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沙堡》御茶之水

2、一、香草人偶

　　人偶很美，也很可怕。因为，人在那里看到了死亡。
　　——吉田良一
　　街灯亮起的时候天开始下雨，潮湿的空气逐渐冰冷，不多的行人和他们的影子一起溶解在夜色中。
　　这时间此处不多的店都纷纷打烊了，“人鱼的沙堡”茶店却正要开张。店里的光线比路灯还要昏黄，于是小侍从明日把每张茶桌上的花瓶都换成了烛台，并小心的在每个烛台的底部系好洒满香水的丝帕。他十四五岁模样，黑发整齐垂肩，浓密的刘海下是顺从的眼睛，白皙的脸庞上有红润的微笑。在他走向那张长丝绒窗帘后的桌子时，老板出声制止了他。
　　“明日，留着那束菖蒲吧，毕竟这是今年最后的一束了。顺利的话，‘菖蒲的季节’便可在‘今天’停止。”
　　老板一看便可知是一位茶店老板。言语不多，背影洁白，头发用黑丝带束在脑后。衣服上有茶香，却有说不清是什么茶，只是莫名让人怀念。他亲自把菖蒲重新整理了一次，取下一枝带有花苞的青绿折返柜台。
　　“老板，‘菖蒲的季节’结束后，我可以再去玉蝉湖一次吗？”
　　“为何要去呢？已经不需要去采摘菖蒲了。而且那里早就没有湖水，成为苏氏墓园了呀。”
　　“可是，我总觉得那里很亲切，虽然谨记您的叮嘱不在那里久留，可是我真的很想在那里多停留一会儿……”
　　老板清洁茶具的手停顿了一下。“亲切吗……那是自然的……”他低声说。
　　“啊？什么意思啊老板？”
　　“没什么，自言自语而已，只是在可惜，这么好的菖蒲以后不会再有了……嗯，‘她’应该快要来了吧？”
　　话音未落，店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一位手拿包裹的单薄少女。少女的衣衫已经很破旧了，然而眉目却精致如画，宛若天人。
　　“对不起，外面很冷所以……”少女解释道。
　　“不要紧的，我们现在并不打烊，请坐吧。”老板招呼道。
　　明日想为少女领座，少女却自顾自的径直朝窗帘后走去，坐在了放有菖蒲的桌前。
　　“我喜欢蜡烛，可是我更喜欢菖蒲。”少女微笑着解释，她细细端详着桌上的菖蒲。“这是在湖边采的吧？我家，就在湖边呢……记得妹妹说过，这种菖蒲是只有我家湖畔才有的，而且与我同名，妹妹常常采了送我……”
　　“很抱歉，没有得到小姐您的允许便私自摘了花。作为道歉与赔偿，请喝杯本店特制的香草茶吧。菖蒲又名玉蝉，是‘坚韧’与‘约定’的代名词，也是一种很好的香草，用它泡出的茶是很温暖的茶。”老板示意明日端出茶具。
　　少女有些惊讶。“没关系，能够受到您的喜爱菖蒲一定很高兴，不需要什么道歉呀……我没有钱喝茶呢……而且我也没有时间，我在等人……”
　　“没关系，既然是请小姐您喝茶，这杯茶便是免费的哦。喝杯茶也不用太多的时间，何况这里是‘永远的午后三点’。”明日笑指身侧的鸟笼里那静止的自鸣钟。
　　“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您在等谁吗？”
　　“我在等我妹妹。她说要出去，让我在家里等着她。可是约定的时间到了她却还没有回来，我很担心所以出来迎接她……而且天气这么冷，我也想给她加件衣服……”少女腼腆地回答，声音柔软缠绕在茶香和水汽里。
　　“真是位好姐姐。‘今天’你一定可以等到她的。天黑了，肚子饿了，爱玩的孩子就会想起回家了。”老板平静地说。
　　“小姐如此体贴可人，想必令妹也是一位解意淑女，一定不会让您久候的。”明日手捧茶壶随侍在侧，殷勤奉茶。
　　“我妹妹么……我们是孪生姐妹，所以长得十分相像。性格上也是，都不善交际。不过妹妹容易激动，时常落泪，而我却是从来不会哭的。那几年因为开战所以城里大乱，我们家的一切都被破坏掉了。父母兄弟出城避祸去向不明，佣人们也纷纷离开，家产被乱军一扫而光……我和妹妹栖身于自家湖边的棚屋内艰难度日。因为贫困、动乱、不知世事，日子过得很苦，可是我们毕竟还是活了下来……妹妹因为这种生活时常哭泣抱怨，我只能尽力去安慰她。我不怕艰辛贫寒，只要和妹妹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少女静静地说。
　　“好一双坚强的姐妹花，这种不离不弃的真情实在是让人感动。”
　　“不，我并不坚强，只是需要不多罢了。妹妹常说要重振家声，并为此而四处奔走，但我只要一点点幸福就够了。与妹妹一起在玉蝉湖边看花，就是我的幸福。”
　　“小姐，您的需求并不能称为‘少’，因为您要您妹妹回应与您相同的真挚感情。而人心如同玉蝉湖的湖水一样深不可测，更何况湖水也会有干涸的一天……”
　　“即使如此，我也仍然相信她。既然约定好了，我就会等下去。预定的时间到了，我就会迎接她……啊，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像等了很久了。妹妹怎么还不回来呢？对不起我要去找找她，谢谢您的香草茶。”少女焦虑起来，她放下茶杯匆匆离开了，竟忘下了手中的包裹。
　　雨下大了。
　　店门再次被打开。一位神色疲惫的老妇人走了进来，黑色的大衣在不断滴水。从步态来看，她应该有近七十岁了。但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仍如五十许人。这位老妇人表情冷漠，进了门并不打招呼，直到将脱下的大衣递了出去后方才开口：
　　“为何不开灯呢？经营服务业虽然需要营造情调，但是也不能让光线太过昏暗才是。”
　　“这是为了省电，请见谅，夫人！”明日快步走上前去接过大衣。
　　与刚刚离去的少女一样，老妇人并不需要侍从带位。刚才还对店内光线不足报有成见的她径直向那张没有烛台的桌子走去。
　　“这是……菖蒲……？”
　　“是的，这是今年最后的菖蒲了，这种香草泡的茶是很温暖的，请喝杯本店特制的香草茶吧！”明日推荐着。
　　老人点头默许。
　　茶很快端了上来，老人在幽暗中轻轻啜饮，陷入了沉思。
　　今年秋季墓园出现妖异，早就消失五十年了的菖蒲再次长出，而且有幽灵夜间出没……纯属无稽之谈，五十年都无事的地方怎可能出现这种事情！最初听到手下人士汇报的时候，心头突然一阵火起，但是又突然想起来久远以前的事情，一时之间竟然步行到此……
　　久远以前，自己正值青春豆蔻，是家中唯一娇女，虽与家业无缘，仍备受父母爱宠，想要之物无不得到，生日时更是收到了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精致人偶，那是父母为了自己专门定做的……自己很爱那个人偶，甚至给它起了名字，让它长伴左右……真的是长伴左右寸步不离啊，在失去一切的时候。所拥有的，仅剩下了玉蝉湖边的它与玉蝉花……若不是那个人的出现，或许我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就这样和它生活下去了吧……
　　那个人。那个人从自己出生时就未曾正眼看过自己，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身；那个人从未允许自己唤过他一声“爷爷”，因为他对自己轻视不屑；那个人若不是失去了所有的儿孙又怎会回转过来寻找自己，找到自己后还设下重重关卡试探……那个人他赌赢了。自己确实能够继承家业，重振家声。在放弃了自己仅有的一切来搬回那个人设计好的一局后，自己便真的能够大权在握，实现自己所想……
　　“老板，听说以前苏氏墓园还是一片湖水的时候，没有人愿意选择那里的土地作阴宅呢，这是真的吗？”一直默不作声的明日突然开口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想来是在工作时又魂飞天外，不知走神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板微微皱眉，似是对属下的这种工作态度略有不满。“怎么这时候就开始闲谈……不过你说得也对，那片土地刚好在东北方向，除了建成墓园无法作为他用。可是墓园这种地方，一旦被说成是风水不好，卖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现在怎么会变得被看好了？风水这种东西也是可以改变的？”
　　“当然了，如果做出相应的牺牲，也是可以改变风水的。”
　　“也就是说，需要祭品？猪啊羊啊的吗？讨厌……风水先生这种人，害了多少生命啊！”
　　“祭品不一定就是有生命的东西，只不过，有时候以无生命的东西做祭品却会更加心痛，因为，不管是怎样的东西，一旦对其注入了心血感情，便是难以割舍的了，若是更进一步做出了什么约定，那便会如同下了咒一样……”
　　“那么现在一定是有人对那里的什么东西下了咒，听说最近墓园里不太‘干净’呢……”
　　本来无意听见他人杂谈，却因为听到的闲话隐隐动气。老妇人放下茶杯，便打算付款离去。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往哪里去？外面路滑，需要的话，请让我送您一程……”老板开口说到。
　　“不必了。我要去的就是墓园。路很近，不需相送。”
　　“这个时间去墓园？哦，难道说，您就是苏氏集团总裁，苏氏墓园的持有者苏琴轸苏女士？”老板好像突然明白过来。
　　“若是无人亲自去勘查，流言是不会消失的……”苏琴轸冷冷的说。
　　老板对明日投去一抹责难般的眼神。明日俏皮的吐吐舌头，示意抱歉。一时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急急去取了什么返回来。
　　“请留步，女士！有一事相求！最近常有一位少女手拿包裹在我们店里等她妹妹，却总是没有等到。今天她走的急忙，竟把包裹忘在这里了。看样子那位小姐住的离墓园很近，或许女士您认识她。能请您帮忙把这包裹捎带过去还她吗？谢谢您了。”明日穿过烛火，将包裹递给苏琴轸。
　　苏琴轸下意识的伸手去接，然而却并没有接住。包裹掉落在地上，散开了。
　　包裹里并没有什么衣服，有的只是满满一包枯萎的菖蒲。浓郁的香气在室内扩散开来。一瞬间，寂静的茶店似乎化作开满菖蒲的湖泊。
　　“这是……玉蝉湖边的菖蒲！唯有这种菖蒲开花时花瓣抱拥而开，所以得名‘抱衾’……这花只生在我家湖边的啊！怎么会！……”苏琴轸惊恐的睁大了已经浑浊的双眼。
　　“可是，玉蝉湖早已被您填埋，建成墓园了啊，哪里还会再开花？对了，听说那里不‘干净’指的就是这件事吧？可是也不对啊，我听说的是，最近那里常有一个白影四处徘徊，美得好像一个人偶……”明日困惑的嘟起嘴来。
　　“人偶……”
　　苏琴轸无意识的一手抢过老板好心递来的大衣，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他心中充满了恐慌与忧虑，就像当年那样……
　　当年那个血缘上是自己爷爷的人在战乱后寻找血亲，却仅是找到了大难不死的自己。为了考验自己是否具有野心、胆识和背水一战的勇气，他运用种种手段将自己逼上绝路，除了将玉蝉湖改建成墓园别无他法。又怕自己无法舍情，不知从何处找来个风水先生，非说这里风水不好，需要人形献祭，非得用到自己仅剩的那个人偶不可……
　　越想越怕，越想越怕，苏琴轸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贫穷的少女，颤抖着告别自己的心爱，许下“五十年后一定再见”那不可实现的约定，然后将哪眉目精致如画的脸浸入水中，强迫自己松手……机械的轰鸣声将湖水、菖蒲与那时的心情一起掩埋……恐慌心情中渐渐生出一抹奇异的期待。她不会在那里吧？她不会真的等在那里吧？我的人偶，我的姐姐，我的……
　　到达时雨已停了。苏琴轸静静走入墓园。她抬眼望去，前方一块洒满月光的墓碑上端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人偶。那人偶的衣衫已经很破旧了，而眉目却精致如画，宛若天人。在它脚边，静静的开放着一束好似抱拥着的菖蒲花。
　　“抱衾……？”
　　雨季明天就要过去了。
　　……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很好，不是吗？菖蒲的季节过去了。”明日微笑着开始收拾茶具，拿走桌上开败了的菖蒲。
　　“很多人都害怕人偶。因为那种时间改变不了的美让人想到死亡。可是，越是被时间洗刷过，才越能了解什么是幸福，从死亡里看出生命来。更何况，有香草陪伴，有没有人心都是一样温暖的。”老板在桌上放上烛台，系好丝帕。丝帕的一角绣着一束菖蒲花。
　　而这壶香草茶，也就饮到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