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林音

57、城郊

　　在正史与野史的记载中，当时还是朵萨南荣家世子的迦华与完全代表着大宣利益的颜穆西二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月兰海沙。那是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下午，天空中的云朵被早落的秋阳晕染成好看的玫瑰色。

　　因为本来就是和谈为主要目的的活动，整个营地之中都蔓延着浓重的杀气显然是不合时宜的，然而事实的真相却正是如此。早在南荣迦华进入月兰海沙之时两国的军队都是蓄势待发。谈崩了就打，这可能是他们的共同想法。

　　一言以蔽之，顶着世子头衔的南荣迦华千里迢迢甚至不惜劳动自家数千精兵来到邻国，其实是看能不能……找碴打架的。

　　从帐篷中出来，带着些许寒意的风让穆西清醒许多。与距自己一尺远的迦华对视一眼，两人的微笑均是客套而有礼。

　　看见迦华出来，他的那些亲信侍从也随着跟了上去。知情的在心中感叹一句公子这次真是下了老本，不知根底的却在为一个女子打理如此重要的事情而乍舌。拒绝了护卫跟随保护的请求，两人缓缓朝外面走去。虽然少了该有的礼器，迦华与穆西的身后的随从侍女却多达三十名，由数十名顶级高手参与的队伍看起来也颇为壮观，这大概也是那些侍卫放心让这两位重要人士离开营地的原因。

　　漫天的风沙似乎望不到尽头，穆西知道这只是地势造成的错觉。两百年前在这块土地上的并不是肆虐的狂风与黄沙，当时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应该是数不清的珍奇植物与大片的绿色，春夏秋冬四景不同，但现在看来，那些传说也只能成为传说了。

　　“你们都留在这里。”在发现穆西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那群闲人身上之后，迦华很自觉地把他们抛在一边。

　　仲生悄悄看了眼据说是会成为自家少夫人的颜小姐，虽然比旁人要美一些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嘛，但在接到迦华的命令之后他还是尽职尽责的拦住了一大群想要上前的谋士家臣们——小主人要追女孩子，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凑什么热闹。

　　对这样的举动很是满意，穆西顿了顿脚步却仍朝前走去。而小史等人却紧随其后，这下轮到仲生郁闷了，看这位小姐冷冷清清的样子分明是没有将公子放在眼里的啊。

　　两人并肩前行，不时便远离了那些朵萨人的视线，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史她们也自觉放慢脚步，原本还算可观的队伍，一眼看过去也只有穆西与迦华二人了。

　　这天月兰海沙城郊难得的没有起风，在这样的季节，黄褐色的沙土上只残留着些许绿意。因为畏寒，穆西整个人都被包在了湖色斗篷中，此时天色已暗，穆西的眼睛自然无法分辨出脚下究竟怎样。就在她要踩到那沙丘上的一小片绿草时，迦华终于伸出手来将她朝自己怀中带了带。

　　明明穿得很厚，穆西却似乎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下意识的抬头，她才真正注意到迦华甚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有余。

　　挑眉看了看仍抓住自己胳膊的某人，穆西无言。

　　闷闷的笑了两声，迦华稍稍放开穆西，但原本抓住她胳膊的手并未松开，“穆西。”又将她朝旁边带了两步，迦华有些心痛的看着她，“不要踩那里。”

　　“嗯？”不解的看向那双含笑的眼睛，穆西说出了出来之后的第一个字。

　　“十几年前端帝御驾亲征便是在此处。”看着一直零零碎碎蔓延到远方的杂草，迦华缓缓道。

　　穆西对战事并不热衷，而月兰海沙一带一向是禁地，这里的地图向来由宗室重臣掌握，所以她所知道的并不如本就是兵家出身的迦华多。这些年来，穆西本人只是听说过那一战极其惨烈，耗费人力财力无数，而正是由于大宣在那一战中元气大伤，她才有了站起来的机会。

　　“那一战死了许多人，所以有许多战士就被掩埋在这里。”苦笑着摇了摇头，迦华看着显然有些不信的穆西，“这里本是寸草不生，也因为那个缘故，才会长出这些草来。”

　　原本贫瘠的土地受到血肉的滋养才会萌发新的生机。已经将全部心思放到穆西身上的迦华自然没有发现这里的草木要比上次他所见到的繁茂许多。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中，这座已经沉寂了几百年的城池似乎正在悄悄复苏。

　　蹙眉看了眼那些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草，穆西点了点头，如果说月兰海沙之中隐藏着凝聚了两百年的怨恨与不甘，她却并未在这里感觉到任何不同的情绪。低头就对上了他修长的手指，指节匀称，若从这个角度看来，似乎是应该属于文弱书生的手，不过既然被冠上了南荣的姓氏，迦华从小自然是要修习武艺剑术的，他的手心还有一层薄茧，然而这双手并不乏温暖。穆西只知道着双手能走出优美的乐曲，她也从未见过迦华的另一面，但是无论怎样，与这只手的主人在一起时总是让她无比的心安。

　　“我……”并未感觉到这里的其他的气息。

　　“除了原先居住在这里的那群人，没有任何灵魂可以在这里停留。”仿佛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迦华说出在古籍中看到的记载，直到今天他才知道那本被他当作无聊恐吓的文字其实并没有半分虚假。

　　“这座城中，似乎还有许多禁忌。”看了迦华一眼，穆西点了点头，“或许，这才是你被派到此地的原因？”在这片被称为行光的土地上，知晓前朝旧事并掌握着仅剩的典籍书画的家族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在大宣，那些被称作禁物的东西自然是由姚姓皇族所有，而邻国，掌握着这些消息的大概就是那掌权的三家了。

　　“也可以这样说。”坦然承认，迦华看着她，“这些事情并不算麻烦，能顺手解决自然更好。”

　　忍住直接揪着他的衣领问他究竟在想什么的冲动，穆西有些头痛的揉了揉眉心，“迦华，有些事情是来不得半点玩笑的。”

　　“正因为不是玩笑，所以我才会站在这里啊。”

　　“你确定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穆西摇头。

　　“关于月兰海沙的事情，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迦华认真道，“所以你不必为此苦恼，至于其它，穆西，我在京城，决不会连累你。”

　　“……”不管说什么都会答应，穆西突然想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要真是狮子大开口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才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至于去京城，大少爷，你确定你真的是要去当那什么什么质子？穆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好继续沉默。

　　“你今天要带我去哪里？”她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样子，所以迦华刻意放慢了脚步，拉着她避开那些长着植物的地方，迦华也慢慢明白穆西的眼睛到底被伤到什么程度。

　　“她已经是第二次中这种毒了，后事究竟会变成怎样谁也不知道。”还记得在姜水镇时，穆西的那位师傅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还是过于乐观了么？不自觉地，牵着穆西的手又紧了紧。

　　这种举动自然而然的被穆西误解，轻轻一笑，穆西侧首道，“你这样紧张做什么？”虽然时刻保持警惕是个好习惯，不过她真的不愿见到迦华这样充满戒心的样子。

　　“就要到了。”空出的那只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段断墙，“就是那里。”第一次这样主动地与一个人牵手向前走，穆西笑了笑，“迦华，之前我不是说过，三年之后，倘若你还能在这里等到我，我们或许就可以……”

　　穆西并没有说出那四个字，然而迦华却从她的神情中猜出了她究竟想说些什么。沉默片刻，他最终是点了点头，来到这里，他已经隐隐明白穆西究竟要做些什么，对于怀着这样目的的穆西，他实在找不出带她远离的理由。

　　残垣上似乎还留着古老的壁画，但那上面的颜料却已经模糊不清。穆西专注的看着花岗岩上的古老碑文，思绪似乎也飞往很多年前。

　　那时她尚不知离别之苦，所以在听见“如果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即使是你我也不会留情”这种话时也尽是不以为然。偶尔抬头仰望星空，就连笃定是会永远清晰的记忆也模糊不清了，十几年的时光恍恍而逝，她已慢慢习惯了以一个完全不同的身份存在于世，也正因如此，迦华的出现才格外让她动容。不过，却是在这种时候……自嘲的笑笑，她又凭着记忆超前走了两步，“当年金氏就是在这里取走了我的心头血，之后他们又取出一部分交给白家。”眼中带上了些许冷意，其实以她现在的实力，应该没有谁可以以那种手段伤到她，只是……

　　看迦华面色大变，她笑着摇了摇头，心中的戾气最终也归于无形，“之前崇义坊走水，将白家豢养的术士烧的一个都不剩，连你的新宅都着了火。”所以最后一干人等才会讨论着讨论着将质子府建到她那边，穆西到现在还弄不明白就算林筝要往下界扔天火怎么会顺手把那么低调无害的新府给烧了，就算要那什么什么，也不用做的这么明显吧。有些无语的往姜水镇看去，穆西实在是没有专程去拜访那边一群人的勇气，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就不好了。

　　穆西转身向另一边走去，脚下一绊，半块碎裂的玉佩就这样从沙土中露了出来。穆西脚步一顿，她绕过刚才就挡在自己面前的迦华，弯腰捡起玉佩，穆西蹙眉看着那上面的斑斑点点，那一天，就是在这里。倘若不是他们，她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倘若不是他们，她现在也不会如此顾忌，倘若不是他们……

　　沉浸在那样可怕的回忆中，穆西的脸色变得煞白。

　　手心中的手变得更加冰凉，迦华看着第一次露出这样惊恐神情的穆西，他又将她半环在怀中，“不要想太多。”拍了拍她的肩，迦华在她耳边低声道，他伸手帮她拢好被风吹乱的发丝，“过几日我们便要启程，这一切都会有个了结。”

　　看着这样的穆西，迦华自然是心痛的，手臂微收，他轻轻将穆西搂在怀中，“我们还是回吧。”

　　温暖的怀抱让她暂时放下那段不愉快的回忆，沉默着点了点头，穆西轻轻从迦华怀中挣脱，但她却没有松开迦华的手。

　　宽大的衣袖很好的掩饰住两只紧握的手，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两人在并肩走动时衣服碰在一起而已。小史有些得意的看了眼一旁的叶发，选这件衣服加斗篷出来的效用就在于此。

　　在这样的午后，阳光温暖却并不刺眼，总是不肯歇息的风也终于将宁静归还给旷野，耳边似乎也只剩下走动时的衣物摩擦的声音与脚步声。

　　大概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沉默，迦华开口，“今天跟过来的那些人还有一部分是陛下亲信，所以我无法将他们遣回。”

　　迦华口中所说的陛下自然是穆尔穆萨，刻意忽略了朵萨留在京城中的探子细作，穆西点了点头含笑道，“时间到了他们自然会打道回府。”由于之前的出访，穆西对朵萨新帝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即使对象不是迦华，她也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

　　在两国的协议之中，作为质子的南荣迦华自然是不能带什么人入京的，可是穆西早已看过了邻国礼部尚书在今早递过来的国书，无非就是两方相争，只是这利由谁所得，暂时却是由穆西说了算。缓缓松开迦华的手，她果然又恢复了疏离淡漠。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变化，迦华在心里苦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光明正大的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反正他对大宣那位一直对穆西殷勤有加的太子殿下是没什么好感的。

　　仲生见状只在旁边摇了摇头，王爷还指望着世子用美男计呢，可现在看一眼就知道小主人被吃的死死的，谁占便宜谁吃亏还真是说不准。

　　一行人有说有笑的向营地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穆西却见到一个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那是裴麟身边的小厮。

　　趁着别人不注意，叶发悄悄离队。

　　穆西的营帐位于正帐的西侧，而作为贵客，迦华的住处却紧贴着主帐，在岔路处两人相互道别，而这时叶发也从另一边走了回来。

　　叶发在穆西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面色一变，她改变了路线，匆匆朝迦华离开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