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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年江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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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年四月,江东桃花盛放,千里延绵的香气袭人,伴着红板清箸的吴女软糯低语和酒气撩人的春竹醉,默不作声的诱人深入,身置在这繁花盛景,但凡多看了一眼,便生生溺在十丈软红中,不知来处,不问归途。
而此时在江东侯府中,前吴郡太守许贡正瑟瑟发抖的跪在堂下,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砸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好像窒息一样的面目涨红。孙策端起手边金纹雕饰的白玉茶杯轻饮了一口,好像突然对杯壁上雕金的花纹产生了极大兴趣,借着光线研究起来。
许贡喘着粗气,不知这位面沉如水的江东霸主到底是什么想法,他与孙策部下有恩,于是吴郡沦陷时,孙策饶了他一命。后来江东皆以吴侯为尊,许贡作为汉朝臣下,苟且保命暗自上书汉帝,望汉帝收其兵权,软禁于都……
“臣许贡启:臣万死,虽食君之禄,吴郡不保,实为臣之无能,故卑鄙苟活,夙夜反侧,乃今容禀”孙策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不带语气的一字一句复述出来
“臣见江东皆以吴侯为尊,先吴侯而后君,言皆策首肯,行以侯为先。然此值乱世,烽火长燃,江东吴侯拥兵自重,暗收人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於外必作世患…”孙策缓缓吐了一口气,起身将密信置于香炉中,似是沉思,看着那字迹一点点模糊,化为灰烬。
窗边不知什么品种的花开的浓艳,孙策随手掐了一朵置于手中把玩,饶有兴味的看向许贡“若放於外必作世患…许卿似是很了解本侯”许贡闻言,哪里还不知道今日被带到孙策面前的原因。想到今日必然不能活着走出侯府,许贡便也无惧起来,怒眦欲裂骂道,“孙策!你包藏祸心,拥兵自重,枉读圣贤之书,却成个窃国谋逆的乱臣贼子!”
孙策也不恼,神色淡淡,对刚才许贡的怒骂置若罔闻。“拥兵自重?许卿且放眼看看,这乱世纷争就摆在面前,汉帝可能平?北有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蜀地郡守虎视眈眈招兵买马,其狼子野心莫不昭昭?若不拥兵,本侯以何护佑几万江东百姓,以许卿口中的忠信礼义吗?”
许贡闻言忽然将背挺直,似乎想在孙策面前立出个忠烈面孔“君子仁义,礼先天地君亲师,忠君护国,方成大义。而今许贡落于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说罢便摆出一副生硬面孔,仿佛不欲与孙权共处一室。
孙策看着许贡满口忠义的气势,不怒反笑“如今处境下,许卿还想搏个忠烈名义?倒是本侯小看许卿了。许卿任吴郡郡守时,就试图迫害前太守盛宪,幸盛宪有吴郡名士高岱相助,才能逃过一劫。可许卿还记得后来是如何做的?”孙策甩手将盛满热茶的白玉盏砸向许贡,“你以高岱母亲引出高岱,而后加害之。许卿你可敢说,这也是礼义忠信之举吗!”
孙策揉了揉眉心,不欲多言。堂下许贡喘着粗气,目中慌乱之意一闪而过,不再是方才咄咄逼人的模样。孙策叹了口气,“若逢明主,何来乱世?伯符所为,也不过是给自己和身后百姓留一安身立命之所。许卿与我部下有旧恩,我原想放你一马。可你却忘恩负义谋图于我,当真是自绝生路。”说罢示意左右把许贡拖下去,直到一路叫骂的许贡没了声息,才缓缓闭上了眼睛。
生逢乱世,谁人都想谋得立足之地,安享太平,可这其中多少艰难困阻,唯有亲身经历才懂得各中滋味。
(二)
春过江东,自作主张的以天地为画布,恣意施展起来。闲枝空叶生了花苞,朦朦细雨多了草色,多少春意盎然,都隐在来往行人的眉目间,生根在灵秀万物中。
侯府内,两个手执长剑的身影交错伯仲难分,几招过去,周瑜剑锋稳稳的压在孙策之上,笑吟吟地对孙策说:“伯符,看来你要将彩头输与我了”孙策虽落于下风,却也不慌不忙,只回应一句“未见分晓”话音刚落,忽的撤几分力向后退去。周瑜不假思索,提剑迎上,孙权等的便是这一刻,寻到时机挑住周瑜的剑尖,反手将周瑜压了下来,竟无法挣脱。周瑜明白今日已有胜负,利落的弃了剑,走到亭中端起茶水一饮而尽。“那过几日我便一走吴郡,将那作乱贼子一举拿下”
孙策不欲与周瑜分别半刻,但眼下再也多不出人来分担了。只得与周瑜说:“你此番需得谨慎行事,若事生异变,勿要急进冒险,万事珍重…”周瑜不想听他啰嗦,俯身在他耳边密语,惹得一向稳重的孙策耳朵都红了。周瑜朗声笑着,推孙策去处理公务,孙策于是转身而去,自觉端的十分镇静,耳后淡淡的红意却迟迟未消的下去。
是夜,在侯府众目睽睽下,两人一齐进了同一间卧房。周瑜被侯府众人注视的有些不自在,故作调侃“侯爷这样光明正大,不怕为人所诟?”孙策伸出手与他十指交握,“伯符自忖无愧于天地,事无不可对人言,得公瑾已是三生所幸,恨不能昭示天下,缘何瞒之?”周瑜心中一颤,对上孙策光风霁月般坦荡的双眸,笑着回握了上去。
“歇息吧”孙策灭了灯火,带着几分宠溺的意味,将周瑜固定在怀间,修长的手指顺着周瑜的眉眼一寸寸往下去。周瑜被他撩拨的难受,挑眉调笑周瑜“怎么,可发觉江东周郎风采更胜往昔了?”声音喑哑,带着丝丝的情欲,将孙策裹了进去。孙策被这声音勾的按捺不住,眸色一暗,反手将周瑜锁在身下,攥住他的手腕撑在两侧,便俯身吻了下来。
“得公瑾一诺,日夜煎熬”
周瑜被迫承受了一个缠绵的亲吻,那人沿着唇缝逡巡,等他受不住稍稍露出些破绽,狡猾的舌尖便一举攻了进去。回过神来,里衫已经被孙策解了大半,于是一室融融春意,盎然无边。
隔日,三军俱备,即刻启程。号角里蕴着森森的杀伐气,身披甲胄的周瑜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自是一股风流潇洒。孙策为周瑜扶正肩甲,眉宇间不隐忧思“此番吴郡平叛,纵公瑾惊才绝艳,勇武不凡,却也忍不住嘱托一二…”周瑜受不得他的温吞模样,翻身上马给孙策挽了个剑花,斩钉截铁道“仅以三月,伯符可待我凯旋”
孙策笑意溢出眼眸,正色回道:“有都督神勇,为我吴地定疆拓土,实为我江东之福。”而后又轻叹一声“策只愿公瑾平安归来,便别无他求了”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放为?
只因天下未定,不敢以一己私心暗藏明珠,辜负惊世之才。
(三)
吴郡的战事一如周瑜所料,叛军虽声势浩大,却是由不同势力拧结而成,这样的军队人心易散,可以轻易分化克之。周瑜看了一眼地形图,叛军从吴郡受到伏击,四散而逃。周瑜当即立追,一路战至云阳 ,如今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只待云阳一战,则可胜归。
“前方来报,叛军于城东十里摆阵!”传令的小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周瑜朝他点点头,“传令三军,今日云阳便是最后一战,望诸位竭尽全力,复我江东故土,佑我江东百年无忧”吴郡叛军打到现在规模不断缩减,至云阳,原本声势浩大的起义,已经变成了流窜各处的流寇,实在不值得起义的名声。建安五年,周瑜率三万精兵平叛吴郡,过九溪,垂宁,于云阳生擒逆党之首,招安七百,历时三月,大捷。
战事告捷,理应上书陈表。周瑜拿过一页宣纸,笔力千钧,千军万马的浩大阵仗跃然纸上。“瑜幸不辱命,平乱于云阳。”写完最后一句,周瑜将狼毫笔搁在一旁,边回看边等着墨印风干。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干巴巴的公文太过规范,提笔加了一句,“离别多日,甚念风满楼佳酿,可备于府,与君共饮”
军报肃重,当以火漆封口。正当周瑜拿着信封在火上细细烤炙时,门口一个小兵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启禀都督,江东传信,侯爷于丹徒会猎遇刺,创重难愈,危在旦夕”周瑜猛的起身,那封大捷的军报到底没能寄回去,只随着滚滚尘土被遗忘在云阳的一角。周瑜安排好军队行程,只带着一腔的心急如焚,快马加鞭往丹徒赶去。
丹徒此时,孙权带着哭腔伏在孙策身边,强忍着泪水,不肯让孙策瞧见。孙策看着当年被他留在丹阳的弟弟,眉目英武,举手投足间已经隐约有了上位者的气度。孙权小声地抽着气,瓮声瓮气地问“兄长可还疼?”惶恐无助的模样,意外的和四年前留守丹阳时重合。
孙策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强令你留守…丹阳四载,阿谋…可生气了?”射中孙权的箭从眼下刺入,深至咽喉,伤口可怖,竟连呼吸都带着烧灼般的剧痛。孙策听见大哥的嘶哑的声音,眼圈一红,竟又要掉出泪来,哽咽道“兄长良苦用心,阿谋不曾气过。”
孙策听见自家兄弟带着哭腔的声音,心中的万般焦虑与忧思奇异般地平复下来,他想,阿谋与我,终究是一母同胞的血亲。他感受着那点奇妙的血缘关系带来的力量,似乎将结绕的心脉一点一点通了过去,心下一片暖意流过,冲淡了他的痛楚。
孙策强忍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嘶哑着说:“阿谋,我为吴侯…镇守江东至今,收拢六郡…安民…拓疆,欲…成以大业。言天下制衡,卿不若我…举贤任能,我…不如卿。不日若我…崩殂,江东筹谋,便全与你一人了…”说完好似堵在喉间的血终于压抑不住了,剧烈的咳了起来。
“伯符!”房门被忽的一把推开,远在云阳的周瑜日夜兼程,终于在此刻赶了回来。
(四)
周瑜白日里向军医问过病情,头发花白的老军医颤抖着说“寻常箭伤,施以针灸去体内污血,辅以金创等即可痊愈。怎奈侯爷此箭过颊入喉,位置凶险,一呼一吸间亦牵动伤口,卑职等竭尽全力,也只能延缓侯爷病情恶化。近日来侯爷偶发高热,偶陷昏厥,实非吉兆,臣怕……”军医退下后,周瑜脸上闪过半刻的茫然之色,转身进了孙策卧间。
孙策又一次从昏迷里醒过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了,他意识还有些混沌,只见身边桌上燃着一盏烛火,周瑜就坐在灯下盯着他出神。一瞬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还以为是哪些个寻常夜晚,提一口气起身后,才发觉心肺间传来的剧痛,不由得闷哼出声。周瑜心里被烧的七零八落,见眼前的孙策明明痛的喘息都带着杂音,还要固执的开口。
“公瑾…我疼…你哄哄我”
周瑜闻言心中一痛,往日征战沙场,刀剑无眼,不慎负伤也是常事。可每回孙策都是挂着一脸不在乎的表情,纵是伤及骨髓,也不曾喊过一声疼。若不是实在难忍,他会喊一声疼吗?周瑜不想提及他的伤势,伸手握住孙策露在外面的手,故作自然的开了口“吴郡之乱我已平定了,叛军大而无首,我在云阳将他们最后一股势力也击破了,三月大捷。”
孙策满身难受,自忖时日无多,只想听周瑜说些软话,怎料这人竟一板一眼地给他汇报战况,虽是痛苦不堪却也不由得啼笑皆非,话音里带了些委屈“公瑾…”周瑜且听他一声声唤的深切,心中悲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孙策看周瑜双目红似泣血,不敢再激他,手一用力将他拢到自己怀里。周瑜卧在孙策怀里,双手死死的环住他的腰,嗅到孙策身上断不去的药香,心里忽然就平静下来。
“我儿时听说破虏将军长子孙策名震江东,便存了结交兴致,一见果然志气相合,便常与往来。那时我顽劣愚钝,每次只想着戏弄于你,直到我哄骗你上树那天,梧桐树高,我本以为你定会向我求饶,可你却一声不吭的往下来,那树上时不觉,从下看却是让人提心吊胆。直到你一时不慎跌入我怀里,我才初尝情愫所起。”
“后来你凭借一己之力收老将军旧部,三战江东,我与你阔别四载,虽偶有音讯,但每次都寥寥几语,令我日夜思想。我与我爹说立志从军,我爹差点没气过去,我便偷偷带着细软跑去你府上决定跟你一起走。可你却不许我去,我那时候是真生气了。可发现是你担忧我,心里又胡思乱想到,许你心里是有我的。”
“我一直不敢确定你是否心悦于我,于是那日在风满楼我装醉想要趁机轻薄与你,想来酒壮人胆,就算事后被你追究,也不过是一时酒后糊涂。没想到竟是你先情动,回去路上我脸热的不行,生怕被你看出破绽,一定要去车前坐,你死活不肯,我无法便装睡了去。我想着如此这般,你定能与我表明心意,可是不多久你竟然从皖城带回了大小二乔。”
“大小二乔国色天香,我本来认定你心悦我,可又得知你寻回二乔好生安置,怕你轻薄于我才是一时糊涂。辗转思虑几天以后,才想到了用心悦二乔的办法试探于你。试探之下,你似是心悦我的。当晚我心潮难平,于是带了笛去江边。怎料会遇到你,我一步步试探,心里期待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强被我压了下来。怕我一厢情愿,连多年兄弟深情也断送了。”
“后来你与我表明,我才得偿所愿。”
孙策伸手将周瑜发冠解开,原本一丝不苟的长发铺展开来,清竹香气萦绕一室“公瑾这般的神仙人物,竟被我挟来了,你说我是不是三生有幸?”
周瑜垂眸,忽的一笑“该为公瑾之幸”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建安五年四月,吴侯孙策在丹徒狩猎时为许贡门客所伤,不久后身亡,年仅二十六岁。其弟孙权接掌孙策势力,孙权当年虚岁十九岁,被东汉朝廷册拜为讨虏将军,兼领会稽太守,驻守吴郡,为江东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