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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鹿馆冠礼 ...


  •   翼城。
      銮铃声声。
      一辆由两匹赤鬃黄马所牵引的黑色轻车,正在数十虎臣的拱卫下从宫城往郊外驶去。
      车内右座上端坐着一身正式打扮的桴:黑衣绛裳,并束有朱红色被称为“芾”的龙纹腰围,悬挂下坠双璜的葱绿玉珩,只因未行礼尚不能加冠,唯有头发半披半髻,簪一支精工镂刻的骨簪而已。在左座同车侍坐的则是肆师大夫雅,与军司马大夫含章。
      三天来,除了就寝时间,即将册封的储君一直都和两位大夫待在一起,被反复灌输冠礼和另外几场重要仪式上的注意事项,他学得很快,记性也极好,所以今日经晋侯服人授意,他被带到泮宫参观。
      周人是非常重视教育的。
      在这个时代,上至王室子弟,下至乡里平民,女子在内由傅母、保母等施加教导,男子则都需出外到各级学校学习。尤其是贵族家的男孩,一旦年满八岁,有的甚至从六岁起即被视为“蒙童”,送进学校学习数字、方名、干支以及识辨服色等;到了九、十岁需拜一位少傅,开始学习简单的书计、诵诗、舞蹈和乐器,这就是“教之以小学”;十五岁后,他们成了“成童”,会将从前完全披覆或梳成总角的发型稍作改变,把一部分头发扎成发髻,需拜一位太傅,开始学习射箭、驾车、剑器、更为复杂的乐舞以及部分日常礼仪,这就是“教之以大学”;直到二十岁左右行冠礼成年后,他们还要进行“礼”的钻研和熟练掌握,并继续完成对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的深造。
      为此,王都建有“辟雍”,供太子以下王族诸子入学,有时也会收纳诸侯子嗣或勋臣后裔;诸侯国建有“泮宫”,供世子以下公族、世家诸子入学;国中乡里则建有“乡校”,每年冬天集合国人及平民中的男童、少年,入内接受必要教育。而晋国的泮宫,就是为晋国的世子、公子、大夫之子、县士乡士嫡子们准备的一块成长沃土,他们将通过在内习文练武、歌舞聚会、讽诤国事、评议军务……渐渐熟悉自己将在未来扮演的角色和承担的职责,更重要的是,互相结成或深或浅的联系。
      自从接到叔父的命令后,桴的心情忐忑又向往。
      他不是受这种“正规”教育出身的,他在礼刑歌赋方面师从其母,射御乐舞方面师从其父,因为与舅祖孟哲罗也相处过很长时间,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了些微医术甚至略懂巫术,此外,顺和黑耳这样来自田亩的老师教他如何识认粟黍稻粱,师雍这样来自宫廷的老师则教他如何区分善恶真伪,他和哥哥极还有一位亲爱的傅父皓叔,那个人教给他们的包括天文地理、方土人情、谈吐进退在内,杂乱却精彩的一切……有这么多性格各异、各怀长处的老师,他的学习生涯总是很愉快,以至于到现在他都对接受新东西保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浓厚的兴趣。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目前拥有的知识和技艺,在泮宫的学子当中属于什么层级,他怕落后别人,同时转念一想,觉得不去看看的话,也许会错过有意思的人或事情。
      越接近泮宫,他越有点儿紧张。
      “说起来……”不知大夫雅是否看出了他的焦躁,温声细语地提到,“今天车师公子也在泮宫学射呢,我家弟弟和军司马大夫的弟弟,都是车师公子的伴随。”
      听见车师也在,确实让桴放松了一些。可是……
      “军司马大夫的弟弟?”桴闻所未闻。
      含章神色不动,淡然答道:“小臣之下共四个弟弟,同胞的仅有排行第三的‘青纮’,余者皆为庶出。”
      “青纮十四岁,与威同龄,较车师公子略长。”大夫雅细心地补充。
      既然聊到了这里,桴不免随口打听起大夫雅的家庭情况:“肆师大夫又有手足几人?”
      大夫雅谦逊地低下头:“蒙世子关切,小臣的父亲不曾纳有侧室,因此只有一母所出的两个弟弟罢了。”
      这答案让桴露出微笑。
      由于父亲上光从未别娶,桴不明白家中有一大群异母子女成什么样子,但他推想了一下,究竟不如自家兄妹同父同母来得亲热,彼此没有隔阂,完全不用考虑何为嫡庶。大夫雅的家中也是如此,他认为很好。何况,相较严肃寡言的含章,他更乐意与和气的大夫雅加强交流,现在又找到了更多的共同点,不禁对大夫雅愈加亲近几分。
      “乐正出来迎接了。”他正要和大夫雅详谈,含章忽然开口提醒,“已到泮宫。”

      泮宫掩映于水岸绿荫中。
      按照礼制,辟雍被建在四面环水的土地上,造成玉璧绕丘的形势,而泮宫则需例降一等,被建在三面环水的土地上,造成玉璜半围的形势,北向处加以壅塞,修起以射堂为中心的亭馆屋舍;泮宫内部一如辟雍,设有池泽、园林、方场、马厩等,以便贵族子弟们能够在学习射御之余,用狩猎等活动来进行实地训练。
      “世子,真的不用在射堂召集众人前来行礼吗?”前来拜迎桴的乐正忧心忡忡地问,这两个月正好轮到这位执掌礼乐的官员进入泮宫主持教学,“这样对您太轻慢了……”
      “不要紧。”桴摆摆手,“光阴宝贵,因我一人到来而扰乱他们,又是何必?”
      乐正称善,恭请桴升上射堂。
      为了向先贤致敬,射堂采用上古样式,筑有离地三阶的方形台基,四周立柱而不封墙,只垂挂帷帘作遮挡,圆形屋顶则以白茅覆盖,边缘也不修剪,故意留成参差不齐的样子。这里不但是泮宫的主厅,于整个晋国来说也是备受重视的场所,有时候君侯甚至会在此举办册命礼等重要仪式,平时则提供给学子们在室内习射、聚谈。
      桴在堂内拜过了先师木主,随后端坐于席上,向乐正问起:“车师公子最近在学什么?”
      乐正答道:“车师公子本应学琴,但他……更喜欢练习射御,眼下正在灵泽射凫。”
      环绕辟雍的水流被称为“辟池”,辟雍内与之相连的大湖被称为“灵沼”,因此,半绕泮宫的水流则被称为“泮水”,泮宫内与之相连的大池则被称为“灵泽”,池水宽广,可以行舟,池心积沙成洲,池畔林木杂错,远接苑囿,是故常有水鸟云集,起降飞鸣。
      桴听说车师不爱奏乐,热衷习武,思量着倒很像那孩子,永远精力充沛、活泼好动的模样,于是站起来道:“好,我去看看他吧!”
      “请稍等!”含章严厉地制止了他,“您不能这么去!”
      桴吓了一跳,呆在原地。
      含章击掌唤来了侍从:“快替世子准备猎装!”
      大夫雅则上来为一头雾水的桴排疑解惑:“世子大概疏忽了,前去狩猎之地必须去掉礼服,换上猎装,方才合乎礼仪。”
      桴恍然大悟,抱歉道:“一不小心就忘了……难为你们提醒。”
      大夫雅连忙摇头,含章一声不吭地蹲了下来,亲手给褪去大裳的桴系紧名为“邪幅”的绑腿。
      ……三人都更衣之后,乐正担任前导,引桴与大夫雅、含章步行往灵泽。
      在穿过一处馆舍时,半空里传来童稚清亮的歌声,悠扬婉转的调子深深吸引了桴,他忍不住拐了个弯,走去细瞧。
      但见馆舍前的空地上,有十几名年龄在七八岁不等,个儿高矮不齐,都把头发扎成总角,还穿着白色熟麻单衣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种被叫作“籥”的短笛,投入地边唱边舞,煞是娇憨可爱。
      桴立在那里,看他们挥着短短的胳膊,作出各种尚且显得笨拙的动作,被逗得发笑不止。
      “这是‘勺舞’呀。”他自觉不妥,连忙咳嗽了几声,“真令人怀念。‘释菜’学过了么?”
      勺舞几乎算是入门级的舞蹈了,作为谢师舞而必学的释菜稍难一点,一般会在其后学到。
      乐正很高兴回答这个问题:“正是打算勺舞之后就让他们学习释菜。”
      “路还很长……”桴叹了一口气,因为接下去还将学习帗舞、羽舞、旄舞……乃至云门、大卷等雅乐舞蹈,的确得经过相当漫长的过程,就连他本人也还没完成。
      心里感慨着,他无意间扫视四周,蓦然发现馆舍柱子后有颗小脑袋探出来,痴痴地盯住起舞的孩子们……他记得那张清秀的小脸,就是大夫雅那个叫作“叔若”的弟弟。叔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伙伴的举手投足,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真可怜,挺好的小人儿,惜哉不能说话。
      想必叔若本人也非常难过。
      没等桴有所反应,叔若很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暴露了,飞快地藏到了阴影中。
      桴回头寻找大夫雅,大夫雅正在和乐正小声讨论着教习方面的事务,又望向含章,含章正面朝着另一个方向如有所思。他们都没注意到叔若。
      “我们继续走。”桴也决定不声张。
      大夫雅、含章和乐正得了命令,一起向他一揖,随他再度上路。

      “嘎!”一声弦响过后,一只水鸭发出惨叫,扎撒了羽毛仰在水面上,扑楞着死去了。有细犬兴冲冲地奋力游过去,叼起水鸭返回,把猎物送到侍从手上。侍从再稍作整理,献给岸边的公子车师。
      穿着一身白色猎装,犀带束腰的公子车师看了看献上的水鸭,见箭镞斜穿过水鸭的肚腹,不禁懊恼地大叫一声:“嗨!破相了!还是不行!”
      旁边穿着黄色猎装的司徒次子威,拎起水鸭瞧了又瞧:“尚好啊,公子!这一箭作为‘下杀’还算不错!”
      “我要的可是‘中杀’!”车师不甘心地跺着脚,“青纮,你再为我示范一次!”
      另一边穿着蓝色猎装的少年笑了笑,向待命的侍从挥手,侍从举起一面小红旗帜,远处舟中的人得到旗帜指示,向空中用力抛出又一只水鸭。水鸭惊慌地叫着,落下后拼命在水面上逃窜。
      名为“青纮”的少年全神贯注瞄准活动的水鸭。
      俄顷,一箭发出。
      “这回也会是‘中杀’吗?”车师一边喝彩,一边又质疑。
      “定然是‘中杀’。”青纮胸有成竹。
      威表示鄙夷:“也不见得。”
      话音刚落,跑去捡拾猎物的侍从喊起来:“中杀!公子,是一记漂亮的中杀!”
      青纮朝威抖了抖眉毛,仿佛在说“你看如何”,威不服气地鼓着腮帮,无言以对。好在,这时候侍从开始次第高呼着“世子莅临”,列队跪迎桴一行人的到来。
      车师立刻将弓箭交给左右,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带领威与青纮向桴行礼。
      桴随即回礼,顺势将车师扶起,用轻松的口气说明来意:“乐正告诉我你在习射,我特来见识。”
      “不敢!”车师爽快地笑了,“兄长莫要嘲弄我,我的箭法拿不出手的。”
      接着,车师很快活地拉了自己的两名随伴,再度拜见桴:“兄长久不在晋国,恐怕不知他二人是谁。请容我为您介绍,这位是司马次子、军司马大夫的弟弟青纮……”
      桴打量了一番青纮,略略感到吃惊,因为青纮和含章竟然样貌丝毫不像。含章生就一双凤目,眉梢眼角斜飞入鬓,搭配挺直鼻梁和弧度分明的薄唇,显出严肃之余又透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青纮的出彩之处也在一双眼睛,却是又圆又亮的杏核眼,双眸清辉流盼,瞳中神采照人,再加一张圆润的鹅蛋脸和天生微翘的嘴角……总之,长得非常机灵讨喜。
      “这位是司徒次子、肆师大夫的弟弟威。”车师继续推介。
      并非初见的威,神色有些局促,偷空还瞥了大夫雅一眼。
      桴想了想,领会其中含义:“……第一次见到两位,果然是出众人物,令我不胜欣喜。”
      威愣住片刻,目光中充满感激,与青纮同时躬身逊谢。
      “兄长,我们在射凫,您要不要参加?”车师并没留神到这些细节,只管热情地想要和桴分享这桩自个儿的爱好,突然又一拍大腿,“我忘了!您的肩膀受过……”
      桴拿过弓箭:“不碍的,让我试试。”
      他有阵子没碰过弓箭了,如今一时技痒。
      侍从如前放出水鸭。
      水鸭刚被扔到空中,桴的箭已经离弦。在戎地时,他就喜欢这种速战速决的射法,还将其形成为他的特长,颇受父母夸奖。
      “上杀!”舟上的侍从挥舞着手臂,传来讯号。
      这对自幼常常伙同鲋祀,跟随枢在月夜里纵马猎狐的桴而言,是很正常的一次发挥。然而车师、威和青纮都换上了一幅叹为观止、惊艳无比的表情。出箭这么快,还这么准,是泮宫内专教箭术的射人都很难达到的水准。
      桴却被他们的反应弄得不好意思了,就此放下弓箭,开起玩笑:“……真是幸运。我可不能再射第二箭了,免得抹杀这一箭的光彩。”
      但是,猎物被送了过来,少年们研究着那一箭精妙的贯穿,啧啧不已。崇拜就像一粒被引燃的火种,已经明显地在三个少年眼里灼烧。
      桴尴尬地回身想向两位下大夫求援。
      谁料,大夫雅和含章也都极其认真、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桴被三个少年缠住了。
      尤其是车师,这位小公子貌似乐坏了,兴高采烈地央求桴跟他们一起用了午饭,然后不停地追问射箭的技巧和诀窍,还希望桴能同意带他们行猎。桴好不容易才婉言谢绝。除非生计需要,他不主张过度猎取禽兽,更不应该为了练习箭法就无节制地杀生。
      “不用着急射活物。”他尽力对车师做到循循善诱,“先在射堂里多练习,底子要打牢,再说后来的话。想要行远路,一步步就得走稳,求速成是不行的。”
      车师完全接受,干脆地承诺:“这样吗?唔……兄长说得很对!我确实应当一步步走稳,兄长请监督我!明天起,我从早到晚都在射堂习射!”
      旁边的乐正低低咳嗽了一声。
      桴充分理解,趁热打铁:“车师,听说你不太喜欢学习乐舞,其实……射箭和乐舞也有莫大相关。”
      “咦?”车师当真上钩,“我不懂,比如……虽然都是拨弄弦子,挽弓和弹琴如何相关?”
      桴蔼然笑道:“绝非诳你。弹琴,能助你静心,静心则专注,专注对于射箭来讲有多重要?所以说,你要是能分些精力在学习乐舞上,何愁箭法不能精进?”
      车师思考了一阵:“兄长这话说得也很对!那么,明天起,我上午习射,下午学习乐舞!”
      乐正松了口气似地发出叹息。
      桴也觉得心情大好,转头对大夫雅问起:“肆师大夫,车上不是有专门带来慰劳大家的果物吗?让人取来吧。”
      “是。”大夫雅起身去安排。
      “多谢兄长关心!”车师相当兴奋,桴所表现出来的,正是小公子心目中理想的兄长形象:英武过人,却又平易近人。小公子感到骄傲。
      桴只当车师仍是小孩,会为了好吃的雀跃:“这也是奉了君父命令带来的,你们劳累了,要多吃点啊。对了,你们的字和数计学到什么程度了?”
      车师扭结着眉头,吞吞吐吐:“哎呀,那个啊……真是苦恼,学得不太好哩……”
      这孩子对得在室内完成的学业都不拿手呢。
      桴心里作出判断,同时开始计划要找个办法让车师对乖乖坐着认字和算数也变得更有兴趣。然而他又想,这与他有何干系?车师有足够多的老师了,他去横加干涉,或者会给别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似乎天生就具有这种爱替别人操心的性格,习惯性地老是想要承担某种责任,母亲临风曾讲过,这一点上他很像父亲上光。
      ……唉,这么思来想去,他对不知身在何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倍加眷念,努力地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和酸楚。
      “世子!”就在桴思亲心切之时,派出去的大夫雅急急地回转,“宫城来了使者传信,有件事您得赶快回镜殿处理。”

      镜殿。
      “你找我,有什么事?”桴慢慢地走到木廊上,对坐在门外那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冷冷发话。
      影子的主人转过身来。
      “阿桴,你回来了……”他的异姓兄弟,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鲋祀立刻激动地站起来,嗓音里带着哭腔对他伸出双手,“阿桴……”
      桴站着没动。
      但他非常震惊。
      因为鲋祀现在的样子很吓人,不过数天没见,人瘦了一大圈不提,连眼窝也深陷下去,眼眶四周又青又肿,嘴唇干裂且毫无血色,像是大病一场还没缓过劲一样。
      “阿桴……你肯见我,我就还是有可能被你原谅的,对不对?”鲋祀朝他走近几步,步子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就要跌倒。
      桴强自忍耐:“……你怎么了?简直活鬼一般。”
      鲋祀怔了怔,然后摸着自己的脸,苦笑了一下:“……我几天来几乎没睡,也没吃东西……”
      “这我可救不了你,我并不会多少医术。擅长此道的二哥,他目前不在宫城。”桴提高音量,狠狠地讽刺,“我只能奉劝你,就算很快要成为晋侯的女婿,也不必欢喜到不寝不食。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鲋祀闻言,流下泪来:“阿桴,你恨我,我不怪你。都是我的错!可我心里……好苦哇!”
      “苦?”桴坐下来,随手拽过凭几靠在上面,“我不想和你就此争执。你派人向我传话,说有关于宋国的大事必须告诉我,我是为了听这个才从泮宫回来的。其他的,不要多言。”
      鲋祀对他的冷淡有所预料,在他对面坐下:“……我决定,放弃对晋国求婚,也放弃成为宋国世子。”
      桴心里一动,举目注视鲋祀。
      “……我一直没有勇气……即使到了眼下这个地步,我也不清楚到底是说出来好,还是……”鲋祀的表情十分痛苦,整个身子都在不停颤抖。
      桴硬起心肠,移开目光,哼了一声。
      “但我既然已经来到了你面前……任何结果我都能承受了。”鲋祀膝行几步,抓住桴的手,“我只有一个请求,求你让梧姬,还有二哥,也能来听我把话说清楚!求你!”
      桴很想拂开鲋祀,最终却没那么做。
      “你……何必当初呢?”他咬着牙,藏不住语气里的沉痛。
      鲋祀泣不成声:“……你以为我是贪恋……贪恋这该死的君位吗……阿桴……我犯了个大错,没有脸见任何人了……”
      “你当然是犯了大错!”桴不可能明白鲋祀话里“大错”的真相,他回想起梧姬的绝望、极的失落以及梓儿的委屈,怒火又一次在心中蹿起,“你明知道我兄弟姐妹的出身,只因我家父母不再居留于这座宫城,就把我们看轻了……世人如此尚可谅解,你呢,你和我们十多年同住同行,一起长大,情谊至深就比亲生也毫不差了,我们几个哪里对不起你,要受你这样的辱没……”
      说到这里,桴的眼中也模糊了。
      鲋祀更是泪如泉涌。
      “阿桴!我好后悔……”鲋祀更紧地握着他的手,“早知今日,那时即或负罪死在你们脚下,我也绝无怨恨!”
      桴眼光一寒,骤然推开鲋祀:“你是个男儿,轻言生死作何丑态!梧姬被你伤成那样,她也没像你这么小孩子似地只会哭哭啼啼!”
      “让我见她!”鲋祀不管他怎么骂,怎么推,就是不放手,“让我见她!要怎样惩罚我都任由你们!”
      桴恢复了冷静。
      “迟了。”他揣度鲋祀来此的原因,“……你有苦衷么?那你为何不早些来提?”
      鲋祀抬起头:“让我见梧姬!”
      桴盯着鲋祀:“……她走了。”
      鲋祀如遭雷劈,木桩一般动也不动。
      “啊?”很长一段时间后,鲋祀才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
      “她留在晋国干嘛?等着看你向娃玉求婚?”桴反击地追问,“难道你要逼得她去死吗?她眼里除了你,从没再有别的男子,而你一句‘不是公主’就把她多年来的愿望轻易打消!二哥和我都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不能看她留在此地被你所害……”
      “啊啊……”鲋祀满面泪痕,离了桴起身,“你们把她送走了……”
      桴扬起眉毛:“是的!并且,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有二哥了解她的目的地。二哥先两日也离开了。”
      鲋祀呆了半晌:“其实你知道。你不愿意以实相告。”
      桴背起双手:“随你去想。”
      鲋祀良久不语,然后,掉头往镜殿外走。
      “你……”桴条件反射地想叫住鲋祀,终究作罢。
      “世子,谈话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大夫雅与含章才在外间问道。
      “……结束了。”桴用袖子拭去眼角残余的悲伤,平心静气地回答。

      宋国驿馆。
      夜明坐在卧室后院的木廊上,慢慢地吃着药羹,梓儿则坐在一旁,带着微笑看他。
      “怎么了?”夜明有些害羞地明知故问,“你老看着我……”
      梓儿理直气壮:“作为医师,我正在观察病人的气色!”
      夜明忍住乐,放下碗:“气色如何?”
      “比昨日好多了。”梓儿递上绢子。
      “难为你了。”夜明接过来在唇上按了几按,真心诚意地感谢,“全靠你细心照料。”
      梓儿麻利地收拾好了食案:“别这么说。就在这儿散散步,晒晒太阳吧,对身体有好处。”
      “嗯。”夜明听话地站起来,走到阳光下,“……天气热起来了。”
      梓儿陪在他身边缓行:“是啊,再过几天,就可以穿单衣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院子里兜了一圈,回到木廊重新坐下。
      “好安静哪。”夜明靠着柱子,仰望蔚蓝苍穹,入迷地轻叹,“你知道吗?每当我能这么看着天空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鸟,可以飞上云,乘着风,到很远的地方去……”
      梓儿捧着下巴:“去干什么呢?”
      “只是想去看。”夜明笑了笑,低下头来望着她,“我从小就长在宫城,最远也不过来了晋国。可我听说,东至齐国有海滨,西至戎地有大漠,南至楚境有广水,北至狄土有草原,我一样都没见过,而天空这么宽阔,在它之下一定还有比我听说过的更远的地方,如果我化成了鸟儿,不就能去看了吗?”
      梓儿摇头:“你在宫城羡慕鸟儿,鸟儿却也在天空羡慕你。鸟儿高飞是为了觅食,就像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一样,都在为活下去拼命。也许远游对你来说是快乐的,其中艰辛也请务必体会。”
      夜明仔细地思虑了一番:“你说得对。这即是身在宫城的鄙陋之处。”
      “我可没批判你哦!”梓儿咯咯直乐,“只因为我从前说过和你一样的话,母亲就这么回应我的。”
      夜明赞道:“你有一位见识不凡的母亲。”
      “对呀,连我父亲也对母亲十分佩服。”梓儿开心地承认,“他高兴的时候,偶尔会给我们讲讲他和母亲从前的事。”
      夜明很感兴趣:“方便的话,也能让我听听么?”
      “我想想。”梓儿回忆了片刻,“啊,我的父母似乎从很小就彼此认识了,母亲还提到过,她当年一下子就看中了父亲,哈哈哈,才八岁,都还是小孩子呢,到底怎么回事?”
      夜明凝视着梓儿:“……这倒不奇怪。”
      梓儿尚在忘情地追索往昔:“唔……对了,我父亲还有一首赠送给母亲的诗,是他用咬破自己手指的血写在帛帕上的,有一次被三哥翻出来险些弄坏,惹父亲发了好大的火。哎呀,好像不该再说了。”
      “真有意思。”夜明鼓励她,“听得我也觉着高兴。”
      梓儿摆手:“不行,不行,不说啦!”
      “公子!”两人正在笑语不断,这时候有侍从却突然匆匆跑进来,“公子,出事了!”
      夜明迅速恢复冷淡的口气:“我不是吩咐过,没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吗?”
      “但……承兆大夫带着弗言先生出外访客了,谁也不在。”侍从苦着脸。
      “又如何?”
      “无人敢阻,长公子已闯入大门,还……带着剑!”

      寒光一闪,鲋祀手里的剑架到了夜明脖子上。
      “……兄长,您每次必须要这么与我相见才行吗?”夜明不闪不避,冷冷地质问。
      鲋祀喘息着:“我不是来见你的!我是来杀你的!”
      夜明一摊手:“可以。我让他们都退出去了,这里没有其他人。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我想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你还不清楚?!”鲋祀悲愤地大喊,“你毁了我!我与你非但无怨无仇,还是同胞兄弟,为了区区君位,你却下此毒手,陷我于泥淖……”
      夜明原本神色淡然,此时却如被针猛刺了一下,双眉直竖,眼放精光:“……区区君位?”
      “没错!”鲋祀的剑锋抵住夜明的喉咙,“我根本不在乎你那么看重的东西!你明白吗?我失去了比君位重要得多的宝物,这都是由于你的设计!”
      夜明忍无可忍,猛地发力,将鲋祀推翻在地,然后从腰带里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对准鲋祀的颈项:“你给我把话说明白,你认为我对你做了何等大恶?”
      鲋祀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完全经不住夜明的攻击,索性就地直陈夜明的“罪过”:“你假装忘记了?这驿馆办夜宴的那天,你找借口在外不归,我以长公子的身份接待宾客,你手下的中大夫把我灌醉以后,竟然将我带到玑子房中,然后,然后……”
      夜明大惊失色。
      一阵眩晕向他袭来,他支撑不住,跌坐到地上。
      “这还没完!”鲋祀指着他控诉,“之后,你又让那个中大夫悄悄来找我,威胁我必须向晋国公主求婚,好让你全身而退去娶齐国公主,否则就要把我的丑事公诸于众……”
      夜明整个人都僵住了。
      鲋祀一字一泣:“要是被我最怕知道的人听到了那桩丑事,只会让我比死还难受!我那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懂要怎么办,就答应了他……现在好了,我总算敢说出来了,但我放在心上的人却不知去向……”
      夜明略略缓过气来:“……你相信都是我干的?”
      “你不是要向我挑战吗?你不是还自称害死了君父和母亲吗?”鲋祀含泪望着他,“大概只有像你这么狠的人,才配得上成为一国之君。可我,决不能让你就这么如意……”
      趁着夜明分神之际,鲋祀挥动利剑……
      “不!”梓儿一个箭步从屏风后冲出来,尖叫着挡住夜明。
      鲋祀见了梓儿,大为震动,连忙收势。即使这样,剑刃也还是划破了夜明的左肩和胸口,鲜血很快渗出来,染红了他的青色衣衫。
      夜明低头看看不断蔓延的血渍,再看看鲋祀。
      梓儿则抱着夜明哭了起来,全然不顾她的右臂也被拉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
      “快住手!”关键时刻,极从鲋祀背后出现,夺下剑并扑倒了鲋祀,“快住手!”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房间。
      夜明闭一闭眼,带着伤痛搂紧了怀里的梓儿,两颗滚烫的泪珠烙到她的肩头。

      云宫。
      时已黄昏,满室清香扑鼻。
      “世子到了。”侍女们隔了竹帘传报。
      “桴儿快进来。”晋侯服人在内亲昵地招呼。
      桴进入里间,只见祖母仲任与叔父服人坐在席上说说笑笑,景象温馨,心里不禁也生出暖意,走过去给两人见礼。
      服人招招手,侍女们抬过来一张食案,案上放着三只朱漆双鸟纹镶金边食盘,盛放肉干、果脯等物,又有一只朱漆嵌绿松石镶金边的杯盏,里面斟有暗绿色的液体,还冒着热气。
      “你喝喝看。”服人示意。
      桴恭敬地接过,试着呷了一小口,眉尖微蹙。
      仲任忍不住捂着嘴:“孩子,是什么味道?”
      “有点儿……苦。”桴照实答话。
      服人让他坐下:“我也觉得苦。不过,这是巴国敬奉给天子的贡物,说是叫‘茶’,好东西呢。今天才从王都送来,乃是太子所赐,一并赐下的还有一名‘茶人’,便叫他做了来尝尝。”
      桴又呷了一口:“似乎需要慢品才好。”
      仲任道:“正巧,我和你……君父有话与你谈。”
      “是啊。曲沃宗庙那边占卜全部完成了,你冠礼上的嘉宾已经确定由司徒元和司马良宵担任,最终为你取字的则是已经退居多年的国之元老公子养,他们都在外地,但是,至迟明天也就到翼城了。”服人觉得一切都很顺利。
      能够由父亲的傅父,以及当年倚重的臣子兼友人来为自己加冠,桴心满意足。
      仲任颔首:“这真是再合适不过。地点呢?”
      “择在泮宫的射堂。”服人为母亲送上一枚果脯,“我看也很妙,是个好地方。”
      仲任赞同。
      服人看着桴:“桴儿,时候就要到了,明儿你什么也别做,好好休息吧。行礼那天可要把你累一场啦。”
      桴俯身领命。
      “接下来……”服人还要叮嘱,宫城远处忽地钟鼓大作,疾如雷雨。
      廊下的侍女们稍有骚动,有人在外查明情况前来奏事:“母夫人,是从东城那边传来的告急鼓。”
      告急?出事了?桴没经过这个阵仗,不由瞪大眼睛,心里有些莫名慌乱。服人体贴入微,让他挨着自己身边坐下,加以安抚。
      仲任端坐依旧:“今天谁值宿?”
      侍女答:“是军司马大夫。”
      “传来问问。”
      “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外一阵脚步杂响,军司马大夫含章的声音透了进来:“禀告君侯、母夫人、世子,泮宫起火……”
      服人霍然起身,一反适才的安闲镇定,把漆盘都带翻了。
      “人都没事吧?”桴很快反应过来,替叔父相讯。
      含章平时显得没有感情的语调,此时倒让人感到安心:“无人伤亡。火也刚刚救下,只是……射堂损毁严重。”
      “唉呀……”仲任也站起来,拊掌大叹,“……后天的冠礼……这如何是好?莫非要改期?”
      服人神情渐渐严肃。
      “派人到曲沃去祭祀,禳解灾祸。”末了,晋侯发布命令,“……冠礼不改期,地点改在……鹿馆。”
      含章应诺,却不离去:“还有一事急需君侯及世子定夺,恳请移步。”
      服人与桴对视一眼,辞别仲任走出云宫。

      服人与桴同车驶至内宫城门外,刚下了车……
      “晋侯做主!”宋国中大夫承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拜倒在服人眼前,“请晋侯做主!”
      服人亲自去搀:“切勿多礼。大夫何事,竟至这等失态?”
      承兆不肯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鄙国的长公子,今日午后持剑闯入驿馆刺杀夜明公子!”
      “哈?”服人大骇。
      桴也倒抽一大口凉气。
      午后,他和鲋祀正好见完面……
      “夜明可安好?”服人动怒,“鲋祀他要做什么!”
      “夜明公子受了轻伤,缄口不语。可长公子的随从说,长公子是从晋世子那里出来,直接奔向驿馆的!”承兆扭头死死盯住桴,“所以小臣斗胆,想要问晋世子是否知悉内情!”
      桴后退了一步。
      然而含章稳住了他。
      “无礼!”军司马大夫挡在世子前面,斥责承兆,“你一介外臣,怎可对鄙国储君直接问话!既然是在晋国发生之事,一切将由我家君侯判定!”
      服人铁青着脸:“就是这样。大夫,你将宋长公子交给我,然后回去吧。”
      承兆吃了教训,略作收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驾轻车:“长公子神智不清,正在车里昏睡。”
      “含章,送客!”服人没好气地转过身,“还有,把医师都带过去,为夜明公子妥善治疗!”
      含章即刻登车赴命。
      ……天幕,已经陷入幽暗。
      服人伫立在乍起的晚风中,一言不发。
      桴望着叔父的背影,惴惴不安,同时担忧夜明和鲋祀各自的状况。
      服人的肩膀松弛下来,像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走吧。”晋侯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只是嗓音里带着沙哑,显出几分疲倦,“我们走吧……”
      桴不放心地上前扶住服人。
      服人端详着桴,眼眸在被门口点燃的庭燎映照下,闪着柔情的光芒。
      “孩子,宫城……也是战场哪。”
      “是。”
      “笑着也罢,哭着也罢,都必须成为胜者。”
      “……咦?”
      桴被叔父牵引,一起徒步走进宫城的夜色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鹿馆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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