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没有脚的鸟y

1、孤女

　　漫天雪花飞过，却一点都不浪漫。33层楼顶的狂风几欲将人吹倒，暴雪混杂着呼啸声拍打在韩凌的脸上，她努力的睁开眼往下瞧了瞧，漆黑的街道如万丈深渊，随时能将人吞了下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了百了吧。”

　　可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懦弱的人，这二十几年她经历过五雷轰顶，经历过肝肠寸断，经历过能将人淹没的绝望，她都没有退缩，这一次，或许是累了吧，或许是倦了吧，都不重要了，迈下这一步，是天堂是地狱，都不再是这空荡荡的人间。

　　黑暗中，一个戴着破旧黄皮帽子、穿着古怪长袍的男子倚在墙边，他边上站着位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不知是不是黑夜伪装的缘故，竟是让人怎么也瞧不清两人的脸孔。二人冷眼看着韩凌，年长男子道：“又一个孤魂野鬼。”年轻人摇了摇头，不可置否，转身一老一少消失在了这个风雪交加的夜里。

　　韩凌迈出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么跳下去怕是要麻烦警察叔叔这种鬼天气跑来给自己收尸，明天一早要被满大街的群众围观了，这一辈子来的安安静静，走时候就别这么轰轰烈烈了。

　　韩凌回家了，她久违的打开衣柜拿出一条大红色的裙子，这还是在母亲生前一起逛街时买的，她不喜欢这样鲜艳的颜色，看着妈妈开心才没有反对，换上裙子躺在床上她呆呆的望向窗外，万家灯火好不美丽。

　　十多年前她佝偻着坐在姥姥家阳台的小板凳上，因为实在没有地方睡觉了，这个二十多平的小房子里足足挤了八个人，床上挤的她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这个小阳台安静又冷冰冰，在这寒夜里，短暂又可贵的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冻得手脚冰凉，靠在墙边，小脑袋瓜也是像今天这样望啊望，小小的她总是想，万家灯火，为何独独没有我容身之处！可事到如今，万家灯火却是没有一盏为我而亮了。

　　人生就是一个在做无尽选择题的过程，睁开眼你要吃包子还是油条，这是个选择；出门你要左转还是右转，这是选择，每分每秒人类都在做着选择题。人类从出生一直选择到死亡，韩凌想直接到达终点，不是冲动也不是逃避，她大概查了下不吃不喝人最多活不过一周，打开手机编辑了自己家的地址，设定七日后的中午自动发送短信给12110，她想，痛苦又短暂的一生该结束了。

　　三天过去了，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望让她饥饿又痛苦，浑浑噩噩中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但她又觉得无比清醒，脑中如走马灯般涌出前尘往事……

　　几个月前的那天，艳阳高照，这个常年被寒冷笼罩的城市透露出一丝丝春天的温暖，她特意翻出了面试时候的一身正装，熨烫的笔挺，因为人事部门打电话通知她去取政审结果通知，她太紧张了，甚至比面对面试时候那一屋子的考官时还紧张。

　　韩凌深知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有个不光彩的父亲，公务员这条道路她比起别人就是先天不足，她仔细地查过政审要求，她父亲虽然背着一条人命实在十恶不赦，但因为积极赔偿得到死者家属谅解，却是只判了个故意伤害至死罪，政审条件中只说考生直系亲属被处以死刑、无期徒刑或正在服刑中的政审不予通过，正是如此，她才一直没有放弃考公这条道路，毕业两年来她没日没夜的伏案苦读，终于这次在千人报考的大热岗位中杀出重围冲进面试，更是以全考点当日最高分的面试成绩拔得头筹。

　　那天晚上她和妈妈相拥而泣，泣她虽然没有考上个好大学，却是能进入这样级别的单位工作，有了咸鱼翻身跨越阶级的机会，但是这脚还没迈进帝都的大门，妈妈不免有些担心，“那个人会不会对你政审有什么影响啊？”“没事儿，妈，我都查过了多少次了，他都出来这么多年了，不会的，你放心吧”。

　　一语成谶。

　　韩凌看着政审考察报告上“不合格”三个大字的时候，脑中轰一下好像炸开一道惊雷，炸得她几乎站不稳，扶着墙胸口好像被铁锤砸扁了没有一丝呼吸的空余，五脏六腑的血都往脑门上冲。“冷静！要冷静！没事儿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干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事儿的，稳住。”

　　缓了缓心神，彩票没中过，但是这中了头奖彩票却丢进洗衣机搅了的滋味却是体会了。人事部的工作人员看她这脸色也猜到了一二，好心的宽慰：“小姑娘别难受，这上面不有电话么，可以申请复审的。”

　　韩凌谢过了大姐，她想，死也要死个明白吧，拨通了报告上的电话。

　　“您这个情况我们是有综合考虑的，鉴于您报考的职位是国家主管职能部门，相对省、市级别机关，我们的政审考量更严格一些，您父亲虽然已经刑满释放，但考虑到当初犯罪情节较为恶劣，加之现在被江东省法院列为失信被执行人……”

　　“失信被执行人？？”

　　“对的，综合多方面因素组织上决定对于你的政审不予通过，但是我们还是很认可你……”

　　后面的话韩凌渐渐听不清了，脑中又是嗡嗡作响，却还不忘了机械的跟人家说谢谢，麻烦您了。母亲曾经说起，韩凌刚满周岁的时候，韩双就抱着她去找过算命先生，回到家韩双就一直阴沉个脸，母亲问来问去韩双才忿忿的说“什么狗屁算命的，居然说我姑娘天生克我！也就是抱着孩子，要不我早揍他一顿了”。

　　此刻的韩凌想啊，“劳什子算命先生说的真没错，但是不全面，我把他克进了大牢，他现在又来克我，真是讽刺。”韩凌漫无目的的走在街头，她不敢回家，她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承受这个结果，母亲一辈子最向往的就是体制内的工作，小时候就总跟她叨扰“当初我要是不回关北，留在局里也就不能嫁给你爸这么个玩意，你看我们班的谁谁谁现在一天多神气，你可得努力，以后也不用当什么领导，就在里面混一辈子不愁吃喝，妈也就放心了”。

　　可是韩凌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妈妈不能接受的不是韩凌失去了仕途失去了好工作，她不能接受的是“那个人”又一次害了她们娘俩，重蹈覆辙，万劫不复，她的女儿赢过了近千人，要考试的几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卷子写了一摞又一摞，手酸的握住笔就钻心的痛，她怎么能眼看着这一切的努力都白费！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人”毁了这个家一次还不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将女儿推下深渊，她不能接受。

　　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韩凌整个人哐的一下坐在了地上，母亲和她口中的“那个人”，同归于尽了。

　　韩凌的世界塌了。

　　她没日没夜的思索一切到底错在了哪里，思索到眼泪流干，她懂了，她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小时候在公交车上被人指着说这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女儿时，在和母亲流离失所落魄的吃不上饭时，在被姥姥一家破口大骂都是你爸害了我们这一家时，她想，“为什么我乖乖上学乖乖喘气，明明我乖到一点错误都不犯，所有人却都在怪我骂我指责我，我却无能为力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坐在小阳台上望万家灯火，期盼有一天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可以保护妈妈，让她走出被父亲拖累的不幸的前半生的阴影。

　　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好了起来，眼看就要和母亲过上梦想中的生活，却还是大祸临头！如果我不执意考这个，如果我没拿第一名，是不是妈妈就不会……”

　　“从前以为是这个世界错了，到头来，错上加错。为什么有的人出生就是无忧无虑，家庭和睦，不曾痛苦不曾绝望呐喊，前世我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今生还了这么多债还没有结束，却又害死了别人……”

　　韩凌彻底陷入了昏迷。

　　那一老一少的奇怪组合又出现了，在韩凌的小床边，老头儿先张嘴了：“本来这自杀之人无法堕六道轮回，灵魂孤苦漂泊在世间，永世不得超生。”顿了顿：“但我许多年未见过求死意愿如此强烈的人了，小姑娘竟能活活把自己饿死”。

　　少年抬眼静静地看向呼吸逐渐微弱的韩凌，她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却穿着张牙舞爪的大红罗绮，少年晃了晃神，仿佛看见了他曾六次踏过忘川彼岸脚边那永恒盛开不败的曼珠沙华。一瞬间，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头看向那老头儿。

　　老头儿惊觉左眼跳了一下，对上了少年坚毅的目光，老头儿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叹气：“逸儿，天道不可违，为师深知你的脾性，你决定的事为师强行阻止也是徒劳。贪、嗔、痴、恨、爱、恶、欲这七劫，你走了六遭人世，如今只剩这爱字一劫，若没有十足把握让此女心甘情愿为你堕无间地狱，那便是百年努力都前功尽弃，又要平白在这人世间多飘荡千年，逸儿，你可想好了？！”

　　少年道：“师父，我并非可怜此女，只觉得如此勇气执着求死之人想必才有为我坠无间地狱的胆量，本来她也是一个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罢了，无间地狱也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少年话语间流露出的是和他俊朗外表不同的冷漠和凉薄，这屋中平白生出一阵寒意。

　　“既然你已决定，为师不多言了，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