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林音

59、宁安

　　“前日太后在锦芙园召见未嫁贵女，乍见徐小姐便觉得很是欢喜，所以三天后她老人家便定下了这件事。”那名年轻女子掀开遮住自己容颜的风帽。那是一张很美丽的脸，杏眼娥眉，穆西之所以会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完全是来自对另一个人的印象，那一对表兄妹至少有三分相像，所以穆西才在刚才一眼就认出她来。

　　穆西在留在南海时见过这位周家的大小姐，作为周后的内侄女，她的面容无疑与姑母极为肖似，这一点从章帝对她的宠爱上也可见一斑。甚至有一段时间，大家都猜测这位周小姐才会是入主东宫的最佳人选。

　　小姑娘本来就是周府的主心骨，这在京城并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穆西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在宁安碰见她。前几次相会，穆西对她的评价多是聪敏慧黠，所以当这样的一个人站到自己的对立面是相当让人苦恼的。

　　“周小姐，事情真的是这样么？”一边庆幸着将裴麟遣走的行为实在实在是有先见之明，穆西的语气自然而然变得不大好，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弦修，“徐岚也曾参加过前朝的仕女大选。”淡淡一笑，穆西又道，“当年我有幸听到先帝对诸家女子的评价，他那时指着徐岚与我说，此女堪配裴家子。”

　　听罢穆西的话，周弦修一愣。颜穆西行事不靠谱的名声在朝中由来已久，徐岚并不认为把她逼急了不会拿出一道先帝遗诏之类的东西，而且从当年的情况来看，她的确是端帝最信任的人之一，而因为敦厚老实，裴麟也很得先帝喜爱。

　　周弦修自然不可能被穆西的一两句话吓着，她继而笑道，“我早听说颜小姐聪颖过人，这么久远的小事，你也记得如此清楚？”

　　“呵，谈不上记得清与否，因为阿岚为我师傅之女，所以更加留心罢了。”抬眼看了下似乎有所依恃的周弦修，穆西低头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盘干果。

　　“我倒是听说颜小姐与徐小姐两人私交甚笃。”她不经意间扫到穆西的衣领，这天她戴在外面的并不是她平日所佩的那块麒麟玉。

　　看见周弦修盯着自己的配饰，穆西也很配合的转移话题，“我畏寒，冬天也容易生病，每到这个季节师傅就会帮我求一枚护身符以求身体安康万事太平。怎么，周小姐对此也有兴趣？”手指轻轻滑过那雕刻着古雅纹样的装饰品，穆西轻轻一笑，她对这种非玉非金的材质也觉得很新奇，这也是谢梓勋前两天才派人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穆西无意中的举动恰好为她得到新的消息带来了方便。

　　“只是看着那护身符别致，有些好奇罢了。”周弦修笑了笑，“我听说你从前的颈饰为姜水镇素昭所赠，托你的福，我也见到了传说中的神仙。”

　　“万事皆由缘，周小姐何必将事情归功于我呢？”她收了面上笑容，转而变得郑重无比，“周小姐将我从姜水镇带出，我自然感谢无比。”澄清的眸中似有一丝不满，“不过周小姐，那天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再不济，我自己还能走出来。穆西虽然是有恩必报，不过恩仇相抵，或许还要转过来做一回恶人。”

　　威胁的话果然让周弦修面色一怔，她有些迟疑的看着面上笑意盈盈的穆西，若说之前她所看到的人是不输任何世家子的清雅从容，可现在她却似乎从他眼中察觉出几分杀意。

　　放弃了之前较为舒适的坐姿，穆西正其身直视着周弦修，冰冷的眼神让后者心中一颤。

　　“徐岚今为储妃，倘若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穆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届时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她出身高贵，从来都负有才名且并无任何失德之举。”顿了顿对上周弦修不明所以的眼，“周小姐，你说阿岚会怎样感谢那位将她推上后位的人？”

　　悠然看着面色愈发不好的周弦修，穆西摇了摇头，她无法对算计了自己好友的人产生好感，虽然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他们说了就可以。依徐岚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要谁使把力将她弄入宫中当个女官闹腾一番的话说不定那丫头还要花力气写封感谢信，如果说是妻妾，那还是算了吧。

　　“你怎能对陛下如此不敬。”专门避开穆西的后半句，周弦修的手指轻轻扣上桌子，然而她并未展开此事，看起来对这也不是很在意。

　　“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穆西轻笑，“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表哥可只有一位，难道你想要魏幽山庄的那位取而代之？”

　　“东宫名分已定，我自然不会有那样的想法。”扯了扯嘴角，周弦修端起茶杯浅啜口茶，轻轻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这么说，颜小姐可是在为好友高兴？”

　　“若她开心，我自然会为她开心。”将茶盏在桌上轻轻一放，穆西微笑着点了点头，“你是东宫唯一的表妹，从前白妃并非正室，你亦不可能放下身份去与她相交，而今太子即将迎娶正妃，那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嫂子，阿岚并非不好接近之人，想来她也会对独自一人留在京城的你颇多照顾。”

　　“……”直接将亲王家的郡主说成是身份低微的侧室，周弦修突然有了想要跟穆西竖起大拇指的冲动。不过她毕竟没有那么做，见穆西已经将一身怨气散去，周弦修终于开始说正事，“你暂时不要回京。”

　　“谢谢提醒。”穆西笑，“你一边将徐岚推入东宫，一边又出来报信，周小姐，其实若是没有储妃的事，你不必如此冒险。”

　　估摸着穆西已经知道京城的情况，周弦修忽然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笑道，“颜小姐，你应该知道没有谁能稳坐东宫的那个位子。”因为怕穆西不悦，她并未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话。不知为什么，眼前这名女子在认真时会让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恐惧，仿佛，她才应该是掌控着全局的人。原来自己的表哥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呐，只有因为这件事情，她才慢慢看到穆西那隐藏在温柔外表之下的冷厉，在很久以前，周弦修一直以为她的所有手段都来自那群经过了严格考验的下属。

　　虽然她从来不明白究竟穆西究竟做了些什么才让姚浠如此重视，可是远在异地的周弦修却即使是在京中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当时还未受封的睿王也从未想过将正妃之位拱手让出。那时风流年少，或许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与无法再走近的不甘，也只有同时看见颜穆西时，周弦修才能从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眸中找出些许幼时熟悉的痕迹。

　　在南海郡，周家一向受到白家的压制，所以在见到自己的表兄不远万里从京城赶来时，她毫不犹豫地改变主意，提出了与颜宅结盟的意见，那时颜宅与荣王府并没有太大的仇恨，所以双方的合作也只是只关利益无关政权，而已开始周弦修看中的也只是她可能带来的关系与未来而已。直到颜穆西侥幸逃生，从姜水镇归来，她适时地接近自然而然取得了正在盛怒中的复仇者的新约，必定将白府的势力从南疆连根拔起，因为有着共同的目的，他们的合作必将会很愉快，然而现在……

　　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她又变得茫然起来，仿佛又回到元封年间刚刚得知姑母死讯的时候，那时也是府内大乱，本来就已处于弱势的周府受到荣亲王家的穷追猛打，那时她虽年幼，却已能感觉到整个周氏家族中弥漫的无力气氛。她没想到一个徐岚，竟值得穆西改变行程与早已拟定的计划，提前从月兰海沙归来。这个女子，一向都是冷漠的旁观者，不是么？

　　一句近乎冰冷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仿佛是知道周弦修正在想着些什么，穆西开口，“你大可放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仍然有效。”微微一笑，“不过若是我的好友受到了伤害，我不会介意抛弃一个不会对我有太大作用的盟友。”

　　在说出这些话时，穆西很是自信。她淡淡睇着在一瞬间显露出不忿与怒意的周弦修，“对我来说，让白家龟缩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过着等待死亡的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与让他们并无立足之地并无区别。”恰到好处的笑容出现在那张清雅的脸上 ，“或许，前者更加有趣。”她有些失望的看了周弦修一眼，“而你们周家对我来说……却是后者的助力。”

　　即使心有不服，周弦修也不得不承认穆西这些话的正确性，她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这位颜小姐是不是因为当初被气糊涂了才答应了自己当初的条件。

　　随着新帝的即位与一而再再而三的压迫，穆西也抛弃了原来低调温顺的面具，这时人们才陡然发现，原来她的势力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在过去的十多年中，凭借着出众的才华与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她的爪牙似乎已经渗至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

　　“我的话已经带到。”由于刚刚被穆西的话所激怒，周弦修的语调仍旧有些生硬，不过她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的举动，“还请颜小姐多家小心。”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旋即又笑了笑，“对了，颜小姐。若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我永远都是天下之主的表妹，所以，即使是皇后，也不能将我怎样，最差的情况，不过是我回到南海郡，永远不再踏入京城一步。”或许是为了赌气，或许根本就是被穆西刚刚的不以为然激怒，周弦修昂着头说出这样的话。

　　穆西微笑着点了点头。周弦修与她那群兄弟姐妹不同，她生于京城，而年幼丧母，她从小就被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周氏接入宫中抚养，那时东宫只姚浠一个嫡子，两人吃喝自在一起兄妹之情不同一般，之后周氏故去，姚浠被送出宫去，在那一段时间，与他相伴的也是周弦修。所以若说两人之间的感情不同一般，穆西自然是相信的。

　　笑着望向楼下来往的行人，穆西并未答话，她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周弦修，因为热爱游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看她身边一名侍女也没有，穆西摇了摇头道，“周小姐也是世家贵女，还是多带一两个人在身边好。”

　　“弦修行走南北也只为游山玩水，所以并不用担心有什么意外。”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阳西下，灿烂的晚霞似乎蔓延至天之尽头，就连那糊着白绸的竹窗都被染成了好看的绯色，“现在天色已晚，城门已关，颜小姐不若在这里歇息一夜再作打算？”

　　“现在我自然是要留在这里的。”穆西点了点头，她对弦修笑笑，“倒是周小姐急着往回赶吧，我听说……贵府的人已经等在城外了呢。”阳光恰好从窗子的隔缝间照了进来，穆西觉得有些晃眼就站了起来，“我虽无令牌在手，指使几个守城官的能力还是有的。叶发……你送周小姐出城。”对侍女招呼了一声，穆西冲周弦修点了点头，“周小姐，那就告辞了。”说完这些话，她便在一群侍女的拥簇下向楼下走去，周弦修怔怔的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懊恼涌上心头，这次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霞光灿烂，过强的光芒让穆西的眼睛十分不舒服，在小史的搀扶下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在这样的情况下，穆西甚至看不清垂在马车边缘的丝络。

　　马车摇晃，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早前在宁安城中购下的宅子，那里……可能会成为自己在京城之外的第二处住所。

　　下意识的触上颈间的饰物，这是她得到那只玉麒麟之后渐渐养成的习惯，然而这次指尖所传来的却不是那熟悉的温润触感，穆西又回想起两天前的那个傍晚。

　　也是这样眩目的霞光，一个自称是刘角的仆从将这枚护身符交给她，他自称是谢家家仆，那时他已是性命垂危，在将东西交给穆西之后就倒在了马旁。

　　留在宁安，几乎是第一眼，穆西就明白了那枚护身符上所带来的信息，这可能是谢师傅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吧。穆西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感动还是其他，缓缓松开握住那饰物的手，穆西透过那重重纱幕看着外面的街市。

　　派人在这座位于大宣正中的城池中经营近十年，宁安，果然还是被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