说明便可。”

　　宁久微离开后，屋内一时陷入沉寂。

　　不知为何，昔梧光是看一眼司兰，心里便无端升起一股愧疚感。

　　或许是因为那晚宁久微情况有异，自己没能及时喊她过来处理；又或者是因为……

　　她想起斗危的那句话。

　　“司兰她……曾被我们误认成了神明。”

　　冥冥之中昔梧似乎能感受到司兰对她的微弱敌意，但很快敌意消散，有的只是司兰疏离的笑容，一如此时此刻。

　　“属下先伺候您洗漱——”

　　“司兰。”不由自主地出声，昔梧恰好与她对视，“那晚的事我很抱歉，没能及时喊你过去，这才导致，导致……掌门大人被斗危……”

　　司兰低了低头道：“那件事与你无关，何来抱歉一说。”

　　“那……掌门何时回来的？”

　　“天亮前便回来了。”

　　那日天亮前斗危将她送回屋内后，她便陷入了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是一概不知。

　　这么说斗危一般是在夜晚出现吗？

　　“嗯……”斟酌片刻，昔梧还是抵不住心里的好奇，“那斗危呢？他去哪了？”

　　司兰看着她，叹了口气，将所有情绪收敛：“有些事，您放在心里便好。”

　　又是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回答。

　　昔梧还欲再问，突然听到喧嚣的人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哇，这里就是仙门吗？”

　　“只要在这里我就能得道成仙了，果然我的选择是对的！”

　　“真没想到我一把岁数也能修仙啊！”

　　昔梧循着人声走到窗边，目光远眺，竟然将百丈之外仙门入口的景象尽收眼底。

　　男女老少，妇孺病残，凡是行动无碍的，都排队直上通云梯。

　　司兰同样来到窗前，问道：“您看到了吗？”

　　“看到了，”昔梧微微颔首，“一共两百八十七人，两百零一名男子，八十六名女子。他们在议论——”话至此，昔梧突然一愣，“怎会如此？”

　　百丈开外的场景她怎会看得一清二楚，就连他们交谈的内容也是清晰可闻，仿佛这两百八十七人正从她面前走过一般。

　　司兰嗓音淡淡：“目视千里，耳闻八方，这说明您已神识开窍了。”

　　“神识开窍？”

　　“那晚你去鬼市见了乌空啼吧，”司兰淡淡道，“他是有名的通灵者，能助你神识开窍，而神识开窍便是成为神明的第一步。”

　　“……”

　　昔梧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见那两百多号人陆续走向邀仙阁，一股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那些人……是供品吗？”

　　“不，是新招的门生。”司兰选了一件素雅的外袍披在昔梧身上，“您若是感兴趣，可与属下一同前往邀仙阁。”

　　“不了，我还是——”昔梧本想开口拒绝，却见那两百号人中突然射.出一道冰冷的视线。

　　与之对上，不禁令昔梧心生胆寒后退一步。

　　再朝人群里搜寻时，那道视线却无影无踪，仿佛方才所见所感只是昔梧的幻想错觉。

　　司兰察觉到昔梧的不对劲，疑道：“人群中可有异动？”

　　昔梧裹紧了外袍，心有余悸地摇头道：“错觉罢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司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您是准备待在屋内还是？”

　　昔梧想了想，“去凑凑热闹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