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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桃林幽居 ...


  •   穆王十九年仲夏。
      晋世子聘楚。
      澄澈的汉水江面上,缓缓驶来了玄色大舟。
      当年十岁的楚公孙熊渠,牵着父亲的衣袖,远望大舟上的赤红旗帜与灰黄旌旄,心中满是好奇、希望与空茫……
      他想瞧瞧来自周地,以血统出身自矜的宗室诸侯。
      他希望让骄傲的周人见识楚地的江山伟丽与人物灵秀。
      但他尚且年幼,并不特别明白这样做的意义,他只是作为高栖在枝梢的九彩凤凰,等待凡鸟投林,伏拜在他乃至整个楚国的脚下,为他的光芒所消蚀……
      然而来者未令他如愿。
      最终,他眼目中映照到的,是宛如画中走出的一对璧人。
      “你与我弟弟差不多年岁……”彼时,晋世子上光亲手将行礼的他搀起,对他展露灿烂笑容,“我替你们结个朋友吧。”
      “我能拉拉你吗?”随后,他的手被司寇公主临风紧紧握在掌心。
      那一刻,他真的觉得高兴,像所有感受到陌生人善意与宠爱的小孩子一样。他甚至有点儿喜欢他们了,即使他们是“敌人”。
      他戒备又温顺地跟着他们,沿江岸往宫城行走。
      “凤凰儿。”忽然,他听到呼唤,抬头发现是晋世子上光在叫他。
      注视着他惊疑的神情,上光莞尔不语。
      在上光一旁,司寇公主临风叹了口气,从发间摘下了什么递给他。
      依稀是贵重易碎的物什,他不知所措,可还是伸手去接。就在快要接到的时候,那东西却倏地掉了。
      熊渠吓了一大跳,身子赶快向前一探,试图抢救。
      ……就在这会儿,他醒了过来。
      “哈!”熊渠双目圆睁,喘了一大口气,盯住摇晃的车厢,慢慢地魂魄归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去往桃林塞的途中。
      刚才的一切,原来都是梦。
      奇怪,如何偏偏梦到了那两个人……已经是尘封二十年有余的记忆了……他们给了他何样宝物?即使醒转,他尚且在心底隐隐地疼着,似有无限叹惋。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受伤的右脚,活动了一下身子,无论如何都不舒服。
      这一觉并没为他消除倦意,反而更加劳累。当然,谁也不可能在日夜兼程、颠簸不停的马车上安恬入睡的。好在经历这四五天没黑没白的奔波,距离桃林塞已越来越近,最迟在明天晚上,他就有可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休息了。
      不过,支离破碎的睡眠和迷糊混沌的清醒之间,他注意到了队伍中的一些异样。今早的时候,貔貅为他所迫,证实了这个猜测。
      “两天前,曾有人跟踪我们。”貔貅口气故作轻松,“大约是些劫盗,数量不多,后来可能察知我们的武卫森严,不易下手,眼下不见踪迹了。请君侯不必担心。”
      熊渠当时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不担心是不能够的。
      虽然决定离开晋国,但为了保守楚君损足的秘密,为了照顾晋侯服人的颜面,也为了不令他人胡乱猜疑晋楚有隙,楚国仪仗的大队人马都暂且留在了翼城,造成熊渠如常驻停的假象,对外宣称楚君染恙需要静养,不参加任何宴饮聚会。等到晋世子冠礼礼成,仪仗将出发归国,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楚君实际上早带了数十名心腹武士,同着梧姬的戎族护卫驰奔桃林塞。
      队伍规模不大,车马和人员又都经过精挑细选,一路披星戴月抄近道,赶起路来自然飞快,可这么着也就大大降低了安全程度,因为不管遇到哪种意外状况,他们就只有这么不到一百号人,而且是劳顿困乏的不到一百号人……如此情形,不多加留神可不行。
      “不要声张。让梧姬的车紧跟在我座车后面,其他的,你懂怎么去布置。”熊渠这么嘱咐。
      “明白。臣绝不会惊扰到梧姬的。”貔貅心领神会,郑重承诺,然后退下安排去了。
      或许,这样就没有问题了吧。
      抱着侥幸心理,熊渠重新闭了眼。早晨他坐起来和貔貅谈话时靠在窗边吹了一会儿凉风,现在额头开始微微发烧,要强的他不愿把这种小事让旁人知晓,就想多睡一阵子待它自愈。
      熊渠适才阖上双目,车子忽然像是硌到了石头,猛地一震,戛然停下。
      “您醒了吗?”梧姬一掀帷帘,探进头来,“出了点事,请不要慌乱。”
      熊渠眼看着她束紧的腰带和袖子,还有她手执的凤头朱弓:“……怎么?”
      梧姬侧身坐在车厢后方,一边整理箭上的羽翎,一边盯着周围动静,笑着说:“不碍的!几个匪徒而已,我来保护您!”

      说是几个匪徒,未免太看不起车后远远追来的那一彪人马了。
      熊渠挣扎着扯下帘子,只望见烟尘滚滚,只听见喊声阵阵,来者凶神恶煞,气焰嚣张。
      “有多少人?”熊渠估摸对方数量。
      “和我们差不多,目前不明身份。”梧姬遮在他前面,“请退后,注意您的伤处!”
      熊渠呆了一呆,随即捶著车厢大喊:“貔貅!貔貅!”
      “君侯……”貔貅的声音带着几丝犹豫,很快从窗外传来。这位跟随凤凰儿多年的股肱之臣也正贴身保护自己的主人。
      熊渠咬牙切齿:“……你忘了我早上的命令?这就是你的不惊扰?”
      貔貅上了车,侍坐熊渠身边,没有说话。
      “如果您指的是对我瞒住被跟踪的事……”梧姬替貔貅回应,“我这边的人都是草原上猎狼的好手,哪有动静逃得过他们的耳目。”
      一刹那,熊渠感到了挫败。
      “貔貅!取我的‘辟疆’来!’”他胸中怒气蒸腾,额上的温度也在直线上升,整个人被一股逆冲的热血撞得晕晕乎乎,不免身子前后摇晃了几下。貔貅想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
      “不行!”梧姬否定了他的要求,“您的情况不容许操弓!也不需要您亲自动手!”
      熊渠勉强撑住,故意冷笑:“……难道真要让我这一国之君,受女子的庇护……”
      “有何不可?”梧姬打断他,反问道,“天神之下,人人都可能遭受劫难,您就永远不会碰到烦恼?在我遇险的时候,您能慷慨地施以援手,我却不能报答您的恩惠吗?还是说……您在看轻我?”
      熊渠一时失语,百口莫辩。
      这一下,他觉得连他的心也像被架在火上烤着了。
      貔貅赶快接上:“梧姬误会!君侯的意思是,就算你箭法优异,毕竟还是个女子,理应由我们来……”
      梧姬笑了起来:“抱歉!我家父母可不赞同这样的想法!否则今日的我,也拿不起这弓箭了……来啦!”
      随着梧姬一声喊,就听尖啸由远及近,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射向熊渠座车!
      “梧姬!”熊渠见状,不由地忘了脚伤,就要起身拦挡,被貔貅早有预料地死死按住。
      “断骨的地方再伤一次,就没哪位医师能让您重新走路了!”梧姬回头责怪地瞪了熊渠一眼,与此同时,她手下的戎族卫士已用厚重的革盾稳稳接下了那一箭。
      训完熊渠,梧姬在卫士们的盾阵遮蔽下站了起来,屏息静气,心神凝聚,瞄准对方车马之上招摇的黑色旗帜,拉开个漂亮的满月弦。
      熊渠紧张地注视她威风凛凛的背影。
      只一瞬,梧姬指尖一松,回赠的一射正中靶的,黑色旗帜应箭而坠。
      她选择的攻击对象非常准确,失去作为象征和引导的旗帜,这引起了对方的混乱,一番人喊马嘶之后,追兵终于停了下来。
      不久以后,折旗的那辆马车从散去的烟尘内现身,车上戎装持弓的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
      “好啊,楚子。”没等熊渠有所反应,那人先恨恨地开了口,“竟对天子使者屡屡动手,还射落我王亲赐的旗旄,你果然是要反了!”

      “……太几?”熊渠即时认出对手。
      那正是前些天在翼城晋宫共饮过的太几。
      这真是怪事!他迅速在脑子里过了遍与太几仅有的一次会面和谈话,实在不理解莫名其妙针对他的太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视他为仇敌。
      太几一幅怒火中烧的模样,似乎认定他对前因后果都心知肚明:“不错!我是楚子两度杀不死的太几!不过这次,我却要杀了楚子!”
      熊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没头没脑的威胁,惹起他心中不快。
      “两度杀你?此等罪过,岂能随意加诸我家君侯!”貔貅愤然代熊渠出言,“这话从何说起?!”
      太几亮一亮弓箭:“不用说了!楚子,先让我与你比一场!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便拼了性命不要,也须为大周除你这祸患!”
      熊渠不禁发笑。
      他很多年都没遇到过敢于拿着弓箭挑战自己的家伙了。
      当年他箭穿石棱之后,“神射手”的名声便不胫而走,天下习射之人提到他,口里唯有赞美艳羡,称奇不尽,他所用的大弓“辟疆”亦被看成稀世之物受到追捧。他并不反感这样的崇拜,还将其视作最佳的鞭策,勤学苦练,日益精进,到了这个地步,他对本身实力早有清楚的衡量,也可轻易把握对手的水准。
      就凭前面那一箭,太几非但对抗不了他,连梧姬这关都过不去。
      梧姬闻言,倒当了真,伸手护住熊渠,厉声呵斥太几:“楚子是我家邀请的客人,谁也动不得他!”
      太几被梧姬所阻,十分惊异,又觉面熟,不免眯着眼睛端详她半天:“……你是哪位?倒像在何处见过……”
      熊渠岂容梧姬被当作目标盯上:“太几!你既然要无故攻击我,朝我来就是!不要牵扯旁人!”
      太几听了,使劲朝地上吐了口口水:“呸!无故攻击?到这地步仍要扯谎,实乃无耻!别以为在太原用傩具盖住了本来面目,我就不知道抢马夺玉佩还要伤生害命的是你!”
      熊渠眉尖微蹙,心中一凛:“……我何曾去过太原。”
      “莫非宋长公子会诬陷你不成?”太几大骂,“他和我一同遭难,我正因得了他的书简,才确认你就是凶徒!你还掳走了他的重要之人!”
      梧姬怔住。
      “宋……长公子?”她尚未熟悉这个鲋祀的新称呼。
      太几还在高声控告:“……所以我特别留意你的举动,果然被我逮住你要偷溜!你若心中坦然,还需要如此行事,显出这般不可告人吗!我当然会尾随你看个究竟,岂料两天前,你察觉到了我在跟踪,派兵伏击我,折损我十余名随从!该死的荆蛮,好大胆子!于公,你背着天子脱离封地,远涉戎境,有勾连外族之嫌,已是不臣之罪!于私,这两次加在一起丧生你手的几十条人命,要如何还我?!”
      末了,太几冲动地架箭上弓,对着熊渠咬定不放。
      仿佛发出了信号,双方随从齐齐上前,各自呐喊着将主人的车子围住,剑拔弩张,刀兵相向。
      梧姬醒悟过来,也拉开弓弦,和太几针锋相对:“射落你旗帜的是我!先来和我计较!”
      太几立刻转了方向,向着梧姬:“别以为我不敢!”
      “你疯了!”熊渠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办到的,居然摆脱貔貅跳了起来,从后抱住梧姬将她拖倒,“你疯了!”
      梧姬惊呼,之后想起了重要的事:“您的脚!”
      熊渠忍着剧痛,把她完完全全藏在自己怀里,吼道:“不许动!这是我的事!”
      “受死!”太几不管不顾,第二箭已出。
      貔貅将熊渠和梧姬朝后一搡,展开袍袖迎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冷不防斜刺里飞出一箭,半空中“叮当”一响,火花闪过,太几的箭镞被准确无误地撞落,接着嗖嗖数声,一排红木白羽箭被齐刷刷钉在太几和熊渠的队伍中间。
      突然的变故带来须臾岑寂。
      梧姬的戎族武士们在看到羽箭后爆发出欢呼,他们嘴里全是让人听不懂的笑语,并纷纷伏地按照戎地的规矩行礼。梧姬在听到喧哗之后,兴奋地离了熊渠,跳下车子。
      梧姬站在地上,全忘了这是何等境地,不管不顾地张开双臂。
      很快,有一黑一红两匹骏马飞星般赶来,为首奔向她的黑马载着个蒙头的黑衣男子,男子丢了弓箭,俯下身去轻轻一揽,就把梧姬取在了马背。梧姬立刻欢喜地搂住了男子的脖颈,高兴地哭了起来。骑着红马的则是一名发色深棕、高鼻深目的戎族少年,警惕地横弓于臂,守护着梧姬和黑马上的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亲昵地拍着梧姬的背,抚摸她的脸颊,甚至还在梧姬的额上宠爱地吻了吻。梧姬却哭得更厉害了。
      张扬的闯入者,让熊渠和太几都颇为不悦。
      但是……
      “这里将入桃林塞,奉劝你们切勿轻举妄动。”男子也没忘了他们,一手仍旧掌住梧姬的腰,一手摘掉头罩,冷冷地道,“……尤其不要在我姬上光的女儿面前舞弄兵器!”

      宋国驿馆。
      夜明凭几而坐,轻摇着掌中的玉柄乌羽扇闭目养神,在他座下,侏儒优伶正表演着挖空心思琢磨出来的滑稽段子,侍女们则安静地撤走了摆满了酒肉,却几乎没被动过的食案,重新送上甜酒和果物。
      “公子。”弗言注意着他的脸色,“……今天又不曾吃得几口,这样下去……”
      夜明柔声回答:“没关系,我不饿。”
      他明明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多少了。
      弗言很担心,深谙他个性执拗,只得默默叹息,陪在一旁思虑着劝他进食的策略。
      “烦请通报,厨下将公子要的东西送来啦!”此时,门口传来女子脆甜的喊声。
      夜明像是受了触动,倏然睁开眼。
      “好吵闹啊,真是个不太懂事的侍女……”弗言感到奇怪,起身去看了看,回来奏报:“是公子前两天召入的那对兄妹里的妹妹呢,名唤‘梓儿’吧?她声称来献上公子指令烹制的羹汤,有这样的事吗?”
      夜明坐直身子,没有立即做出确认或否定。
      弗言见状,指示一名侍女:“让她离开。”
      侍女领命而去。
      夜明抿着嘴唇,仍旧一语不发。
      “哎,请你们不要赶我!”不一会儿,门外的梓儿又叫道,“别推我呀!”
      夜明恍如耳朵被扎痛,倒抽了一口冷气,面朝里躺了下来,不耐烦地命令:“……好了。你们都退下,叫她进来放下东西就走。”
      弗言有些吃惊地盯住他。
      “是。”不久,弗言行了一礼,引着所有侍从退出殿外。
      然后,夜明听到了属于梓儿的轻快脚步声。
      “夜明?”梓儿放下几案,似乎还跟在宫外梓树下见面一般,快活地笑着招呼。
      夜明不发一言,甩给她的只有背影。
      梓儿停顿了一下:“你装睡可装得一点不像!人睡着了,呼吸会更缓慢的,你还想瞒过医师吗?”
      夜明忍不住微微一笑,还好她看不到。
      “你不理我?”梓儿口气有了几分委屈。
      夜明硬着心肠,一动不动。
      “啪!”他的额角被什么轻凉的物体击中,不免反射地摸了一把,摸到的竟是一朵含露的木槿花。他坐起来,吃惊地回头望着梓儿。
      梓儿今天穿着蓝衫黑裙,腰间束着红色大带,显得愈发秀丽飘逸。
      夜明闪开目光。每次见她,似乎都会比前次更增几分可爱,但这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的。
      “哎,你是病人,我让着你,不与你计较!”梓儿自己先乐了起来,佯嗔地抱怨着,取了一小碗热粥,捧到他唇边,“真是个小孩子样!来,吃吧!”
      诱人的香气在夜明的鼻下浮动,他倔强地看向别处。其实,被她说像个小孩子,他觉得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被摇撼了。
      梓儿认真地盯着他:“我明白,你风寒还未痊愈,无法受下那些油腻之物,所以特地给你做了药羹。好好吃上几碗,这既是饭,也是药,味道还不差!”
      夜明关心的不是这个:“……我说过,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没说过。”梓儿狡猾地反驳,“我偏要见你,怎样?”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我说了,你是病人,而且是我第一个病人,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夜明不知不觉转眼注视她。
      梓儿坐在他身边,舀起一勺粥要喂给他。
      夜明有点慌乱:“我……自己行……”
      梓儿坚定地摇摇头:“你的手都在发颤,还是我来代劳妥当。请不要和医师拘礼。”

      温滑的粥最终被夜明噙在口里,咽下肚去,渐渐地仿佛周身都舒适暖和起来了。在梓儿的耐心照顾下,他一连吃了四碗,最后才满足地靠在枕上,不好意思地沉默着。
      “睡一会儿吧。接下来,我会每天按时煎药给你服下。”梓儿边收拾碗盏边嘱咐,“作为医师,我希望你能无病无灾地活下去,所以你就放心地依赖我和二哥好了!”
      夜明想了想,冷不防问:“……你是为了这个才来到此处?”
      梓儿停下来,毫不隐藏:“是。”
      这是她最大的特点,性子豪迈高爽,喜欢直来直去,没有太多小女儿忸怩情状,总是非常坦率,不避不绕。
      夜明回思极之前捏造的梓儿曾痛哭整晚的事,情知上当,不由地莞尔:“……我早该想到,你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梓儿茫然。
      “没什么。”夜明摇头,叹了一口气,心头又有点空落落的。
      梓儿过来拍了拍他的枕头:“睡一会儿吧,你需要多休息。”
      夜明顺从地躺下,盖上薄被。
      两人的目光无意间又黏在一处,相互长久地端详对方。
      “兄长,兄长……”有女子娇嗲的声音冲散了这浓烈的暧昧,“您可有好些了?”
      随着问候,袅袅婷婷出现在夜明与梓儿面前的,是被宋国君夫人珠姜收为养女的玑子。她穿着一袭紫裙,乌发半挽,妆容精致,尾随她的是两名美艳的贴身侍女。
      夜明推开被子撑着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裾,拿出正式场合应有的端肃态度接见了这位堂妹。
      玑子行礼完毕,看了看梓儿手里的食案:“……兄长才用了饭吗?”
      夜明和气地回答:“不错。妹妹请坐。”
      玑子还是站着,语调关切:“……兄长一定要保重。咦,这个侍女我从未见过,哪里来的?似乎……也不懂礼仪……”
      她惊异于梓儿没有向她像仆役那样跪拜叩首。
      但梓儿在这明显的暗示下,也不过施以普通的相见礼,略作应酬。
      夜明瞧着梓儿:“这位并非侍女,是我延请来……”
      “小女是随兄长一起投奔公子的,兄长擅持乐器,小女则专门为公子烹制羹汤。”梓儿接过夜明的话头,巧妙地遮掩了疗病的事实。
      玑子锐利地直视梓儿:“……倒是口舌伶俐。”她发现夜明一直望着梓儿,于是轻笑起来,“……兄长,别人都说您收容了一对美貌兄妹,我身边正缺……”
      “不行!”夜明没等她说完,果断拒绝。
      玑子吃了一吓,收住了后半句央求。
      “这位并非侍女。”夜明重复,试图尽量缓解刚才的僵硬气氛,指了指玑子身后的一双佳人,“早先我不是将青丝、冰纨赐给你了吗?算来你也有侍女数十了。妹妹,即使是公族中人,也不可太奢靡。况且你尚未出嫁,有清俭的好名声对你有益无害。”
      玑子低下头,乖巧地接受夜明的训喻:“是,妹妹记住了。”
      夜明颔首,越发蔼然:“……不过服玩用度方面,你也不应逊于任何一家君侯的女儿,有想要的尽管向弗言吩咐就是。”
      在玑子面前,夜明表现得完全像一位严格又慈爱的家长。
      玑子笑逐颜开:“多谢兄长!”
      夜明仿佛不经意地对梓儿做了个手势,梓儿领会,先行离去。
      玑子眼光追着梓儿:“好傲慢的女孩儿!”
      “妹妹,我听闻前两天你有些不适,究竟如何了?”夜明摆出闲话家常的样子。
      “啊,那个……”玑子只得收回念头,全心应对夜明。

      不一会儿,玑子也从屋内退出,引着青丝、冰纨沿游廊回去内室。在经过一处拐角时,她“巧遇”到了正在袖着手欣赏院中风景的承兆。
      “你们先回。”玑子冷下脸,遣开两名贴身侍女。
      承兆目送侍女走远,转向她:“……看你的样子,事情不顺利。”
      玑子攀住栏杆:“他不肯把人给我。他很中意那个女孩。”
      “他历来宠你,只要你想得到的,都会尽力满足。你却也有要不到的东西了。”承兆语带讥讽,“……这让你心情不畅。”
      玑子眼波流动,凝睇远望:“……不用说这些,比我更不高兴的是你才对。我是要不到,你连要也不敢。兄长虽然貌似不羁,心性却比谁都清高,你费力替他搜罗的一对绝色美人,他连碰都没碰就转赠给我了,他根本不喜欢你为他安排的任何人、任何事,他厌弃你。”
      承兆顿了一下:“他还年轻,不懂得我全是为他好。”
      玑子如同听到了一个笑话:“哈,真有趣,你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竟然这么不了解他。瞧着吧,他比谁都聪明,比谁都固执,你再这样背地里和他作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当然是最聪明的,所以我才要将他推上宋国君位。”承兆以骄傲的口吻反驳,“我的行为全是赤心为他,谈何违逆?你也还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玑子嘴角上扬,不再争辩。
      承兆走上一步,试探地捏住了她的衣角:“……你穿得太薄了些。”
      玑子“刷”地挣脱,含笑妩媚地飞了承兆一眼:“中大夫有心了。”
      承兆咽了一口口水,缩回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那对兄妹弄走。那两个人不管仪表还是举止都像大有来头,只怕真是长公子那边的棋子,可不能让他们乱了这边的局。”
      “是啊,是啊。”玑子心不在焉地敷衍。
      承兆有些无奈:“……就到这儿吧。”
      两人左右看了半晌,各自分开,朝着相反的方向疾行。
      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影从他们交谈地点不远处的厢房内闪出。
      “可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极抱着胳膊,若有所思,“但这两个人状若亲密实在奇怪,他们身上也许就有夜明的病因。”
      “嗯!”梓儿暗中握紧拳头,“医师必须查明病因!”
      极闻言,盯着梓儿,忽然笑出声。
      梓儿不解:“二哥,怎么了?”
      极揉揉梓儿的脑袋:“没什么。”
      他挂着笑容扬长而去。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没什么’了,到底有什么呀?”梓儿原地愣了一会儿,赶紧追了上去。

      熊渠在鸟鸣声中清醒了过来。
      他终于在隔日傍晚到达了桃林塞,而且是在光君的亲自护卫下,而且这次不是做梦……
      “不要在我姬上光的女儿面前舞弄兵器!”就在他险些遇袭之时,光君的凌空一箭和严厉呵责制止了即将发生的不幸。
      之后,他听到身旁的貔貅激动地喊了一声:“晋侯!”
      同时,太几也愣怔半日,从车上跳下来,对着前任晋侯上光一揖到地,颤抖着嗓子叫道:“拜见光君!”
      阔别世人视野近二十年的大周光君,再度于众所瞩目下现身。
      时年四十五岁的上光,身形、样貌较之昔日并不见大改,只因已蓄髭须,更显出威正迫人的气势。
      上光骑在马上,搂紧长女梧姬,带着三分火气,斜乇地下恭敬行礼的太几:“……你是何人!”
      “小子名为‘太几’,是天子御人造父族弟,少年时曾随造父在戎地瞻仰过光君风采,至今难忘!造父曾向光君所献飞骊,正是小子一手饲喂的!”太几弓着身子,热情地自我介绍。
      上光似在忆念,淡淡一笑:“……造父,是故交了……请起。”
      太几抬起头,用崇拜的眼神仰望上光。
      上光缓辔靠近熊渠的座车,微微眯起一双美目:“……车里又是何人?”
      梧姬赶快附在上光耳畔低语一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父亲。
      上光听罢,终于下了马,上前探视:“……凤凰儿,好久不见……呀,往日的小小孩童,已是眼前这堂堂君子了……”
      熊渠呆呆地看着上光,好一刻才想起行礼,早被上光拦住,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低声叮咛:“梧儿说你受伤了,伤处要紧!幸好梧儿在这附近做了标识,我又正因有事赶路至此……你歇着!”
      上光转过身,护着熊渠,面向太几:“我远道而来,恰遇这场相争,也是上天要我化解两方恩怨。太几,凤凰儿,你们可愿听我几句?”
      太几瞪着熊渠,犹豫道:“多承光君好意,但是……”
      “好,太几,你先讲讲是怎么回事。”上光诚挚邀请,“我想你绝非无理取闹。”
      被幼年视作神明的人物如此青眼厚待,受宠若惊的太几再也找不到可以坚拒的借口,唯有从命,把熊渠的“罪状”一五一十描摹尽致。
      “楚子也算我亲见长成……”在太几诉苦完毕之后,上光略作思索,发表了意见,“若说他骄横傲气、胆大妄为是有的,但若说暗杀偷袭、冷箭伤人……恐怕他不屑为之。其中恐有所误会,也不可知。”
      熊渠默默地听着。
      太几有些不甘:“这都是宋长公子遣人来告于我的。”
      上光诧怪:“宋长公子?鲋祀?我是鲋祀的傅父,对那个孩子再了解不过,他单纯正直、缺乏心机,何曾学会告密……”
      太几委屈地道:“……这样说来,是我冤屈楚子,污蔑宋长公子了……”
      “不,不!”上光拉起太几的手,招呼了一声,“百年!”
      跬步不离上光的戎族少年,丢开牵着的红马缰绳,来用纯熟的周语答应:“百年在!”
      “拿酒来。”上光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粲然笑道:“是!”
      很快,少年从搭在马背上的袋子里取来了一壶美酒并两只酒爵,将酒爵满满斟上。
      上光向太几举起酒爵:“得罪了,楚子于我女儿有大恩,我无法放任你与楚子冲突,或令你觉得存有偏私,我也无话可对。然而楚子身是一国君主,能对他定夺罪罚的唯有天子,你可有得到受命,代行诛戮?”
      太几语塞。
      “况且,楚子一旦在从晋国归返的途中出事,晋楚必然结怨,查对起来,找出你不是难事。届时两国都会向你报复,你要如何收场?”上光针砭入理,令太几无可辩驳。
      上光轻言缓语:“……最重要的是,你觉得你有把握战胜他么?你敢想敢为,只是遇事如不镇定,料错行差,岂不辜负了自己?”
      这是事实,果然当时和熊渠拼上,最终的赢家还真不一定是先发难的一方。
      太几彻底不吭气了。
      “太几,退一步罢!你两次遇袭,最后总会给你交待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上光见时机已到,“你愿意信我,就饮了这酒,走你的路!”
      太几看看上光,又看看递上来的酒爵,突然大口叹气,咬牙接过。
      上光点点头,简洁地加以肯定:“好!”
      真是精彩。
      熊渠知道事成,十分感慨。此刻便把自己换成太几,也要为光君的劝诫心悦诚服,偃旗息鼓。
      太几仰脖一饮而尽,之后走向马车,站在车下对上光拜别:“光君,您是我自幼崇敬之人,今日能再见您容姿,已是我不意之喜,又蒙您教谕,更令我受惠匪浅。就此告辞,还望后会有期!”
      “能听到这样的话,颇感幸甚。太几,你是个能臣,将来大有前景。”上光报以褒赞。
      太几登车,再三朝上光揖别,喝号一声,带队启程。
      上光在后举手相送。
      “快!”一俟太几的人马去远,上光立即下令,“速速离开这里!”
      可这会儿的熊渠只觉头脑昏沉,体力不支。
      “您不舒服?”恍恍惚惚地,他听见梧姬来问,最后感到的是上光按住了他的额头。
      “烧得这么厉害!”在他往黑暗不停堕去的时候,上光焦急地指挥着,“百年,取水来!”
      啊,一切都好了。
      疲倦如波潮汹涌,他放心地让自己陷入昏睡中。

      熊渠躺在枕上,挡住眼睛。阳光在他指缝间跳跃。
      印象中他几乎从没这样因病卧床不起过,最近的一次也是在他遥远的童蒙时代,那天他父亲丢开了一应事务,陪了他整整一个下午,让他安心之余也异常欢欣,一反常态地撒娇要这要那。
      “真教人忧愁啊……”记得父亲还念着,“你可不要再生病了,好孩子。”
      父亲对表现出依赖心的他一定失望了吧,所以病好以后,他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努力地学习射御剑器等增强体质,实在染上小病时,扛一扛便也过去了。
      但这么多年以后,他好像又犯了类似错误。
      熊渠沮丧地坐起来,咳嗽了几下。
      没人应答。
      倒是榻前放着一根木杖。
      熊渠苦笑一下,拿过木杖紧紧掌住,费劲地支起身,体会了一阵靠木杖站立的感觉,认为还不错,于是慢慢地向阳光里挪动。
      掀帘出去,视野豁然开阔。
      门外是一处热闹的庭园。
      光洁的木廊之下,杂植有桃李栗梅等果树,果树之外育有各色花木,映照初夏天光,显出无限繁华,更惹得鸟声随暖风摇漾,彩蝶伴花香起舞。
      真好个住所。
      熊渠嗅着空气中的芬芳且行且看,沿着一条碎石小径穿过斑斓花丛,发现小径直接通往不远处的水塘。水塘边的树荫里,梧姬正背对着熊渠席地而坐。
      熊渠想了想,向她走去。
      梧姬像是在专心考虑着什么,完全没听到木杖点在路面的声响,一边还把石子儿抛到水中,打起朵朵涟漪,水上原本浮有白鹅数双,此时不堪其扰,相唤上岸,摇摇摆摆地走入水塘另一面的竹林中去了。
      “你吓到它们了。”熊渠觉得有趣。
      梧姬转过脸来惊异地看着他,又侧过身子飞快地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熊渠心头一沉。
      他马上告诫自己最好别去过问。
      “咦?”梧姬绽放笑颜,要来扶他,“您睡足了?还不能这样出来走动的。”
      “我躺久了。”熊渠摆手拒绝,靠着树干稍作歇息。
      梧姬亲切相询:“因为您睡得很甜,我让您的侍从们都退下了。现在您饿不饿?我去准备饭食吧?”
      熊渠盯着她:“……你不是侍女。不必这样。”
      梧姬垂下眼睫,自嘲道:“……我又骗了您。真羞愧。”
      她以为他在指责她隐瞒身世。
      其实针对梧姬不肯实告,熊渠丝毫没有生气,或者说他的心情经历是:不可思议、恍然大悟、难以形容……他曾经也怀疑过她很可能并非侍女,但从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真相。梧姬是前代晋侯与夫人的长女,是那样两个人的孩子……他有些莫名的高兴。从内心上讲,当年光君和长史公主在楚国借兵一段,虽然使他父亲和他落了下风,却也让他算是输得比较服气,所以此后才有加入晋宋卫陈同盟的举动。梧姬有如此父母,理应骄傲,而他与梧姬有了这层联系,仿佛更加亲近。
      “呃……晋侯是你父亲,那么姜氏夫人即是你母亲了?”已经谈到这里了,熊渠本不是那个意思,也只好顺着话题继续下去。
      “是的。”梧姬承认,“父母常提起您,对您非常赞赏,因此当我第一次遇到您,听见您报出名字后,就明白自己得救了。”
      得到来自最初的“敌人”、后来的盟友的高度评价,熊渠暗中得意,又大感欣慰。可他都忍住了,仅仅“哦”了一声。
      梧姬嘴角含笑,眼中却凝着忧郁:“只是……我未从亲命,是私自跟随兄长与宋长公子到周地的,不便对您实情相告。请您原谅。”
      熊渠一下子全懂了。
      他不再开口。
      梧姬也没接着解释,重新望向水面。

      “梧儿?”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他们背后轻轻唤了一声。
      梧姬与熊渠同时回首。
      那是一名身着绛红底云虎纹华丽衣裳的美男子,一面徐徐而行,一面向他们灿烂微笑。
      “皓叔!”梧姬大喜过望,“您来了!”
      可熊渠却如同被定在了原地,作声不得。
      “楚子?凤凰儿,竟不认得我啦?”来者轻扬眉梢,侧过头去对身边的人埋怨,“……可恨哪,莫非是我老得太多了?”
      换了一袭黑底彩绣袍衫,伴在一旁的上光不客气地答道:“怎么?你还以为是二十年前?”
      梧姬万分好奇:“皓叔和楚子相熟?”
      被称作“皓叔”的美男子哈哈大笑,脑后大红丝绦垂系着的一双绿玉珠子也随之在肩头乱跳。
      “宋……”熊渠张开嘴。
      宋公苏显。他差一点就要揭露对方的身份。
      “这是个秘密。”光君夫人临风挽着显君夫人珠姜的胳膊,从后走上前来,“……哎呀,熊渠子长这么大了!”
      上光笑顾爱妻:“对吧?连我也吓了一跳呢。”
      “母亲!”梧姬像头撒欢的小兔子,几下就蹦到了临风怀里。两对父母围着这个目前唯一回归膝下的孩子说笑不停……
      熊渠观望着这一幕,神情却逐渐变得严肃。
      果然,过了一会儿,临风捋了又捋女儿的头发:“孩子,师雍在堂上等着你,快去见见他。他很久没听你弹琴了。”
      梧姬理解家长们有话要叙,顺从地离开母亲臂弯,恋恋不舍地去了。
      接下来……
      熊渠拄着木杖,尽量站直身子:“请讲吧。”
      “凤凰儿。”上光看着熊渠,“你瞧出来了?”
      “我带着伤,请恕我不能全礼。”熊渠一幅对当前情势了然于胸的样子,“……几位是有什么要事与我商议么?”
      苏显抱臂胸前,大加赞许:“真聪明。”
      熊渠吸溜了一下鼻子:“不,只是闻到了和当年在商丘城时一样的味儿罢了。”
      临风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入内细讲。”
      熊渠表态同意。
      苏显与熊渠先行,珠姜随着夫君。
      上光正待举步,注意到临风拖延在后,于是回来搀扶:“……风儿,你怎么了?赶路累了?”
      “我心里……有点不安。”临风露出忧色。
      上光不解,握紧临风的手。
      临风摇摇头:“也许还不要紧。得空再告诉你。”
      她冲上光笑一笑,拉着他向前赶上去。

      只是,时光已然流逝,前路当属后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桃林幽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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