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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解救人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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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桑弘羊在元狩年间的富国改革,各州郡诸侯的盐铁水利监察判案都要定期派中央官员去培训监督,以便建立起从上到下,朝廷直入县乡的管辖制度。
这年正轮着张贺去晋州审查当地的判案和监察情况,贤泽随行。他翻过地方官呈上的历年案卷,不禁连连摇头。几百起案件中,谁报案,谁结案,判处如何,前因后果写清楚的都没多少,更别提给受害人讨回公道或者给犯人合理量刑了。
郡级分管监察判案的叫监御史,县级也有专管判案的县丞。张贺随口提问几句汉律,晋州监御史连带几十个县丞,流利作答的竟没有几个。
“我也来了一个多月,几乎看过了全部卷宗,诸位想必也知道陛下和桑大人推行的国策,和盐铁官员一样,地方郡县达不到中央政府要求的,就培训到达标为止。”
众人连连称是,有几个脸色不定,也迅速低头回避,张贺就装作没看见。
正说着,衙门外就响起来了撕扯吵闹之声。晋州太守此时也在场陪着,不悦地看了监御史一眼,后者连忙喝到,“何人喧哗?!”话音未落,就见几个十来岁的男孩挣脱衙门门卫的束缚,越过庭院,直往二门里闯来。衙役身高体壮,可男孩们身形灵活,泥鳅似的滑溜不住,一会儿就到了堂上。
“干什么呢这是?”
“死了,死了好多人!”男孩们哭叫着,争先恐后,道出家里的情况。“爷爷死了。”“叔叔,还有爹,伯伯。”后面慌慌张张地跟着稽县湘女乡的里正,“大人,千万别听孩子们胡说!”
晋州太守和监御史的脸色登时难看到了极点,玩忽职守的事还未解释清楚,偏偏辖区又爆出了这种大案。。。
“晋州治安看来不怎么样啊。”张贺合上卷宗,看着晋州太守,一一巡视过男孩和里正,“前头带路。”又请随行晋州护卫的路博德带上士兵同往。看首府衙门的各县县丞还聚集着,吩咐道,“都散了吧。”
稽县湘女乡离晋州首府驻屯其实不远,众人有的骑马有的坐驴车,个把时辰也就到了。湘女乡周围群山环绕,均是乱石峭壁,只有一条路通往驻屯,十分崎岖,生生把这个乡变成了偏僻之地。
汉代行政划分,郡县两级,有正式官员,再往下乡,亭,村指的就是一个东西,由里正或者亭长管辖。
湘女乡众人生活也十分贫困,基本都是家徒四壁。
一个男孩把张贺拉到家里,“早上伯伯就这样了。”床上躺着的男人,肢体扭曲,七窍流血,十分骇人。张贺接触案子将近二十年,接手案卷无数,男人唇色发乌,面皮铁青,显然死于中毒。
周围墙壁,有斑斑驳驳的暗色。张贺上前细查,竟是陈年血迹,有的成喷射状,有的成拖曳状,应该不是死者的,这就奇了。连走几家,都是类似的情况,成年男人死了,有的还不只一个。
张贺心里一动, “带我去你们村的坟场看看。”坟场里有好几座新坟,土都还没有垾实,显而易见最近才匆忙掩埋的。
张贺心里的疑问慢慢凝结起来,他终于明白刚进村子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来自哪里,“徐里正,这村子中,年轻妇女都到哪去了?”
徐里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上下抖如筛糠,“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哇!”
张贺转过身问小男孩,“你妈妈呢?或者婶婶呢?”
小男孩咬着手指不说话,看张贺冷冷地盯着他,没有什么对孩子的温情,也不顾里正眼里能射出冰来,期期艾艾地说到,“凌晨起来,就没了。”又补充到,“和徐爷爷说,要去衙门报案,可他不许。村里慌慌张张的,又是找人,又是叫骂,我们几个哭得伤心,趁大人们没看住,就跑了,反正就这一条路。到了驻屯城里问最大的官在哪里,他们指了太守衙门,徐爷爷他们好半天才追来。”
张贺听了,语气更严苛了几分,“徐里正,失踪了多少个?你派人寻找了吗?”
“十来个,不,二十来个吧。派人往驻屯方向搜索过,我村只有这一条同往外界的路。。。没发现什么。”
张贺又转向路博德,“那就有劳路将军,封锁村口,然后分散士兵去周围的悬崖山丘中找找。”
一个多时辰过去,忽而有两个兵丁回报,“大人,西北山上发现了大量妇女,都靠在山崖那头,不少人怀抱婴幼儿,情绪十分激动,我们的人想上去,她们就威胁把孩子扔下来。”
张贺一听情况不对,“叫路博德收拢卫队,去悬崖下方。”
悬崖大约三丈高,这一面十分陡峭,妇女们带着孩子,显然不是从这儿上来的。
“悬崖另一面是山丘,你们试了吗,能不能上去。”
“那边风景秀丽,都是树林灌木,坡度虽然也大,攀爬并不困难。”卫队长看了看张贺,见他面露疑惑地望着自己,“山中通往悬崖的一面有河流,还有瀑布,约在半山腰处,水流湍急,原来搭着几根木头做桥。属下赶到时,妇女们已经把木头推下了河。士兵们要重新搭桥过河,对岸女子就大呼小叫,威胁说把孩子扔下去,让我们退了。”
“去找点短木头和棉被,在悬崖下做支架。就算她们要跳崖,好歹有个缓冲。”
张贺偶然回首,发现跟来的徐里正和村民们都面带不善。路博德南征北战,事情见得多了,搜救的工作也做过不少,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异常情况,“张大人,大部分士兵都放在衙门,我让亲兵去再调一些来。”
张贺点点头,“随便转告内子一下,我今晚不回家吃饭。然后,也请她务必小心。”
不少士兵已经爬上了对面的悬崖,开始喊话,依然没有什么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转眼到了申时,悬崖下铺了棉被,晒米的麻网,然而三丈高的地方摔下来,最多留个全尸罢了。
“夫君!”
“你怎么来了?”
“这些女子怕是受了什么刺激,士兵官员都是男子,不好沟通。”
对面悬崖和山坡瀑布旁,几轮劝说下来,大约搞懂了妇女们的要求,她们就想待着山上。村民们却一再要求她们下山回村,两番僵持不下。
“我爬上去看看。”“不行,这也太危险了。”“让对面也在我背上和肩部吊绳索,放心吧。”
妇女们见对面悬崖又抛来钉耙,显然下面有人要上来,再度激动,要把固定物连绳索一起扔下去。正扯着,发现攀爬的人是个女的,暂时停住了动作,似乎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贤泽早已不是少女,一边抓紧绳索,艰难攀爬,一边还要躲避上面扔下的小石头。近三丈的悬崖,爬了小半个时辰。
这些女子年纪都不大,从十五六岁到三十五六不等。山崖上的妇女都警惕地看着她,见她上来,有几个商量着是推她下去,还是让她传个话。
贤泽瞥见坐在旁边喝水,大约二十来岁的村妇看了看她的腰带。
她挪过去,“你认得字?”穷乡僻壤,有个认字的妇女,这情况可不寻常。
村妇目光一缩,“你怎么知道?”
“我腰带上有绣字,你刚刚在分辨。。。” 贤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是她们的头吧?”
村妇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开口,“你不是当地人吧?”
“从长安来的,我相公来此处监察。”
村妇嗤笑一声,又不说话了。
贤泽等了一会儿,打算主动进攻,“你们带的干粮不多,山林里打猎,诸位都是女子,又没带工具,恐怕不易。村民们对你们似乎极为痛恨,只怕我们撤了,你们死路一条。”她见村妇发呆,好像在思考她说的话,又加了一把火,“村子里的命案,是你们做的吧。你们若是回去了。。。”
说到回村,村妇如同被针扎了一样。
贤泽见状,心中了然,“你们回去什么下场,不用我说。还不如告诉我,到底想要什么。还要,你叫什么名字呀?”
半响,村妇才道,“我叫冬儿,想回家,她们也是。”
这个家,显然不是指这个闭塞的村子。这二十几个妇女,是被拐卖来的。
“没有问题。可你们总得出去才能回家吧。”贤泽笑得一脸和煦,可少妇还没有完全信她。见这群妇女暂时稳住了情绪,她连忙下悬崖下打手势,又爬上来了两三个仆妇。
士兵们在悬崖下,贤泽和村妇在悬崖上,各自睡了一夜。
第二天溪流旁边,张贺路博德和士兵又是喊话又是保证,村妇们总算不再抵抗,任士兵们架起木桥,搞了几个时辰,过河下山,又坐了驴车,前往晋州衙门。
“家住晋州府。上街,被人贩子拍了,卖到这里来。男人们打啊,生孩子前打,生孩子后还打,实在受不了。村子里年轻女子,几乎都是被卖来的,最近又打死了几个。我识得几个字,就借着采摘果子,悄悄联系她们,筹谋了几个月。乡下土制的毒药最多,砒霜也不少见,土制药就这点好,药效几个时辰才发作,给男人下了药,连夜就跑了。。。”
回到晋州首府衙门,已经漆黑一片。衙门后院本是太守的官邸,这个月划出了几间院子,让张贺夫妇居住,太守的家眷住另一半。
晋州太守和晋州监御史此时还在衙门,看见张贺路博德带回来的那些人,四目对望,两人眼中俱是寒霜。
太守的院里。“怎么办,她们会不会说出什么?!要不要。。。”
“这可是朝廷命官,出了什么事,朝廷不会善罢甘休的。何况,路校尉带来的七百骑兵,是已故骠骑将军的手下,个个以一当十。”
晋州太守早已面无血色,“那也不能坐以待毙吧?”
将妇孺先安置好,贤泽对冬儿招了招手,“来我房里一下。”
贤泽看着她,“你,还是不打算和我和盘托出吗?”
眼前的年轻妇人一震,“夫人怎知。。。”她的声音渐渐地小下去。
“我经手过多少案子了?”贤泽微微一笑,“十二三、十四五也是大姑娘了,走在街上被人绑架难道不会挣扎喊叫?我刚才多次询问你从出事开始,周围人员的反应,你唯独没和我提开头被绑时。说明你一开始就晕了。被人暴力打晕可能性不大,周围的百姓商家总会有疑问,还有可能围上来。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你是被迷晕的。迷药,蒙汗药都是用麻沸散做的。麻沸散这种药可不便宜,只在晋州首府驻屯和几个大县的药房才有售卖,而这种药房多半都和官家有联系。即使没有,大量买入或者经常买入迷药,官府也会警觉吧,除非。。。”
少妇趴在贤泽的腿上,呜呜哭了起来。
“有人纵容?” 贤泽扶过她的肩膀,以示安抚,“你放心,兵都是从长安带来的。”
少妇似乎心如死灰,摇了摇头哭泣,又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似的抬头,“就是,就是官府带头□□买卖幼女。。。”
隐隐的猜测和得到证实完全不同,贤泽听到此处,也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湘女村和附近的几个村,有一条育男河,据说喝了河里的水就能怀孕生下男孩,是否真的有效我不知道,但出生确实男孩多。一代代下来,村子里男孩就远远多于女孩,他们长大娶不着媳妇,就托人去外面买,这种情况已经十来年了。可别的地方也没有多余的女孩儿啊,村里人就让人牙子去拐,起初,只是零散的拐卖。后来,后来。。。大约五六年前。。。”
她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浑身发颤,“晋州府,驻屯县还有别的官员,他们知道了非但不制止,还相信处女血有利于仕途,这买卖又是一本万利,于是人贩子抓住的女孩直接放在官府寄存,供官员们先行取乐再卖往乡下,所得五五分账。。。还有女孩不是拐来的,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鬻儿卖女给官府,谁想当官的禽兽不如。。。”
“湘女村贫穷,家里常常几个兄弟共同买一个妻子。。。奴家们,实在受不了,索性组织起来,杀了男人。。。沿着出村的路,村里肯定会组织人追,索性带上干粮去山上躲避一段。奴家刚开始不想扯出官府,怕的是官官相互。。。”
黑暗中,少妇压抑的哭声,罪恶的背后。。。突然,贤泽听到似乎有极轻微的水流延屋角而下。
“不好,这是桐油。”贤泽一禀,“杀人灭口,胆子真大,连朝廷命官都不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