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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睡前故事 Shadows of Old Sins ...

  •   Chapter 7 睡前故事 Shadows of Old Sins

      离开家的那天,我明白了一切安宁都是幻象。

      听过女巫的故事吗?我恰巧知道一个。她来自特兰西瓦尼亚一个恶名昭彰的家族。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5世纪或是更早,但在1730年以后便逐渐没落,以致于人们不再将族人的名字与黑暗时代隐秘阴晦的邪恶行径相联系,尽管她们曾以此声名远扬。存有记录的第一代家主是"白霜"斯卡蒂娅,一个粉红色眼睛的苍白女人,发色浅的几乎透明。她于1457年冬天悄然出现在喀尔巴阡山下的密林中,向晚归的樵夫询问去塔尔戈维斯泰1的路。没人知道"白霜"来自哪里,是哪一支民族的后裔。她就这样徒步穿越了萧索的荒原,来到弗拉德三世(Vlad epe)2座前,成为了后者恐怖统治背后一片诡谲的阴云。斯卡蒂娅为大公的每一场战役祈祷;用叛逆波雅3的血肉祭祀,诅咒犯境的敌人。她收集了堆积成山的秽恶古书,在幽暗的密室中实践斯垂高伊(Strigoii)4的秘密,并以罕见的忠诚赢得了血腥的称号——芙勒蒂卡(Vladica)。采佩什对斯卡蒂娅颇为倚重,但命运对一些人总是很吝啬。尽管手段强硬御敌有方,大公本人的统治依旧不够稳固,在他被马加什一世5软禁以后,失去保护的"白霜"也死在了布达佩斯的火刑架上。也许是母亲的结局过于悲惨,斯卡蒂娅的女儿薇姬始终对野心和权力保持谨慎的态度,终其一生隐居在悬崖上凿出的石室中,整理母亲留下的藏书和手稿,并悉心教导自己的女儿们。偶尔会有迷路的旅人看见午夜的山崖边聚集着三名衣着褴褛的美貌女子,她们在满月的光辉下起舞;或者面对崖底泛着银光的流水低声吟唱。据那些活下来的人讲,女人们旋转的舞姿似乎吸引了某些潜伏于树影中的生物,让树木的枝干在没有风的夜晚依然以单调的节奏有规律地摇晃。悬崖上的不详之舞持续到了1503年秋天,附近的村民们再也无法容忍狂风掠过河谷的声音,也受够了覆盖在满月上的怪异阴影。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举着火把冒险攀上了峭壁上的卑微居所,割开了一个女人的喉咙。但薇姬与她的另一个女儿,连同斯卡蒂娅留下的古籍和财物都已经无迹可寻。胆大的桶匠杜加踩着地面上零星的碎骨步入了石室深处的黑暗区域,寄希望于能找到一两枚被主人遗落的金币,却在仅仅片刻之后狂叫着又哭又笑,径直冲出临着山谷的窗口。桶匠最后的见闻无人敢去求证,青年们跌跌撞撞地逃离了已经变成坟墓房间,惊恐万分,仿佛正遭受地狱恶鬼的追捕,只有一个经不住诱惑的可怜人下意识地回头看过,他说,那东西细瘦模糊得完全没有人类的轮廓。恐怖是薇姬唯一的遗产,它吞噬了曾为愚昧和贪婪所支配的村庄,以癫狂取而代之。絮絮叨叨的疯人蹒跚地游荡在山中,古怪的言语萦绕在好奇者耳畔,唤起灵魂深处最沉重的黑暗本性。
      "然后呢?你说薇姬的女儿活下来了。"杰克抚摸着光滑的赤铜色长发,将瓷白的小脸按进怀里。胸前传来一阵酥痒,听呼吸的频率他知道玛尔塔还醒着。"算了,快睡吧,不然早上他们会到处找你。"他扯过开司米绒毯覆在女孩身上,翻身下床去书架前取了一本游记打发时间。
      玛尔塔往杰克躺过的位置凑了凑,闭着眼睛寻找刚刚适应的玫瑰香味,意识到对方已经离开,她失落地呜咽一声,蜷起身体睡着了。

      奈布·萨贝达是被菲欧娜吵醒的,他惊讶地看着门外仪容光鲜的女祭司,差点没握稳藏在背后的军刀。昨晚就寝之前,奈布还特意去过菲欧娜的房间,留下一柄防身用的短剑。那时的红发女孩还是一副垂死病中气息奄奄的样子,一点没有要康复的迹象。
      这还真是见了鬼了。
      女祭司看起来非常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惊惶。奈布听她断断续续地解释了半天,也没搞清楚状况,反而被那对黄金耳坠的反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雇佣兵回头看了看屋角的座钟,此时刚过6点,天还几乎没亮。无奈之下他只能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菲欧娜后面。
      "巴登先生呢?你没叫上他?还有卡尔。"廓尔喀人不满地打了个哈欠。
      "他们都不在.... 真的我都找过了。"女祭司怯生生地回答,听得出她很害怕,"玛尔塔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我不敢到那边去。"
      奈布不明所以地随她上了楼。还没穿过走廊的门,他就听见了西翼传来的争吵声,而接下来的场景让久经沙场的雇佣兵也不免觉得紧张。
      年轻的机械师正站在房间门口与一位衣着浮夸的男人争吵。她的声音很稚气,略微带着些金属质感,矛盾的音色本就让人不太舒服,更何况在激动中加高了音量。特蕾西对奈布与菲欧娜的接近没什么反应,依然瞪圆了眼睛看着对方。倒是那个生着银发的绅士循着脚步声将脸转向了他们,一支描金纹饰的□□正搭在他肩上。
      "我叫你让开。"约瑟夫不屑地扫了奈布一眼,注意力又移回机械师。他抬起枪身,将子弹压进弹仓准备击发。
      "按他说的做,小姐。"奈布深知猎枪的威力,这么近的距离,那玩意儿能让特蕾西的头跟西红柿一样炸开。
      菲欧娜被吓得不轻,紧紧抓着奈布的衣袖躲在他身后,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有多么害怕这个杀人如麻的战争机器,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远处玛尔塔的房间,希望她能听到外面的骚动出来救场,可惜一直没能如愿。今天真是奇怪,几乎每个人都不在他们该在的地方。
      "想都别想!"特蕾西的音量比之前提的更高,表情也更僵硬,似乎是在极力压抑心中的恐惧。她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不让约瑟夫踏进房间一步。
      不要命的丫头!雇佣兵心中暗骂,开始计算角度调试护腕,也许他能在暴怒的绅士开枪之前将机械师推开。然而不等奈布有所行动,银发男人就毫无征兆地扣动了扳机,甚至没有用他温柔的法语腔调再作警告。巨响之下特蕾西的身体化为碎片四散飞溅,廓尔喀人不得不挥手遮挡。隔着浑浊的金属烟尘他听到了与枪声几乎同步的轻微爆炸,以及年轻女孩气恼的粗口。
      "F*cking f*ck!"
      那分明还是机械师的声音。
      法国贵族只在原地愣了半秒,就发现自己被个小女孩给耍了。烟雾还未散尽,他就踩过满地狼藉将躲在床下的特蕾西本人揪了出来,顺便用枪托朝着地板上那台崭新的发报机猛砸一通,直到庄园里唯一的通讯工具变成一堆扭曲的废铁才住了手。
      "从现在开始,谁再耍小聪明,我就把他扔进海里喂鱼。"丢掉已经没用的武器,约瑟夫将手中的女孩用力往墙上摔去。机械师的额头被撞破了,鲜血断断续续地沿鼻梁的线条往下滴。
      "软蛋娘娘腔。"退役空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骚乱中的众人正挡在她回房间的必经之路上。菲欧娜听到她的声音一阵惊喜,回头却被吓了一跳。与前一天相比,女孩看起来要更苍白更虚弱,而且反常地衣衫不整。如此寒冷的清晨里她只套着一件不合身的男式风衣,过长的下摆松垮垮地拖到地上;金属色的卷发也乱成了一团,仿佛被人恶意揉过。
      尽管形容狼狈,玛尔塔仍旧强打精神保持语调的平稳,她很喜欢用有教养的发音骂最下流的词汇,尤其是对于朝女人动手的混蛋。
      约瑟夫被直言不讳的羞辱气的咬牙切齿正欲发作,下一刻他却认出了女孩身上的外套,转而威胁性地虚起了眼睛。
      "别得意,小姑娘,"他放下受伤的机械师,缓步走近玛尔塔身前,捋了捋她赤铜色的发卷。"你那些下贱的手段我见得多了,我们走着瞧,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
      贵族的预言还没讲完,一弯冰凉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颈边。约瑟夫皱起眉斜睨着绕到他身侧的廓尔喀人,有点后悔刚才没连他的头一起打烂。
      "把你的脏手拿开。"雇佣兵说话的过程中强忍着咳嗽。枪击时他离得太近,将细碎的烟尘吸进了喉咙,好半天才缓过来;脸上和前臂也有不同程度的划伤,溢出的血液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绘出一组触目惊心的图腾。
      解除武装的法国人悻悻地收回手,他从形状上认出了廓尔喀佣兵标志性的武器,极为明智地没有选择在赤手空拳的情况下与奈布对峙。有那么一瞬间伯爵将这失误的后果怪在杰克头上,要不是那婊子养的只顾着自己快活留他一个人做这脏事,自己哪至于要听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命令,可是当他看回玛尔塔身上死气沉沉的黑色风衣时,又觉得此时杰克在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眼下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好,约瑟夫也不打算与访客们多做纠缠,朝玛尔塔冷哼一声,便趾高气昂地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他已经决定好了,无论游戏的结果如何,这两个人一定要除掉。

      "早上好,贝坦菲尔小姐。"
      还没从之前的冲突中定住心神,玛尔塔就听到了一个玩世不恭的男声。她很担心奈布和特蕾西的伤势,却又碍于自己不得体的衣着不能下楼替他们处理伤口。除此之外,菲欧娜的状态也很不正常,不仅是因为她奇迹般的康复,还有其它一些让人一时说不上来的古怪。所以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女孩显得全无耐心,即使何塞·巴登有着一副对女性极具吸引力的面孔。
      "看起来我是被安排住在了公共休息室。"她在脸上摆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故作轻松地坐在了床沿上。
      "在下无意冒犯,女士。"何塞欠身退出一段距离,一改先前的轻浮,换作了谦卑却冷酷无情的语调。"我也是遵照命令行事。"
      房间里没有太多被洗劫过的痕迹,书桌上的文件和柜子里的衣物都很整齐。但是玛尔塔知道,在她进来之前,何塞已经将这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这是他的职业习惯。现在凡是记录在纸上的事务都别想再有搪塞隐瞒的机会。
      女孩从外套的口袋里找到一个银色小盒,从中抽出香烟叼在嘴里。何塞识趣地替她点了火,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生疏的吸烟姿势。
      "两年间你变了不少。"水手模样的男人将双手插进衣兜,沿着地毯的边缘来回踱步,"终于肯听母亲的话做个淑女了?"他调侃到,虽然眼下少女的衣着完全不成体统。一只雕饰华美的怀表被他握在手中,金制表链从口袋里滑出一截,狡黠地随步摆动着。
      被烟盒上的J.A. 字样刺痛了眼睛,玛尔塔将盒子塞到枕头下面,趁机寻找藏匿在此处的武器,但愿何塞还没无耻到连女人的床铺都要检查的程度。
      "别费心思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也挺长了不是吗?"
      水手的声音听的少女心里一沉,她恨恨地回过头,正对上何塞一双精明的绿眼睛。他的左眼受过伤,眸子的颜色更深了一些,让本就阴险的表情变得更加高深难测。
      "安娜瑟玛(Anathema)6的图纸我已经给你了,还有之前U-297的情报,"女孩看清了怀表的样式,喉中卡出愤怒的咝声,"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卸下伪装的海军少校一点没被她吓到,继续悠闲地把玩手里的钟表。玛尔塔很擅长射击,何塞第一次拜访贝坦菲尔家族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也知道单凭她继承自母亲的柔弱体质,没有武器的加持就是只剪了指甲的猫,再怎么暴躁也免不了被人捏住后颈玩弄于股掌之间。戴上单边夹鼻眼镜,何塞捡起文件堆里的黑色卡纸,当着玛尔塔的面一字一顿地读完上面的内容。他每说一个词,女孩的脸色就苍白一分,直到最后连保持稳定的坐姿都变得困难。
      "我记得,"他颇为得意地笑了,"你当初在报告里说安娜瑟玛的样机只有一架,已经在试飞中坠毁。那现在它又怎么会被庄园主当做引你现身的诱饵?况且你提供的图纸我们研究过了,性能甚至比不过林白8的莱安NYP-1。那可是里舍作为结婚礼物精心设计的定制机型,如此粗制滥造怎么想都不太合理吧?"
      "两年前的设计和制造工艺当然不能和现在相比,而且长距离飞行本就不是安娜瑟玛的性能优势。至于邀请函上的承诺的样机,你怎么确定那不是某个恶趣味的家伙编造的恶心谎言?"
      何塞没兴趣得听她继续推卸责任,右手握拳用力砸向桌面。他一向注重效率,不愿意浪费时间听任何人解释他们的失败。为王室效命多年,巴登少校对女人的天性深有感触。她们和猫是同样的生物,到了晚上就眼睛放光。虽然看上去可爱且懂事,但只要稍微不留意,就会忘记所有的恩义,轻易地背叛主人。摸清身份之前,玛格丽莎的妩媚风姿的确令他倾倒,但工作就是工作,责任和荣誉永远被何塞放在感情之上。
      玛尔塔被他突然爆发的怒火吓得尖叫一声,抱住膝盖缩到床头。惊恐之中她突然希望有人能救她离开这里,不管是阁楼上的家伙还是廓尔喀人,若是现在出现,她都会感激涕零。但是女孩知道那不可能。他们有着各自的企图,与何塞一样,虽然不吝惜提供暂时的庇护,可一旦目的达成,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抛弃甚至抹杀。
      自始至终,她都是孤身一人。
      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玛尔塔反倒有了几分释然,也终于腾出空间开始思考当前的状况。何塞·巴登是在威胁她没错,可既然是在威胁,说明她还有利用的价值,不至于像舞女一样被当成垃圾清理掉。自己只要抓紧时间寻得足够的筹码,要活着离开这座岛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想到杰克对阿布霍斯的兴趣,少女很快有了计划,也许只求生存这个愿望还是太卑微了,她应该让试图玩弄和操纵她的蠢材们全部下地狱。
      "过早杀死里舍是我的错,"她可怜巴巴地承认道,故意使用了不那么亲密的称呼:"他翻阅过我的信件,我太害怕了... 对不起,我应该拖到安娜瑟玛研制成功再下手。"
      何塞冷笑一声,找了张椅子坐下。玛尔塔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但那都是次要的,只要她还愿意合作,里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想到这里他很快换上一副温和的表情,扶住下颌开始讲述一些陈年旧事。
      "勋爵去世有4年了吧?"他突然问起,一脸怀念的神色。"令尊是一位高贵的军人,他会为你的工作感到骄傲的。"
      "是吗?"少女低垂着眼皮,敷衍地回应着,提起父亲她总是莫名地心虚。"我怎么觉得他会责怪我有辱门楣。"
      "别那么自卑,小姐,你和那舞娘不一样。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想要的太多,又过于天真,以为只靠美貌就能让男人死心塌地,其实她仅仅是个无聊之际的消遣.... "
      以及掩饰野心与罪恶的工具。玛尔塔轻叹一声,乖巧地走到何塞身边,"放心吧,巴登少校,过去的错误我不会再重复了,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这座岛上的秘密,无论是有关[胜利号]还是安娜瑟玛,最后都会成为您职业生涯中的丰功伟绩。"
      无论是你还是诺瓦塞特,都要为觊觎尘世以外的力量付出代价。
      她看见了英俊的脸上难以掩饰的愉悦,心底涌起一股比任何时候都要彻底的厌烦。何塞说的对,她有玛格丽莎不具备的优势,但那并不表示她会走向与舞女不同的结局。即使行事低调看淡金钱,玛尔塔同样是个贪心的人,甚至与玛格丽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庸人们只会低估自由与平静的价值,却不知道这是亡命之徒毕生最奢侈的渴求。
      "好女孩。"男人晃了晃手中的怀表,起身往门口走去,准备开门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笑道:"需要我从厨房拿点吃的给你吗?"
      玛尔塔的身体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她呆立片刻,然后迅速摇了摇头。
      "那么,日安。"

      再次造访阁楼之前约瑟夫没料到等待他的会是书山文海的画面。杰克向来注重视觉享受,比起密密麻麻爬满羊皮纸的字符,他更愿意对着同样单调无趣的晨间景色独自枯坐。法国人正欲出言挖苦,一卷因虫蛀而支离破碎的手稿以凌厉的攻势砸在了他脸上,落了他一头的纸渣。
      "You son of a b*tch!" 廓尔喀人那里受的气还没消,现在杰克竟还毁了他精心打理的头发,约瑟夫再也压不住怒火,不计后果地揭起同伴的伤疤。
      "抱歉,不过我实在不想让你拿无关紧要的事情向我发难。"黑发青年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从书堆里抬起头。他好像弄倒了一整座书架,只为了找一叠散发着霉味的破纸。
      可能是觉得刚才冲动之下的言辞有些过分,德拉索恩斯伯爵没再坚持为自己的头发讨回公道。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手稿,拍掉上面堆积的灰尘和虫粪,坐到床边的扶手椅里打算从头看起。木质外壳上没有文字,连装饰性的图案也没见到,也许是保存不当被磨掉了。约瑟夫很好奇杰克从哪里找来的这本书,转身想问个清楚,却见削瘦的画家低垂着头,枕着《死灵之书》9的人皮封面一动不动。
      开司米绒毯还在床上,皱成乱糟糟的一团。法国人捏住毯子一角,试图将沉重的织物拖过地板盖到同伴身上。这时他才明白,杰克所口中的"无关紧要"指的是什么,甚至不惜用暴力激怒自己来转移话题。卷曲的赤铜色的发丝软软地黏在枕头上,跟玛尔塔·贝坦菲尔的小脸一样天真无害,约瑟夫却觉得是目睹了世上最狂妄的挑衅。俄耳甫斯已经走上历代庄园主的老路,在妻女离世后精神崩溃;难以想象冷酷高效的开膛手被感性支配会有怎样的后果——失去控制的杀手就像被敌人夺去的利刃,不仅保护不了主人,还将成为最严重的威胁。想起走廊上出言不逊的苍白女孩,伯爵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下去把这贱人大卸八块,再零零碎碎地扔回杰克面前。
      现在要真那么做了,杰克恐怕会对他重复同样的事。
      "你生气了。"黑发青年打了个哈欠,四处找他的烟盒。"所以我让你先把书看完... 真该死。"意识到从不离身的香烟被落在外套里跟随人偶少女下了楼,杰克顿时没了精神,倒进沙发双眼空洞地望着屋顶。
      约瑟夫将旧书丢在一边,揪住画家的领带与之鼻尖相对,他才没有读书的闲情逸致,只关心诺瓦塞特交代的任务是否有了进展。
      "我懒得看,不如你直接告诉我。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和意大利人学的?"
      "你们法国人也差不多,咳咳.... "杰克被他勒得难受,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她知道血清的事,诺瓦塞特骗了我们。"
      接到任务的时候杰克没有多想,毕竟玛尔塔·贝坦菲尔不是诺瓦塞特要求他除掉的第一个目标。令他意外的是委托人的急切态度,好像并不在意被盗的古籍,反而急于置女孩于死地,甚至到了自行前往幻梦境动手杀人的程度。通常杰克都不甚关心雇主与猎物之间的私人恩怨,他只想按时领取报酬,再躲回从遭受天谴过早离世(那时机其实很恰当)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房产过一段深居简出的安逸日子。但是阿布霍斯,这份来自远古的礼物已经变成挥之不去的噩梦,也许它本就不是什么祝福,仅仅是满怀恶意的毒咒。眼下,芙勒蒂卡的血脉很可能就是指向源头的线索,就算不能阻断血清对□□的腐蚀,至少自己也要以绝对的清醒和理智过完从死神手里偷来的最后的时间。
      应该是被戳到了痛处,约瑟夫松开了手,第一次不带偏见地询问访客的事。楼下的一些人恐怕不适合再做圣灵节前夜的祭品,必需跟俄耳甫斯商讨对策及时补充人牲,虽然他很怀疑以对方目前的精神状况还能否正常与之沟通。
      "那女孩说了什么?"法国人依旧半信半疑。
      "没讲太多,我不能急着问她,否则她不会信任我了,反而可能以此要挟我们,或者故意提供错误的信息,搞不好她对诺瓦塞特就是这么干的。"杰克整理着扯乱的领带,闪烁其词,他看到同伴逐渐压低的眉头,才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阿布霍斯和斯垂高伊,她提到过。不知道后面这套仪式还有多少人能掌握。芙勒蒂卡家的女人都很短命——火刑柱、绞刑架、断头台... 相比之下她母亲死于西班牙流感10已经算是很有创意了。我们只能试一试,多少会有点希望。今晚就以诺瓦塞特的名义送信给哥廷根大学11的明希豪森男爵,要他将附有完整版画的初版《无名祭祀书》(Unaussprechlichen Kulten)12送来,他断不敢拒绝,除非确定自己活够了。现在满意了吗?"
      "吸血鬼的传闻与血清能有什么关系?"约瑟夫取下枕头上的红发,故意递到杰克眼前狠狠扯断,他又不是小孩子,讲点鬼故事就能糊弄过去,"我只对阿布霍斯感兴趣。"
      "这世上效果相似的巫术几乎都有统一的源头,无论它们在各个民族的语言中有怎样千奇百怪的命名。就像那位在东南亚受到广泛崇拜的女神,不深究其渊源,有几个人能将她与古希腊人的怪物13联系起来?"
      这番话似乎真的说服了德拉索恩斯伯爵,他倚在被搜刮得空荡荡的书架一侧陷入了沉思。杰克的话无意中提示了一些别的事情,约瑟夫仔细回想了楼下走廊上的每一个人,他很确定那其中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金色的反光... 耳坠,以及... 海德拉。
      "那个异教徒打扮的丫头是哪儿来的?"
      杰克正昏昏沉沉打着盹儿,被同伴的问题惊的一阵头疼。他见过的异教女性很多,也杀过两三个,一时不明白约瑟夫说的是谁。
      "菲欧娜·吉尔曼?"想了半天开膛手才找到点头绪,但在说出这个名字以后,他突然完全清醒过来。诺瓦塞特曾在今年夏末的一封信中说起某个倒霉鬼的遭遇:玛奴赛特河口的印斯茅斯镇14、大衮密教(The Esoteric Order of Dagon)15,以及当地女性佩戴的奇特金饰。那座镇子在1846年的瘟疫之后逐渐荒废,造船和海运业都不复初建时的繁荣。如今镇上的上等血统只剩下四个姓氏:马什、韦特、埃利奥特——和吉尔曼16。
      不知道那丫头要怎样面对自己日趋异化的容貌,或者她有办法避免这种情况。俄尔普斯的确找来了一群令人惊喜的家伙。

      Notes
      1 塔尔戈维斯泰(Targoviste):瓦拉齐亚公国(Wallachia)首府。1462年奥斯曼帝国苏丹穆罕默德二世入侵瓦拉齐亚,弗拉德三世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成功策划和实施了塔尔戈维斯泰夜袭,并在城市近郊以穿刺刑处决超过两万名土耳其战俘和反对者,将穆罕默德吓退。
      2 弗拉德三世(Vlad epe): 即弗拉德·德拉库拉(Vlad Dracula, 1431-1476),中世纪瓦拉齐亚大公。罗马尼亚历史学者通常称其为采佩什,意为"刺刑者"。(Dracula的意思是"龙之子",因其父弗拉德二世是龙骑士团成员<这个名字很中二的骑士团是真实存在的,又称圣乔治骑士团,始建于1408年。创立者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格斯蒙德Sigismund von Luxemburg>。)
      3 波雅(Boyar):沙俄贵族阶层,地位仅次于王公,后被彼得大帝废除;也指罗马尼亚世袭贵族。
      4 斯垂高伊(Strigoii): 斯拉夫语"吸血鬼"。(罗马尼亚人其实不是斯拉夫人,而是拉丁人的一支)
      5 匈雅提·马加什一世(Hunyadi Mátyás, 23/2/1443-6/4/1490): 匈牙利及克罗地亚国王,以博学多才和统治贤明著称。他曾留学意大利,并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化成就推广到匈牙利,建立了欧洲15世纪最大的收藏历史记录、哲学和科学成就的科尔文纳图书馆。
      6 这个词的意思是"极度可憎之物"或者"驱除教籍",给座驾取这个名字就当是玛尔塔的恶趣味吧....
      7 U-29 & 胜利号(Victory): 出自H. P. Lovecraft《神殿》(The Temple, 1920)。1917年6月18日,由德意志帝国海军少校Altberg-Ehrenstein伯爵卡尔·海因里希(Karl Heinrich)指挥的U-29潜艇在北纬45度16分,西经28度34分海域击沉了从纽约开往利物浦的英国货轮胜利号,从溺亡的英国船员处缴获一枚希腊风格象牙雕像。潜艇下沉过程中,士兵目睹了随海豚游动的成群尸体,逐一精神失常,船体也因轮机舱爆炸出现无法修复的损伤而失控向南漂流,在死者与海豚的指引下到达海底睡神西普诺(Hypnos)的神殿。
      8 查尔斯·奥古斯都·林德伯格(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 4/2/1902 - 26/8/1974):又译林白,美国飞行员。1927年5月20至21日驾驶单引擎飞机圣路易斯精神号Spirit of St. Louis (Ryan NYP-1,是为适应长距离飞行向莱安公司购买的订制机型)无着陆完成纽约至巴黎的跨大西洋飞行,共用33.5小时。1932年,林白长子查尔斯·林德伯格三世在新泽西家中被绑架并遭撕票,阿加莎·克里斯蒂据此创作了《东方快车谋杀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
      9 《死灵之书》(Necronomicon): 阿拉伯语为Al Azif, 公元730年左右由疯狂诗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Abdul al-Hazrad)所作,原稿已失传。书中详细解说了旧印、奈亚拉托提普、远古者及其奴隶修格斯、阿撒托斯、克苏鲁、犹格·索托斯、莎布·尼古拉丝、撒托古亚等事物,还记载了人类出现以前的地球历史。现存的版本除了各种私下流传的抄本外,主要有提奥多鲁斯·弗列塔斯(Theodorus Philetas)译于950年的希腊语版Necronomicon,奥洛斯·沃尔密乌斯(Olaus Wormius)1228年的拉丁语译本Necronomicon,1586年约翰·迪伊博士(Dr. John Dee)的英译本Necronomicon,弗雷德里克男爵(Baron Frederic)译于1597年的《萨塞克斯手稿》(Sussex Manuscript, 或称《邪恶祭仪》Cultus Maleficarum)。
      10 西班牙流感(Spanish Flu):1918年爆发的致命性传染疾病,造成的死亡人数超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也是战争提前结束的原因之一。
      11 乔治-奥古斯都-哥廷根大学(Georg-August-Universitt Gttingen): 创办于1734年的德国公立综合性大学,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为学术全盛时期。
      12 《无名祭祀书》(Unaussprechlichen Kulten / Nameless Cults): 19世纪初由德国诗人兼哲学家弗雷德里希·威尔赫姆·冯·容兹(Friedrich Wilhelm von Junzt)编写,有关秘密结社与□□秘传的书籍。初版也被称为[黑皮书(Black Book)],于1839年在德国杜尔塞多夫出版,现存6册。
      13 海德拉(Hydra):希腊神话中的九头蛇,提丰(Typhon)与厄喀德那(Echinda)的子嗣,后被赫拉克利斯(Hercules)斩杀。克苏鲁神话中海德拉是深潜者里最年长的雌性,被奉为母神。至于东南亚的信仰,为了避免冒犯就不写明了。
      14 印斯茅斯(Innsmouth):首次出现在H. P. 洛夫克拉夫特发表于1920年的《塞勒菲斯》,位于英格兰的海滨小镇;而在《印斯茅斯的阴霾》(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 1931)这个名称是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埃塞克斯县的港口城镇,始建于1643年。1927年7月中旬,一个因好奇前往印斯茅斯的游客调查该镇历史,遭到印斯茅斯人攻击。当地的异状引起了政府的注意,经过大量调查,镇民被集体逮捕,印斯茅斯成为死城。
      15 大衮密教(The Esoteric Order of Dagon);印斯茅斯居民与深潜者(Deep Ones)来往后发展出的独特邪宗教,崇拜父神大衮(Father Dagon, 原是亚摩利人所崇拜的丰饶之神。希伯来圣经里将他视为非利士人的主神,常被描述为下半身为鱼,或者头披鱼皮的男性形象)。大衮是深潜者中最为年长的雄性,雌性则被称为母神海德拉(Mother Hydra)。
      16 此处不是杜撰,洛夫克拉夫特的确在《印斯茅斯的阴霾》中提到了镇上最显赫的四个家族:The Marshes, together with the other three gently bred families of the town - the Waites, the Gilmans, and the Eliots - were all very retiring. 其中马什家族率先开始了与深潜者的交易并与之通婚,利用深潜者那里得来的贵金属开办了黄金精炼厂;吉尔曼家族经营镇上的旅舍;韦特家族在《门阶上的惊骇之物》(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 1931)中出现,家主伊弗雷姆通晓与他人置换灵魂的魔法,借此夺取了女儿雅西娜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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