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沙堡》御茶之水

3、二、秋菱镜访

　　“秀秀镜影若常在，菱花相视也慰心！”
　　“老板，您说什么呢？”正在打扫的明日抬起头来。
　　“我是说，这菱镜还真是解人寂寞之物，像画一样！镜中的女子虽是闭着眼睛的，但一转身就觉得她好像睁开了眼睛在看你。”老板擦拭着一幅菱镜。
　　菱镜是普通的半身镜，样式古雅，初看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这面菱镜如画，镜中有一位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紧闭双眸，双手交握，好像在祈祷一般。但虽然她一脸平静，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种凄楚神色，让人不忍细端详。
　　“是吗？我可没什么感觉！附有幽灵之类的东西多的是，一面镜子有什么稀奇？年老爷子也真是的！平时没事天天来蹭茶喝就算了，干吗非得再赚我们店里的钱？虽说订做这镜子的人不该在做好后又退订，但既然已经退了也没办法……可是，可是他也不至于如此‘热情’的再卖给邻居吧！我可没看出他有打过什么折！”明日愤愤不平。
　　“没关系的，明日。你就当它是年先生送的礼物吧。因为有这面镜子，我们很快会有客人上门了……”老板拿着菱镜四处比量，却找不到一处适合悬挂的地方。他摇摇头，把镜子先放在了一把椅子上。
　　“说到礼物，年先生捎带送来的红菱味道还真不错，清香可口，果真红菱还是秋天的最好！”明日笑了起来。
　　“生的红菱你也吃？唉，你呀，你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吧……更何况，那是要磨了冲茶的！”老板无奈的摇摇头。
　　“没关系，我做了更适合陪茶的东西，这道秋菱茶应定会很受欢迎！”明日充满信心。
　　“哦？明日也开始研究着改进茶艺了吗？那还真是希奇啊……”老伴故意作出一幅惊讶的样子。
　　“老板，不要再笑话我了啦！……”
　　这时，店门慢慢被打开了。一团影子飘了进来，不，不对，那是一位青年男子，眉宇间有深深的抑郁，暗淡得仿佛熄灭了所有的光辉。他本是好看的，就像……
　　“咦！”一直打量来客的明日猛地转头，盯着那面菱镜再难撇开眼去。客人与这镜中女子，长的一模一样！一时间明日呆住了。
　　老板绕过明日，轻拍他一下，招呼客人道：“先生，欢迎光临！您喜欢什么茶？我们这里的红茶、绿茶都很不错，黑茶与白茶也很精致的！”
　　“什么都好，随便先来一壶驱驱寒吧，本是出来走走找点东西的，但天气变凉了，觉得有些冷。”男子低声说着，拉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碰巧正对着那面菱镜。
　　“好的。那么就请品尝一下我们的秋菱茶吧，这个时节喝是再好不过的了。”明日赶忙去冲泡好，一刻后便奉上一壶茶来。
　　男子动作优雅的慢慢喝着，但心思却明显不在茶上。明明喝下的是清茶，男子的脸却慢慢的变红了。
　　“老板，方便的话，和我聊聊天好吗？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好好聊天过了。”
　　“可以啊。”老板在柜台后柔声答道。
　　“老板，你有姐姐吗？我有一个孪生姐姐，我们几乎是一模一样。不只是长相，连品位，喜好也是。不过，其实我们的性格并不一样，姐姐比我坚强的多，有个性的多。我从小就少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对于饮食服饰之类的也从不挑剔，一切跟着姐姐来，所以变得几乎没有和姐姐不一样的地方。因为我总是有样学样，连父母都常说我没什么主见……可是我要主见干什么呢？有姐姐在，就不会有解决不了的困难。只要学着姐姐的做法就可以了，只要拜托姐姐来解决就可以了……我要主见干什么呢？”
　　“老板，你喜欢读书吗？我很喜欢读书的，最喜欢读诗。Sonnet，老板知道的吧？William Shakespeare的Sonnet是我最最喜欢的，我已经把整本集子都背了下来……可是姐姐不喜欢读诗呢。姐姐在工作上是女强人，在家里面是好女儿，，除了在我面前，她从来都不会把自己的疲累表现出来。姐姐回到家里，总说自己很累了，心里还挂着工作，所以读不下诗去。但姐姐喜欢我读诗呢，她说我读诗的样子很美好，若是穿上女装的话，那就像法国的Chevalier d'Eon似的……我怎么可能会像d'Eon呢，如果我像他这个间谍一样敏锐的话，那么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让姐姐发现了……”
　　说是聊天，但都是那男子一人自言自语。他喝着茶，脸颊上的红晕越来越深，眼里也浮现出蒙蒙的水汽。
　　“Sonnet36，我抄写给他的第一首诗。Let me confess that we two must be train ,Although our undivided loves are one : So shall those blots that do with me remain , Without thy help , by me be borne alone .因为姐姐真的很忙，忙得连给喜欢的人写份传真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来写。就算是我写也不会有不自然的地方。因为，我也爱着他啊，比任何人都深深的爱着他……从第一次见到姐姐身边的他时，我就爱上他了。我知道这说明我是同性恋，我也知道在这个古老的国家里同性恋为人所不齿，可是我爱上他只因为他是他啊！我从未想过破坏姐姐的幸福，我只要偷偷的喜欢他就好了。可是……”
　　“When most I wink , then do mine eyes best see , For all the day they view things unrespected ; But when I sleep , in dreams they look on thee , And darkly bright , are bright in dark directed……我暗恋着他，并不奢望他知道，做出什么回应。我想他一定以为那些都是姐姐的心里话……可是他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当我接到他回复的传真时，看着上面的Sonnet20，我竟然也昏了头。我忘记了，或者说刻意忘记了一切，成为了the master mistress of his passion。我真的太渴望幸福了，竟然忘了这是从我至亲至爱的姐姐手中抢夺来的……姐姐，原谅我……可是，你一定不肯原谅我……”
　　男子死死的盯着对面菱镜中自己那张俊颜，已是泪流满面。
　　老板悄悄把明日叫到身边，低声问他：“你在他的秋菱茶里到底放了什么？”
　　“秋菱汁啊。不过，因为秋菱不多了，所以我是把秋菱粉泡在梅酒里，再提炼出汁来的。”明日乖乖答话。
　　“梅酒……难怪，我怎么看他都是喝醉了。不过，他醉了倒是更好，醉了看东西，其实比醒着的时候要明白的多。明日，你这次歪打正着了。”
　　明日正想反驳，被老板嘘止了声音。他顺着老板的目光往客人那边看去。
　　只见男子对着自己镜中的脸看得怔了。秋菱镜中的影像开始慢慢变化，不再是男子的俊颜，而是一张带有女性妩媚的脸。
　　镜中的女子睁开了眼睛，看向镜外的男子。
　　“姐姐？”男子伸手去摸，却只摸到冰冷的镜面。
　　“姐姐，姐姐……”男子焦急的敲击着镜面，说话已带了哭腔。
　　“弟弟，别哭，都这么大了，不要这么容易掉眼泪……我不在你的身边了，你要学着坚强起来……”
　　“姐姐，你是不是很恨我？你恨我恨到做鬼也要再出现骂我一次？不管你是要骂我还是要罚我，我都认了，因为我一直希望的就是再见你一面。不过，请你不要去恨他好吗？他没有错，都是我不好，我的错……”
　　“弟弟！”镜中的女子一脸恼怒和伤心。“我是恨，但我恨的不是你想得那样！你以为我没有看出来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了，看着你每天写传真时一脸的微笑，看着他每天捧着诗读时那张幸福的脸，我就什么都知道了。是的，我恨！我恨他也恨你！我恨你们是懦夫，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勇气站出来，大声说出真心话！为什么直到最后才在婚礼上制造那场混乱，让父母和我都下不了台！”
　　情绪很激动的女子突然停了下来，她叹了口气。
　　“可是啊，我虽然恨，可是心里更多的却是心疼啊。我想得到幸福，可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也想让你得到幸福。我们真是太像了，所以连企望的幸福都如此相似。可是你，缺少一份握住幸福的勇气。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幸福，即使别人深感不幸。没有必要面对自己的自私还抱有深重的罪恶感，因为没有人不自私。你知道吗？其实，我也是自私的，我利用他对‘自己是同性恋’这种想法的罪恶感绊住他那么久。可是最终，还是你们两个傻瓜在一起了。”女子苦涩的笑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姐姐，我太依赖你了，太相信你的洒脱和坚强，结果给了你太多的伤害……我以为你什么都不要了，你把为结婚订制的一切东西都取消了，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你开车离开家，结果你真的永远的离开我……”
　　“我以为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以为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了，我以为车祸之后我可以就此消散，把自己的存在也抹杀掉，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竟附在了这面镜子上。于是我才懂了，其实我放不下你，我放不下，宛如镜中的另一个我的你，我是那么的喜欢你读诗的样子，因为，那就是我所希望的，希望自己能有的美好的形象啊……”
　　“姐姐……”
　　“活下去，不管要面对怎样的的困苦都要活下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连同我的份一起……”
　　……
　　客人说累了，哭累了，抱着那面秋菱镜，趴在桌子上睡了。
　　明日耸耸肩，小心的走过去，轻轻收拾了桌上的残茶。
　　“这出戏看得真是够累。本以为看得多了，对人间的恩怨纠葛不会有任何感觉，没想到刚才似乎都产生了一种感情……嗯，是‘同情’那样的东西。人活着，真的很不容易。可是既然连活着都如此不易了，为什么要有感情？”
　　“感情么……照亮黑暗，如梦似幻；入夜就生，天明即死。感情是希望里最缥缈最不切实际的，一个人把自己的感觉强加于另一个，祈求着不可能出现的共鸣。明明知道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可是，就是因为不了解，才会想要去了解吧。人类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执著，虽然往往都是些转瞬即逝的东西，但毕竟很美好，不是吗？不然，我们又为何要这样看下去？”
　　明日点头表示同意。他开始四处翻找合适的箱子。客人醒来时，一定会带那面镜子走吧。至少帮他把镜子装起来，以免他看到镜中已是只剩下自己的影像后，流下一路的泪。
　　……
　　而这壶秋菱茶，也就饮到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