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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安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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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女弟子又来了,她们叹了口气将未动过的饭菜放到食盒里,又从食盒里拿出新的饭菜来放在桌上,看着坐着床上的人嘀嘀咕咕便走了。
良儿感受得到她们异样的眼光,也不愿意与她们多说。她下床走到桌前,好不容易有了食欲刚拿起筷子,见窗外的雪已经停了,心念一动,放下筷子走到了门外。
这是良儿被救回来后第一次出房门,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知不觉,便走远了些。
“你说这荣都和华郢到底是得罪了些什么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活人都没剩下多少。”
“彦痕掌门救下了两个,听说是荣都和华郢的皇脉,皇子和公主。”
“什么皇子公主啊,荣都和华郢没了,就是两个遗孤。我听说死的那些人都面色惨白,精气都空了,指不定是荣君和郢君修了什么邪术,仇家找上门来了。”
“可郢君在竫海之战中还召出洛玄剑助祁天城,怎么可能修邪术啊。”
“好多人都这么说,荣都和华郢是世交,一族修邪术,另一族肯定也要一起。”
“这么说,是死有余辜啊!”
“啪”得一声,说死有余辜的那个男弟子便捂着脸倒在地上,良儿红着眼睛问,“说谁死有余辜?荣都和华郢灭族的那一晚你们在吗!”
“你谁啊!凭什么打人?”
一个人拉了拉另一个人的袖子,“她是住在庆疏殿的那个。”
“庆疏殿?你,你是掌门救回来的华郢公主!”
“是谁说荣都和华郢修邪术的?我父王一生坦坦荡荡,扶弱济贫,你们都白瞎了吗?”良儿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华郢族为世人做了这么多贡献她都没听见几个人称赞,现在华郢亡了,这些人非但没帮华郢追查凶手,还在这里妄自推测。
“我们都是听外边的人说的,你问我们又有什么用。真正的原因又有谁知道呢?”最后一句话那人说得极小声,但还是传到了良儿耳中。
良儿走了过去将那人踹倒在地,大骂道:“你再说一遍!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说华郢和荣都。”边说边与他撕打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岂容你造次!”
其他几个人连忙过来拉开他二人,良儿一声怒吼,内力狠狠震开了他们。
良儿不可置信地看向倒地的一群人,疑惑地说:“我的法力,怎么可能?”
“看,她的眼睛是紫色的,她的眼睛是紫色的。”
一个人颤抖得指着良儿说,其他人也吓得连连后退。
“只有魔冥界的人的眼睛是异色,我看你这公主也非仙族的。”
“就是就是,仙族的人的眼睛怎么可能天生是紫色的。”
嘈杂的声音围绕在良儿耳边,她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只觉得头越来越痛,外界的声音越来越大,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在说。
杀了他们。
谁欺负你就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良儿握紧了拳头站起来,那些人也握紧了剑柄,欲将剑从剑鞘中拔出,说:“你可别乱来,小心我们对你不客气!”
“祁天城内禁止私斗。”一个弟子说。
“怕什么,我们这是自保。”
良儿冲过去踹倒两个弟子,他们想要爬起来反抗却被良儿死死按在地上,良儿像疯了一样抓住他们的衣领,“华郢没有修邪术,荣都也没有修邪术,我不准你们胡说八道,我是仙族的,我姓温,我姓温……”良儿开始失声痛哭,不住地抽泣和怒吼着。
可能是因为规矩的束缚,旁边站着的两个弟子迟疑了许久还是没拔出剑。
“快,快去叫人!”
“好,好。”
那个弟子连忙跑去叫人,没走几步,迎面便撞上了路明衍和白初。
“白初上仙,不好了,那个什么华郢来的公主和两个弟子打起来了!”
白初与路明衍面面相觑,路明衍连忙问那弟子说:“他们在哪?”
“就在前面。”
良儿手上虽然没什么利器,但已经把地上的两个弟子抓得满脸是血。
他们一直向良儿求饶着,可她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良儿,良儿。”
路明衍抓住她的手,着急地叫她。
良儿突然愣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埋进路明衍怀里呜呜地抽泣着。
路明衍安慰地摸着良儿的头,扶着她的肩头站起来,对白初说:“我先带她去休息。”
“好,我过一会去找你,小心你……”白初本想提醒路明衍让他小心肩上的伤,可见他眉头一皱,可能是怕良儿听了担心,便没继续说下去。
见路明衍和良儿走远了,白初责问这些弟子说:“怎么回事?”
他们几个便如实说出了事情经过,倒是都没替自己辩解,毕竟是他们有错在先,所以一直向白初求情,“白初上仙,我们几个是新来求学的仙族子弟,不懂规矩,还请白初上仙饶过我们这一次!”
“议人是非,打架斗殴,还要我劳烦彦痕掌门吗?”
他们吓得跪在地上连连摇头,最后还是被赶出了祁天城。
路明衍将良儿送回了庆疏殿,手忙脚乱地为她检查有没有受伤,带有一点诘问的语气问她:“为什么跟他们打架?”
良儿没有说话。
“没事。”路明衍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又说:“你没被打伤就好。”
路明衍将良儿扶到一面铜镜前坐下,打来一盆水,一言不发地帮她洗脸、洗手。
路明衍看着铜镜里的良儿。空洞的眼神衬着稚嫩的脸,已然不是一个花季少女的活态。
“我们现在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为自己,还是为了那些亡魂?”
淡淡的语气是死一般的寂寥,路明衍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痛失家国,丧亲苟活,路明衍和良儿一样不知所措。他只是在良儿面前假装坚强罢了,只顾着安慰良儿,路明衍却忘了怎么慰籍自己。
回想起白漓死的那个拂晓,那时候还有路舟熠陪着他,还有奶娘陪着他,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见路明衍不回答,良儿也没再说什么。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发髻未理,妆容未点,苍白的面容已然是一副病态。
路明衍将手搭在良儿肩头,他很明显得感受到她身体一颤,是害怕,也是不安。路明衍还是低下头望向镜中的良儿,说:“你看看你,是自己来,来是衍哥哥帮你。”
良儿没有动。
路明衍解开她头上的发带,很用心地用梳子梳开,然后再梳成一个发髻,插上一支玉簪。
还记得路明衍第一次帮良儿梳头的时候,还是她十岁时。路明衍向奶娘学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勉勉强强地可以将良儿的头发梳起一个发髻,还被良儿嫌弃了许久。这么多年了,路明衍现在已经可以帮良儿梳好一个漂亮的发髻了。
梳好后,路明衍拿起桌上的一支青黛给良儿描眉。
跟良儿从小到大,路明衍学会了许多东西,但良儿却都不知道,因为路明衍知道,她知道了肯定要笑话自己学姑娘家的东西。
可路明衍学这些,也都是为了她。
青黛上眉,如往昔般娇羞动人。在落下最后一笔时,路明衍打破了宁静,“良儿,彦痕掌门要收我二人为徒,以后你我二人生活在这里可好?”
怒气涌上心头,良儿斜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已经不像自己了,她冷冷一笑,“为徒?”良儿站起来转过身来,原本娇美的眉黛突然变得妩媚了,怒吼夹杂着不甘刺痛着心,“这么快就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了?”
“这么多人为了保护我们而死,我们这样活着真的心安吗?南墉数里,尸横遍野,以雪为冢,无人祭拜,但也算有个归根处。而我们呢?在这个地方,苟延残喘一辈子吗!”
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不会的,我们不会这样的。”
良儿摇了摇头,“呵,不会这样。”她哽咽地加重了语气说:“世间那么多险恶为什么偏偏落在南墉?荣都华郢两族这么多年的除恶扬善却还是血流成河,我们做错了什么,死去的这么多人又做错了什么?”
突然有那么一刻,良儿觉得善良变得好陌生,好遥远。
路明衍一声不吭,灰蒙的眼眸低沉深远,陷入无底的哀伤。
“善是什么?恶是什么?”
“懦弱是善,善良是留给死人的!”
起风扬起的甜腥仿佛又在鼻间萦绕,慢慢渗入心里的裂缝,悄然萌发着仇恨的种子。良儿在怪路明衍,也在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去给族人报仇。
“对,对,都是他们害的!要不是竫海之战毁了洛玄剑,华郢就不会被灭族,我就不会失去,不会失去……”良儿捂着头后退着。
“都是他们,都是他们……”良儿语不伦次,她感觉自己快被逼疯了。
路明衍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他明白良儿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祁天城,也指的是那些百姓。
话语隐带癫狂,体内涌上的力量催使良儿拿起水果盘旁的刀,一步一步走近路明衍,慢慢抬起了手。
刺下去,刺下去,他会阻碍你报仇,快杀了他。
莫名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萦绕在耳畔,良儿摇着头,惨白了脸,最终还是将刀抵上了路明衍的心口。
杀了他,快杀了他。
“良儿,你怎么了?我只是想你安好。”
她红着眼,握刀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爱与恨的交织在心中乱作一团,但还是将手向前一伸。
刀,哐当落地。
闭眼再睁时,阳光从窗外零零碎碎地洒进来,也留下一片静谧。
路明衍斜着脸,灼伤感在脸上漫开,透过铜镜,只见镜上映着一张被划了一刀的脸。
鲜血从下颚上的伤口涓涓流出,顺着左脸划下染红了衣领。
崩溃在脑中炸裂,良儿退后扶住桌角,难以置信地看着路明衍,“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我不想伤害你……”
耳边的声音依旧没停下来,一直在说:杀了他杀了他。
一言不发,路明衍没有怪她,他走上前去想去抱抱她,可就当双手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臂,良儿却似疯了般地吼出,“别碰我!”
桌上的铜镜被打翻在地,碎成一地碎片。
杀了他,杀了他。
看着满地碎片,耳边的声音又大了许多,良儿蹲在墙边,双手死死抱住自己,嘴中一直重复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
杀了他,快杀了他。
“不要,不要。”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去,良儿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片扶着墙站起,看路明衍的眼神是那么凶狠,“我,怎么会,我不想……伤害你……”
脑中一片混乱,但那个声音却很清晰的在耳边回放:杀了他,杀了他。
“良儿良儿,你怎么了?”路明衍担心地问道。
头越来越痛,良儿看着路明衍的脸,往昔的一幅幅画面浮现在眼前:良儿,我又给你带梨糖糕了;良儿,你戴这支白玉梅花簪真好看;良儿,快回来读书;良儿,良儿……
凄厉的叫声贯彻整个宫殿,良儿将手中的碎片倒了一个方向,狠狠戳进了自己的心窝。
路明衍顿时慌了神,顾不得脸上的疼痛,急忙帮良儿止血,“良儿,良儿,你干嘛!没事没事,衍哥哥在这,没事啊……”
闻声推门而入,白初便见满地狼藉,以及那耀眼的血。
“明衍,快去找彦痕。”
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祁天的弟子,当路明衍出来时,他们也就说着闲话各自散去,唯独有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没有离去。
路明衍急急忙忙地险些撞到了她,那女孩作礼说:“我是白初上仙的弟子司杨,你要什……”
还没等她说完,路明衍便连忙打断了她,抓着她的胳膊说:“彦痕掌门在哪?”
“昭辰殿。”
“多谢。”说完路明衍便从她身边掠过,只留下一个秀硕的背影。
司杨呆在原地,一只手放在心前,浅浅一笑,久久不能平静。
日落黄昏,彦痕在良儿房中呆了一个下午。
他已经感受到良儿体内被人强行灌入一股怨气,而又因良儿家破人亡使怨气越来越大,才会让她情绪几度失控,对路明衍动手。
然而当彦痕进入良儿体内逼走这股怨气时,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阻挡着他。
彦痕使用思追术追溯那股力量的源头。
洛玄剑。
难怪温修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她逃出来,原来良儿的体内藏着那不知所踪的剑心。
彦痕赶到荣都时,那个为首的黑衣人没有直接用剑杀了良儿,而是在用法力,想必那个黑衣人也发现了剑心在良儿体内,便灌入怨气,想为自己所用。
人怨则剑恶。
彦痕知道,如果良儿的怨气太重,剑心将也坠落至魔冥道,无疑是将天下再次推入深渊。
幻境布开,彦痕将沉睡中的良儿放在一个幻境里,既然剑心阻挡着彦痕进入良儿体内,那么就让良儿自己逼走怨气,只要她能从幻境中走出,怨气就会消散。
“她会忘了一切吗?”路明衍问彦痕。
“不会,她只会忘记怨气逼她做的那些事。”彦痕向路明衍的脸看了一眼,血已经擦掉了,只留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疤。
“她可以回到从前吗?”
“你得帮她走出来。”
血腥、尸体、残垣、大火交织在幻境中,路明衍牵着良儿在幻境里跑。
如果这一切是梦该多好。
良儿应该快乐地在宴席上被众人簇拥着过生辰,第二天依然无忧无虑地闹着,逃避着功课,和衍哥哥去玩雪、去街上。
或许几年以后,荣都就会来华郢提亲,良儿披着嫁衣,走在铺满红毯的南墉上,嫁给了路明衍。
可惜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路明衍还在啊,对,衍哥哥还在身边。
转念之间,大梦初醒。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良儿睁开眼睛喘着气,她终于走了出来。
“我做了个好长的梦。”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打湿枕巾,良儿啜泣着道:“他们都想救我,他们都死在我面前,而我却救不了他们。”
路明衍握住良儿冰凉的手,轻声安慰道:“一切都会好的,至少我们没有分开,不是吗?”
他的声音极低,像萦缠着满园春黛,如光般洒在心上。
如释重负溢于颜表,良儿又说:“在梦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我太执着于过去,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牺牲,我不想死更多的人了……”
积雪慢慢消融,良儿心中的怨也化开了。
路明衍笑着看着她。
良儿拨开路明衍脸旁的湿发,惊道:“衍哥哥,你的脸……”
“前些天不小心弄的,良儿会嫌弃我吗?”
她立刻答道:“这样的衍哥哥也别有一番英俊呢,怎会嫌弃!”语气先是真挚郑重,尾音又是从前的亲昵调皮。
后来,良儿虽记得许多从前的事,但却慢慢淡忘了自己叫良儿,或许这个名字是该随怨气一起飘散了。
荣都和华郢亡国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这让祁天城上下对他二人有许多偏见,而彦痕也是极力辩护着两个徒儿,称良儿的紫瞳是天生的并不是异族,有彦痕的作证,其他人便也不敢说什么。
有许多仙族曾受过荣都和华郢的恩泽,便开始寻查幕后真凶,可多年遍寻无果,便也放弃了。
在来祁天的一个月后,拜师大典隆重地举行着。
身为大弟子的路明衍开始在祁天城忙碌起来,两年后慢慢适应了的良儿走出了庆疏殿,跟在他后面调皮捣乱,像从前那样。
十六岁那日,彦痕为她取了个新名字。
温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