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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紫玉花簪 ...


  •   翼城,三面环山,一面抱水。
      从城东门驾车出行,走上两边植种着梓树的大道,不久就能来到浍水岸边。
      这条源出于翼城的河流涓涓地流经曲沃,一路闪耀着阳光的金亮,平静舒缓地延伸至更远的无垠平原,在那里,暖风徐徐吹送,洁白云朵下起伏着碧色中融入微黄的麦浪……时节已是春夏之交了。
      夜明站在树下的河岸上,远望着河里捕鱼的小船。船中渔夫刚刚打了一网,网中银光鳞鳞,大约收获不错,于是渔夫高高兴兴地唱起一支听不出词的小调,悠扬婉转,颇为动听;这歌声似乎惊动了河畔草丛中几头正在咀嚼的黄牛,它们纷纷抬起头来察看,然后又重新埋下脑袋,不紧不慢地甩着尾巴,挪动着步子,去寻更多鲜嫩美味的草叶;一只毛色花白的狗儿懒洋洋地躺在一旁矮树的绿荫里,一边打盹儿,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管着它的牛群……
      世上如斯安宁美好。
      他微微露出笑容。
      “夜明!”很快,他所等待的声音在他身后唤道。
      他转过去,看到自己期盼的身影:“……梓儿。”
      今天,距离上一次见面,正好又隔了五天。
      梓儿穿着茜色的裙衫,愈发显得肌肤洁皙,模样可爱,她蹦跳着向他跑来,腰间的大红佩巾像是一团跃动的火焰。
      她还挎了竹篮,扛着两支翠竹枝做成的鱼竿。
      夜明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她,只觉她双颊红润,面色鲜艳,仿佛整个人都在散放着健康愉悦的光芒,便忍不住心头一阵快活,又怕她失足跌倒,开口提醒道:“小心脚下啊,这里近水,也许有湿滑的地方。”
      梓儿却误会了:“……脚下?”
      她低头去瞧,发现她裙边沾染了些许泥土,那一定是在奔跑的时候溅上去的,这使得她一下子害起羞来。
      “哎!”她忸怩地左右看看,“我没注意呢!这真是……”
      夜明不料她会为这个为难,想了想,取出一方帛巾,走到她面前,躬身为她仔细擦拭污迹。
      不过,这让梓儿更尴尬了。她脚尖儿互相蹭着,想避开却不好意思。
      “怎么?”夜明扬起脸,明知故问。
      “没、没怎么……”梓儿吞吞吐吐地回答。
      等到夜明终于忙完,梓儿依然大睁着双眼,定定地盯住他。
      夜明站直身子:“……我就生得有这么好看吗?”
      梓儿噗哧乐出声来,同时躲闪了目光,举起竹篮:“不要取笑嘛……我观你气色欠佳,仍需服药呀。这是和上次一样的份量。”
      “嗯。”夜明淡淡地应着接过。
      梓儿觉得他不够上心,再三关切嘱咐:“你一定要按时按量地服用。”
      夜明没有作答,只是笑。
      梓儿交待完毕服药的事情,犹豫了一会儿:“……你住得离这里远不远?要是你不急着走,就一起钓鱼吧?天光这么好……”
      夜明假作迟疑:“……这……”
      梓儿的神情果然变得紧张起来。
      “我的鹤还在天上飞,一时回不来。”他马上说,“我眼下很闲。”
      梓儿笑逐颜开。
      夜明也为之莞尔。
      多和她在一处,他哪有不愿意的?
      他帮她拿着钓竿,两人走到岸边,捡了块干净地面,坐下来垂钓。

      苍穹之上,云霞流动。
      一只蝉藏在枝叶中,细声细气地鸣唱。
      梓儿自告奋勇替夜明穿好诱饵,由他潇洒地抛出去,将鱼钩投入水中。她瞧着他熟练的动作,有点吃惊:“咦,原来你很会钓鱼啊?”
      “我幼时就常同父亲到河滨钓鱼,从第一次拿起鱼竿到如今,算来也十年有余了。”夜明脱口而出,颇带着几分得意。
      “我也常跟父亲和兄长去钓鱼呢!”梓儿欢喜地把这个话头接下去,“大家一起很好玩!”
      但夜明似乎不乐于再提到这件事,勉强抿了抿嘴,此后都保持沉默。
      梓儿不解,却不好追索。
      两人对着河水静静地一块儿坐着。
      这时,半空里传来数声鹤鸣。夜明的鹤归来了。
      “夜明,你的鹤叫什么名字?”梓儿昂起头寻找鹤的踪影,终于又抓住一个话题。
      夜明轻声道:“白衣、素裳。它们差不多从破壳后就陪着我。”
      梓儿欢喜地说:“我姐姐也养着一只鹰,叫‘吉雅’,也是从拳头那么大就开始养了。”
      “哦?”夜明对此饶有兴趣,“除了兄长,你还有姐姐?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梓儿一脸自豪:“我有三位兄长,一位姐姐,还有一位义兄!”
      夜明停了停:“真不错,你生在大家庭中……那么,最小的你今年多大了啊?”
      “十……”梓儿脱口而出,突然又刹住,“你呢?”
      “十七。”夜明一动不动地持着鱼竿,“我也有两位兄长,还有个义妹。”
      梓儿松了一口气:“我十五!”
      夜明从侧面打量她,双眼笑成弯月的样儿:“我知道你肯定比我小。你就像个小孩子。”
      梓儿闻言,腾地红了脸:“我并不是小孩子……其实你也不过长我两岁而已呀。”
      夜明一直凝视着她:“是吗,那你行过及笄礼吗?”
      “……没。”好半天,梓儿才吐出一个字。
      她还披垂着头发呢。
      行及笄礼是少女的成年式,标志着女孩子正式脱离童蒙时期,然而一般在举行仪式时会为少女梳结发髻,戴上择定的求婚者送来的发簪,表示许配于人。所以他这么问,其实一语双关,教人羞于开口,难以回答。
      “不要紧,我也还没行过冠礼。”夜明见她一幅认真烦恼着的样子,早又忍俊不禁,忙把话来抚慰。
      两人正聊得渐渐亲切,却听不远处的大道上喧哗阵阵,有人在连声喝嚷着什么。
      夜明站起来,观察了一刻:“……是晋侯母夫人要回城,前驱的使者已经来清道了,命令诸人回避。”
      梓儿闻之神色微变,丢了鱼竿,一把扯住他:“我们躲起来!”
      这下轮到夜明觉得疑惑。但梓儿的手温温软软地握着他的手,他没办法也不忍挣脱,便顺从地随她匿身到树丛里。
      他们一下子贴得极近了,彼此的鼻息也能感受到。
      可梓儿压根没注意自己在紧紧依偎着夜明,她谛听着大道上的动静,似乎很不安。
      “没事的,梓儿……”夜明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怜惜。
      孰料他话音刚落,那些行进的使者队列内突然响起脆亮的弦声,接着,在他们头顶盘旋的一双白鹤中有一只发出哀鸣,拖着翅膀斜斜下坠,另一只也随即伴着它一起降落。
      这真是意外的变故。
      “不……”夜明惊痛。
      “不好了!那是你的鹤啊!”梓儿大叫着,跳起来往白鹤着地的方向的跑去。
      “别去!”夜明愣了一愣,待要拦阻她,哪里还来得及。
      果然,使者队列虽仍往前在赶路,却出来了一名身材格外高大的武士来捡拾猎物,那武士看到梓儿拼命奔向落到河畔的受伤白鹤,声若洪钟地骂道:“大胆野氓!你敢抢夺我的东西?!”
      梓儿根本不管不顾,一味忙于验看白鹤的伤势。
      武士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压向梓儿,伸手要去推搡她:“叫你放开!”
      夜明见状不由发急,几步追上挡开武士,护住梓儿:“住手!不许碰她!”
      武士平白遭到他的呵斥,很是生气:“你是谁?!”
      “这是我的鹤!”夜明义正词严。
      “鹤分明是我射下来的!”武士认为他俩在撒谎,叉着腰睥睨二人,“你们想骗过我这一双眼睛吗?”
      梓儿在一旁拗断了箭杆,扯下裙幅一角,替白鹤包扎好被射中的腿,拍着手对武士说:“你真是无理取闹!”
      武士愤怒地大喊一声,按住腰间的剑鞘,作势拔剑:“你敢辱骂我!我杀了你!”
      夜明暗叫不好。他和梓儿均身无寸兵,又兼他久病体弱,不见得能匹敌面前这大个儿家伙。
      “罢了!”孰料节骨眼上武士主动放弃,“我家主人再三禁止我伤人性命,我起过誓,是不能违背的!”
      夜明松了一口气。
      那武士接下来猛地拎起梓儿:“鹤是我打算献给我家主人的礼物,那么,你跟这鹤都随我去主人面前复命吧!”
      武士将梓儿朝肩上一扛,又掳了白鹤,一溜小跑地回了车上,打马就走。
      夜明不防武士有这样的举动,僵在原地。
      此情此景……
      如有一道刺眼亮光倏地照亮了他尘封的记忆,他在这一刻想起了一件不算遥远的往事。他浑身颤抖,怒火在胸腔内腾地点燃。
      “该死——!”驾了藏在树丛后的马车,夜明朝着武士奔驰的方向疾追。

      而在这一天早些时候的楚国驿馆。
      宽敞的院舍中,悄寂无声。
      拂照着屋脊的幽蓝晨光逐渐变作发亮的乳白色,没过多久,朝阳挣脱了薄霞,在东墙头上的天空中越升越高。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只捕鼠的猫儿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沐浴着阳光,弓起脊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踏上青石铺就的甬道。那是它惯常散步的地方,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一样。它正在气定神闲地行进,忽然有一名寺人口里“嗬嗬”地低声喊着,张着袍袖冲它跑了过来……在它眼里,那简直是一只想要袭击它的大怪鸟,于是它吓得怪叫一声,蹿逃开去。
      “静些!”东厢房的竹帘被掀起,一位素衣玄冠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君上因伤疼了一夜,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可不能惊动了他!”
      寺人赶紧向男子行礼,陪着小心地答应:“是,大人。”
      男子点头:“别出一点响动,否则……”
      却就是那么不凑巧,恰有七八只捉虫的麻雀累了,像卷起一小朵褐色云彩似的,一齐飞到庭树上栖息,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地吵成了一团。
      “快,叫人拿竹竿来!”男子急忙吩咐道,“把它们赶走!”
      寺人慌慌张张地去了,不多会儿领着另两个同伴回来,三人举了竹竿对着树丛一阵乱捅,总算把聒噪的麻雀们也惊得四散飞离,溜得一干二净。
      可是,已经晚了。
      房中兴起一声长叹,随即传来楚君熊渠不耐烦的召唤:“貔貅!”
      被唤作“貔貅”的男子遗憾地一摊手:“这可不妙!”
      “大人,请在君上面前为我们求情呵!”三寺人情知惹醒了病中浅睡的熊渠过错匪小,满心里生怕遭到降罪,都跪了下来。
      貔貅见他们如此畏惧,绷不住一笑:“快起来,快起来……若在往日,我也保不住你们不吃苦头,今天的话……没事,去忙你们的吧,保管你们平安。”

      “貔貅!”熊渠几乎半个身子都陷在柔软的锦枕里,闭了眼睛叫着,“貔貅!你怎么办事的?!”
      有人轻轻地走过来,坐在他寝台前。
      “貔貅!把当值的寺人都带下去打二十鞭子!”熊渠继续咬着牙命令。
      “……请不要动怒。”回应他的并不是貔貅的声音。
      熊渠一惊,睁开双目。
      梧姬的面容映入他眼帘。
      熊渠本能地就要挣扎着坐起来。
      梧姬按住他的肩膀:“您别动!伤处会受不了的。”
      “梧姬,你为何在此?”熊渠听话地躺下,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关心自己的脚。
      梧姬小心地揭开他脚上敷过药的缠布查看伤情,然后为他更换缠布:“……害您受伤的是我,从今天起,我每天都会照顾您,直到您的脚伤痊愈。您的情况不是很好啊,伤处瘀血未化,这样断骨还不会开始长合,看来除了用药之外,饮食也需远离油荤,以助早日化瘀。”
      熊渠在她换药时一直试图撑起身子阻止她:“你不需做这些,还有那么多人……”
      “是我自愿的。”梧姬态度执拗。
      熊渠听了,无言以对,只好看着她。
      “还有,怒气对复元没好处,这段时日还请您平心宁神,善自珍重。”梧姬在铜盆中净了手,为他奉上盛着清粥的木几,“稍微吃一点吧?”
      熊渠皱了眉头,许久才略一颔首。他自受伤以来被疼痛所困,心情沮丧,厌倦饮食,谁劝也不听,不过既然是梧姬开口,他必要依从。
      梧姬注视着他慢慢地吞咽。
      “您是不是要离开晋国了?”她忽然问。
      熊渠差点呛住。梧姬吓了一跳,赶快来为他抚背。
      “貔貅告诉你的?”熊渠缓过劲来,立即揪准了泄密者。
      梧姬望向窗外:“嗯。”
      熊渠放下碗,坦率承认:“……不错,我留在晋国,不但难以查找那些妄图伤我性命的贼人,想必他们也不会甘心,而我当前的情形既无以自保,又不能出席任何典礼,所以决定回国。我已派人觐见晋侯详述此事,他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来见我。”
      “……那么,我求您一件事,可以吗?”梧姬犹豫再三。
      门帘外似乎来了人,貔貅隔帘奏报:“君上,晋侯车驾将至!”
      熊渠侧头想了一想:“知道了。叫人来给我更衣,你去迎接晋侯。”
      貔貅应承而往,梧姬明白自己也理当回避,站起来收拾了东西就要退下。
      “我答应你。”就在她迈出门槛的那一瞬,熊渠郑重地说,“梧姬,你不用求,任何事我都答应你。”

      镜殿。
      桴伫立在檐下,眺望着庭园内的一切景物。
      极则坐在回廊上,眺望着弟弟的背影。
      “这个时辰,叔父应该已经到楚国驿馆啦。”许久,极打破岑寂。
      “嗯。”桴一五一十地告知,“……叔父大为光火。也难怪,晋国是楚国在周地的少数盟国之一,楚君与叔父私下也称得上是朋友,这情谊还是父亲亲自促成的,叔父哪里想得到楚君会在晋国国都郊外遭遇不测……从前父亲曾对我们说,楚君是个极富雄心大才也极傲气的人,想必他经历这件事后,定感受挫深重,不会打算再留在晋国了。他请叔父前去,多半为了告知去意吧。”
      极颇为赞许:“你想得有理。”
      桴的语气却很沮丧:“但是,楚君离开的话……不论如何,幸好有二哥您预先料及,不然楚君也许已被暗害,这会给梧儿和叔父都带来大麻烦。”
      “你不觉得奇怪么,桴儿?”隔了一会儿,极说。
      桴回过头:“二哥要听听我的想法?”
      极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的心很乱,二哥。”桴并不在兄长面前掩饰自己的消极情绪,“我从没预料过会出这么多意外,自从踏入周地,风波就没有平息过。以前我太疏忽大意,即使有蹊跷也没静心去思考,现在,我认为所有的事也许……也许不是出于偶然。”
      极冷静地道:“不愧是你啊。”
      桴很吃力地笑笑:“二哥,我……”
      “其实,你举办傩舞的那一晚,我悄悄地混在奏乐的侍从中去过露台。”极像是换了一个话题,“所以我知道你为娃玉设下的计谋并未奏效……而且我还看到,你总在留心小鱼和夜明的情形。你是不是有什么察觉?”
      桴收敛了笑容,斩钉截铁地否认:“没有!”
      极站起来:“桴儿,你决定放弃帮助小鱼了?”
      “并非我放弃他,是他放弃了我们!”桴觉得极似乎在责备自己,便赌气地驳斥。
      “我们身负父母的嘱托……”
      “母亲说过,世上最不可饶恕之事,就是背叛!”
      极踱到弟弟身前,忽然一把抓住桴衣领里的狼牙金圈,作势要扯。桴大惊,挡住了极。
      “怎么?舍不得?”极没有放手的意思,“他背叛了梧儿,还将你我看轻,和他做兄弟还有何意义?!”
      桴也不肯放松抵抗,同时嘴里哀告着:“二哥……”
      极面上冷若冰霜,不为所动:“好啊,你打算与我动手?”
      桴低下头去:“二哥……别试我了……狼牙金圈是父亲亲手为我和他制成戴上的,没有父母之命,我怎敢摘下!”
      “你已经没有把他当作异姓兄弟了,还留着信物也是徒增无趣。”极作为兄长的威严尽显,“你就忘记父母之命吧!”
      桴被彻底击败。
      “可梧儿……”然而他尚觉不甘。
      极打断弟弟的话:“梧儿的心事,你还不明白吗?纵然她不能与小鱼开花结果,也不会乐意见到你弃小鱼于不顾,况且,梧儿会有自己的一番际遇,那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桴儿,你忘了?我已经对你讲过,别管联姻嫁娶的是非。”
      “世子!世子!”这边极正教训着弟弟,那边殿内屏风外,不敢违背禁令来打扰二人密谈的小侍从焦急地亮起嗓门迭声喊着,“宫门有……肆师大夫递进来的要紧消息,母夫人、母夫人的车驾再过半日就到!”
      桴与极对视一眼,走到屏风前:“……提前了一天吗?不需慌乱,遣人速速赶去楚国驿馆禀报君侯,其他的按照起初的安排去准备即可。”
      小侍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但是,宋国的掌国公子却和肆师大夫所率的前驱使者打起来了!”

      原来就在极与桴两兄弟商议当前情势之时,夜明已一路尾随着武士的马车飞奔至晋宫。
      他始终能远远地看到武士车上的梓儿。都是那样窘迫的情况下了,梓儿还在颠簸中保护着他的白鹤。
      武士在晋宫城大门外下了车,脚一沾地就有十几个仆役冒出来,七手八脚地为武士打理车马,整束衣甲,并带走了梓儿和白鹤。那身材异常高大的武士立在门前,还嘲弄地对弛近的夜明啐了一口,又比了个砍杀的手势示威,然后跟着仆役们闪进宫城门。
      好个嚣张的歹徒!
      夜明气不打一处来,管不了许多,纵马就往里闯。
      当然地,他的车被守门的士兵们执兵拦下。
      “刚刚进去的是谁?!”夜明顾不得给他们亮明身份,“让他出来!”
      在这个时代,有车可乘的必定不是平民,因此士兵们对他还算客气:“宫城禁地,非君侯敕命不得擅入。请问您是……?”
      虽然先前夜明曾风风光光地排驾行驶在翼城大道上,也曾数度受邀造访晋宫,但每一次都是冠盖如云、帷幕半遮,能仔细觑见这位贵公子真容的人毕竟有限,即或终日守卫宫门的士兵们不认识他亦实属正常。
      夜明强压怒火,定了一下心神,正待介绍自己。
      “赶走他!”岂料那个不知死活的武士又跑了出来,叉着腰向士兵们下令,“也不知道是哪个富人家的年轻儿子,在郊外和女孩儿厮混……被我撞着,脸上没光了,恼啦!还想反来抢夺我家主人射下的白鹤,居然有脸追来这里!快赶走他!”
      武士在说到“厮混”时,故意和士兵们挤眉弄眼,一起暧昧地笑起来。
      夜明忍无可忍,扔开缰绳,下了车。
      “你再说一遍!”他毫不畏惧地径直走到武士面前,昂头直盯着武士。
      武士上下打量了他:“……瘦得跟柴鸡似的,你还要讨打不成?我那会儿看你可怜,不动你,你还不依?”
      夜明趁武士不备,飞快地抽了武士腰里的长剑,曳在身后,凛然道:“你去再找一把!我和你没多的话!”
      武士目瞪口呆了一阵,用手指着他:“好!我玄石这半辈子除了我家主人,还没遇着过打得倒我的家伙!”
      夜明不发一言,默默地观察着武士的动作。
      武士拿过一名士兵的佩剑,在他对面拉开架势,双目圆瞪,发声大喝,抡起剑就冲他当头砍下来。这一招被夜明轻松让过。武士也不太意外,顺势跟进一步横着把剑一划,夜明不得不貌似费劲地以剑相格,为自己留下旋身躲避的空间。
      “你就这点本事?”武士觉出他力气不大,得了意,步步进逼,“我家主人特地为我打造的‘乌蛇’剑,你这样的体魄哪里使得动?”
      夜明不搭腔,步步后退,看似招架不了了。
      武士越打越高兴,最终控制不住血气升腾,向着夜明当胸一刺!
      “玄石,小心!”旁边有人在这关键时刻高声呼叫。
      武士一愣,顿感手腕猛烈一震,虎口异常酸麻,瞬间没了知觉,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将剑失落在地。原来,夜明在武士祭出杀招时,突然抛换左手持剑,闪乱了武士的注意力之余,聚集全身力气抵向对方挡住攻击,打下武器,紧接着俯身以右手迅速拾了武士遗剑,双剑齐出,青光闪动,再觑时早有一剑悬停武士喉头,一剑欲贯武士肝脏。
      武士好似浑身都被冻僵,一丝不敢妄动。
      输了的武士莫明其妙,夜明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孱弱,相反,他的剑术历经多年磨练,水准在国中数一数二,尤其擅长罕见的双手使剑,常以灵巧敏捷克敌制胜。这番局势翻转,只在眨眼的工夫。
      “这样蠢物,正合你用!”夜明见武士决计不能有反击的余地,也收了剑势,将双剑弃之武士脚下,“我不图你的性命,掳走的人快还给我!”
      武士却面对着他跪了下来,伏地不起。
      夜明如有所察,皱了皱眉,转身望向身后。果然有一名衣着华贵、眉目端丽的少年款款步近。
      “好,好,好。”少年笑吟吟地击掌,“您的双击剑术之精妙,真是开了我等见识,不知我那随身侍卫得罪的是哪一位?”
      夜明站直身子,微抬下巴:“……宋国公子夜明。”

      “宋公子可有受伤?!”桴赶到宫门后,夜明早已被请进宫门内武卫值宿官房的正厅休息,因为夜明同样是父亲最好朋友的儿子,桴难免最为牵念的还是夜明的安危,所以人还没下车辇,先急着问接他的侍从们。
      夜明和适才相遇的少年正在厅中端坐,听到桴的质询,都站了起来。
      桴一眼看到夜明,急切地道:“夜明!你无恙吧?”
      夜明眼底流露出讶异,不过也只是如流星一闪而过,最后,仅仅矜持地摇了摇头。
      “小臣有罪!”桴还待细问,旁边的少年抓紧机会插到两人中间,郑重其事地振袖跪倒,向桴纳头便拜,“小臣纵容所属侍卫冲撞了宋公子,还请世子从重责罚!”
      桴对少年熟视良久:“……你是何人?”
      少年琅琅对答:“小臣是司徒嗣子,名‘雅’,官拜下大夫,领‘肆师’职务。正是小臣奉命为母夫人车驾开道前驱,不意途中侍卫无状,惹动宋公子,万死难辞其咎。”
      原来这是当初父亲在朝时的左膀右臂之一——大夫元的嫡子。桴不禁平白生出几分亲近,屈身揽扶。
      大夫雅抬起头来。
      桴与其视线相接,望到大夫雅眸中一片明净灿烂,不觉深深为之吸引。
      一种陌生但充满善意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
      “父亲,我不和小鱼当朋友了!”在这样的时候,他想起好几年前有一次曾和鲋祀为了射猎成绩争吵斗气,之后,他跑到父亲面前去宣告。
      那时,父亲上光看着他笑:“你可不是第一次这么讲啦。”
      他跺着脚,咬着牙说:“这次是真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极难得的,你要珍惜啊,孩子。”上光搂着他还稚嫩的肩膀,温柔地告诫他,“像父亲现在,就很想念元与良宵……”
      桴彼时已经知道了父母的许多过去,自然颇为熟悉那两个名字,便顿时抛下自己和鲋祀的小小恩怨,默默地靠在父亲怀里。
      “他们也都有年纪略小于你的儿子了,一定是两个好孩子。”上光疼爱地拍着儿子的脊背,“愿他们事事遂心……这等情谊,等你长大后总有一天能够体会。”
      如今,大夫雅就在他面前。尽管大夫雅还非常年轻,却仪态安闲、举止稳重,一派温润君子风致,若是父亲得见此人,必定也会不失所望,对其大加赞赏吧。
      桴一边思忆父亲,一边也没忘记正事,故作肃然:“肆师大夫,你的侍卫对掌国公子究竟如何无状?”
      大夫雅深施一礼,将前因后果一一详述。
      桴仔细听罢,转向夜明,舒开袍袖预备一揖到底:“夜明,如此确是鄙国怠慢了你,让你蒙受羞辱,我先给你道歉……”
      夜明眼疾手快,一下接住了桴。
      “不须多言。”夜明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我无意追究,既然晋世子已知此事,我只要你命令他们把我的人还我!”
      夜明总对桴抱有明显的疏离厌恶态度,尤其是上次两人在镜殿进行首回私下谈话之后,夜明完全将桴置于对立方,越发变得冷淡甚至抵触。桴并不为此生气,相反,向来以优雅示人的夜明能这么毫不掩饰地表达不满,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坦率了,再加之经过与夜明的几番明里暗中接触,夜明的聪慧敏察是得到他认同的。极对夜明的观感是本性善良,他虽半信半疑,但不论作为朋友还是敌人,夜明都值得重视与尊敬。
      “肆师大夫。”桴唤了一声。
      大夫雅意会,趋至门边:“玄石,掌国公子赦了你的罪,还不快请上贵客?”
      廊下的武士高声称谢。须臾之后,帘子被侍从们打起,一名红衣少女从中庭甬道的那一端忙忙奔来。
      桴吃惊地注意到夜明仿佛陡然忘却了周围环境,浑身洋溢喜悦的气息,向着红衣少女的方向移动了几步,又刹住了。桴下意识地瞥向红衣少女……
      来到廊下的红衣少女也看到了屋里的人。
      “啊!”严重的分神,使得少女没留心脚下的台阶,眼瞧着就要重重绊倒。
      “哎呀!”离她最近的桴心疼地叫着,一个箭步冲上去,稳稳当当地抱住了她。
      红衣少女安全地朝前倾倒在桴的臂弯中,仰起头注目于桴,。
      桴搂着她,语气温软:“……摔到哪里没有?”
      在这里与梓儿相遇,是桴再也料想不到的事。当哥哥的只管一味爱护妹妹,完全无视了旁边瞠目结舌的夜明与大夫雅。
      “梓儿!”很快,反应过来的夜明半蹲到梓儿身边,当着桴的面握住了梓儿的手,“是否有人为难你?”
      梓儿一愣,俄而甜甜一笑:“没有。”
      夜明又道:“梓儿,站得起来吗?”
      梓儿不及回答,夜明已从桴那里整个夺回了她,还颇为挑衅地瞪着桴:“告辞了,晋世子!”
      ……穿过晋宫的重重门禁,夜明拉着梓儿扬长而去。
      还不清楚具体情况,然而醒悟到夜明种种行为含义的桴,哭笑不得地目送“光君”最小的女儿被“显君”最小的儿子带走。曾经众望所归的梧姬与鲋祀,看似即将水到渠成的恋情遭遇重大变故;而相离千山万水从不相识的梓儿与夜明,这一刻却手牵着手……
      “这就是命。”舅祖孟哲罗大巫时常提起的一句话,适时响起在桴耳畔。
      也许,也许真的有这种被称为“命”的存在吧……

      道旁的梓树,依旧是枝叶青翠,花朵累垂;微风一起,依旧是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但看花人的心境,却与前时截然不同了。
      静默中,夜明将车停住。
      “梓儿,有一件事,没有对你实言相告。”他整理好了呼吸。
      “你是不是觉得胸闷难过?有些疼?”梓儿在他身后小声问道,“你与武士大打了一场……你明知这对你有害无利……”
      夜明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心口,她猜得一点没错。可这种痛楚,并不只是身体的不适引起。
      “我是……宋国的公子……”他考虑了很久,还是想把要说的话说完,“我来翼城为了参加晋侯世子的冠礼与公主的及笄礼,并且……向公主求婚。”
      梓儿不言不语了好一阵子:“……那么,你见过公主吗?”
      “见过。”
      “你喜欢她吗?”
      “喜欢?联姻这样的事,不需要喜欢。”
      “怎可能不需要?”
      “宫阙之内,人人如是。”
      “好吧。如果这是你已做出的决定,为何要让我来了解?”
      “……”
      可以回应梓儿的答案,其实已经清晰地写在夜明心底,然而他不肯吐露。他始终没有回头:“……以后……我们或许不会再见了。”
      梓儿叹了一口气:“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作‘或许’?”
      夜明使劲咬了咬自己的唇,闭上眼:“……不会!”
      “你太无礼了!”梓儿等了一会儿,突然严厉地指出,“世上哪有如此背对着别人交谈的礼仪?请你面对我,好好说一遍!”
      夜明全身一震,转过头去。
      他上当了。他的脸立即被梓儿轻轻捧住。
      夜明睁大了眼睛。
      “不要动。”她嘴角荡漾笑意,将一件物什簪在了他的发髻中,然后欣赏地歪着头端详他,“……我在门里看到了你和武士比剑的样子,你真的很厉害。所以,在和你告别之前,我赠你这样礼物,感谢你曾努力地救我。”
      她留下呆若木鸡的夜明,跳下车去。
      “用不着送我了。”梓儿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反身朝他挥挥手,“保重啊!一定记得服药!你瞒不过医师的。”
      像被一支火热的箭矢射中,夜明眨了眨眼,视线蓦地模糊。
      交待完毕,梓儿步履轻松地跑了起来,大红佩巾在她腰间跃舞。
      她如今天来时一样,蹦跳着从他目光所能及的最远处消失了。
      ……
      结束了。
      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这是最理智、最正确的选择。对自己,对她,都好。
      在她走后,他反复地、不断地劝说自己,直到难以平息的怨苦与遗憾,前所未有的失落与挫败,不受控制地淹没了他的意志……
      夜明抬起手来,想触摸梓儿赠给他的礼物。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花掉了他残存的全部力气。
      他拔下的是一根簪子。
      一根紫玉打造的美丽花簪。
      这根簪子原有一双。很多年前,它们被当作订婚定情的信物,由昔日的晋侯世子上光赠予吕侯公主临风;后来,再被做了父母的夫妇俩带着期许同祝福,分送给两个女儿。
      象征爱慕的珍贵之物,把握在了还不懂得其中故事和深意的夜明手心。
      他觉得他受伤了。
      他最柔软虚怯的地方,受了致命的伤。而凶手正是他本人。

      车轮碌碌地缓慢滚动。
      梧姬揭开帷幕,凝视着被越抛越远的晋宫城门。
      与她同车的熊渠放下竹简,斜倚在靠枕上:“……梧姬,你现在叫我停车,还来得及。”
      梧姬转望向熊渠,认真地拒绝:“不。”
      “好吧。”熊渠假装又去阅读竹简,“这可是你自愿的。”
      “是的。”梧姬端坐在他身旁,“……谢谢您信任我,同意随我去桃林塞养伤。”
      熊渠眼光不离简上字迹:“午时我与晋侯会面后,不是你向我力荐那里,并希望我马上出发的吗?你说桃林塞有前代晋侯所设的别邸,安全清幽,还驻守了高明的医师,正好我的伤也经不起长途舟车奔波,要是我不想一生都无法再像伤前那样走路的话,离开晋国后须尽快就近找个地方静养一月左右。这很不错,我采纳你的建议。”
      梧姬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不过,您一走,就是将公主拱手让与了别的求婚者,您不会觉得可惜?”
      熊渠听了,抬头盯住她。
      “无甚可惜,或许她并非我命定的妻子。”他平静地回答,“我楚国本就被周人视为荆蛮,就算楚晋顺利结成婚事,也不见得能带来多少改变。”
      他故意精准地分析计算联姻将对楚国造成的损益,以示这其中并无感情因素。对他的利弊权衡,梧姬为表释然,敷衍地再度笑了一下,眉心却结着遮不住的淡淡忧愁。
      熊渠见她这样,张了张嘴,话到舌尖又咽下。
      梧姬发了许久的呆,接着忘我地从袖中取出一根簪子来瞧,同时还悄悄叹气。
      “那是什么?”暗中留意她的熊渠不太友好地追究,“……一件漂亮的礼物?”
      梧姬被他的骤然提问惊醒,迷茫地忽闪着眼睛,老老实实递给他:“的确是我父母所赠的礼物呢。”
      熊渠最钟意她这种迷糊又有趣的反应,满腹的隐隐不快顷刻化作欢悦,从不接触女子饰物的他破天荒拿过那支紫玉制成的花簪:“……奇怪,像在哪里看过一般……”
      梧姬也很诧异地凑过来:“咦?”
      熊渠就势信手将簪子戴在梧姬头上。
      “很衬你。”他真心夸赞。
      但梧姬被他这个半开玩笑的举动所感,忆起了更多事情,譬如:前几天的那个月夜,也是面前这人,将一枝兰草戴在她发间;而在河岸他遇袭时,昏过去前他说……说‘喜欢’她……
      “你不舒服?”熊渠果然总在关注她,他当即发现了她的变化,“一直劳你照顾我,累了吧?”
      有的时候,自命不凡的熊渠也很迟钝。
      梧姬想着,趁机扶住额头,遮掩自己的脸红,支支吾吾地感谢他。
      然而熊渠刻不容缓地召来婢女,令她们带梧姬到为她准备的专车内休息。
      梧姬顺水推舟地去了。
      熊渠在她去后,若有所思。
      梧姬毕竟还没有摸透熊渠的本性。
      他已经不再是个少年。或者说,对一个十岁出头就敢孤身远赴周地,用性命和头脑同周天子博弈的人而言,是不存在“少年”这个生命阶段的。
      在三十余年的岁月中,不论朝堂还是沙场,他杀过的人比梧姬见过的人都多。相形之下,梧姬未经世事,纯洁天真,她的心思他差不多一眼就能洞穿,因此对刚刚的情境了然于胸的熊渠,实际上是在不露痕迹地装傻替她解围。
      这于过去的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却又如何?
      他为她一反常态也不是第一次了。
      原本他从没原谅过任何一个企图欺骗、隐瞒自己的人,可中午梧姬又犯了这个忌讳。他清楚她请求他答应当即前往桃林塞的真正理由:晋侯公主的及笄礼即将举行,他退出就意味着弃权,也就意味着给那位宋长公子增加了获胜的机会。
      她值得吗?为一个嫌弃她不是公主的男人来设计他?
      他那会儿很觉恼怒。
      扪心自问,他更厌恨的是宋长公子。
      ……最后,他选择了忍气吞声。
      因为,其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梧姬值得他付出。
      最近几天,他考虑得很透彻了,世上能令他甘心如斯卑微隐忍的唯有她一人。
      他既然找到了她,就无须再犹疑。
      他想要她陪着自己,想要保护她,想要珍惜她,长长久久地下去……这全是他真实的心情。接下来,他会把它们都向她逐渐展露,若他没看错她,他相信她终有一天会把佳音带给自己。
      “……这会等上多久呢?”他怔忡半晌,摇摇头,“算啦,都随她。”
      对自己爱的人,每个男子都有不同的爱法,而他,决意择取最艰难辛苦的一种。能够等待,也许亦为幸福。

      爱,是一种神奇的感情。
      可能在任何时候,它降临人生,仿佛一滴胭脂汁融入清水,将那透明染成了温柔的淡淡绯色,一如摽梅少女羞涩的面颊……
      没有谁能成为谁完全的依靠和救世主,可是在世上就有那么一个人,你必须要通过对方才会认识过往的你所完全陌生的……世界的另一面,然后深深地喜欢上对方带给你的新天地,喜欢上对方,再喜欢上为对方沉迷的你自己……
      于是,什么都舍得,什么都愿意。
      从此,你拥有了爱。
      ……
      吸引已久的唇,最终会相吻;等候着对方的心,最终会相依;而经历过苦难与抗争的爱情,就会是最好的爱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紫玉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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