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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氅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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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陆映缓缓抬头,便见少年郎清冷俊俏,全无表情的面容,和那双浅淡而温润的眼眸。
“谢郎……”
谢戎安正垂首望着月光下慌乱如稚兔的少女,不由无声轻叹,待她立稳了,才松开双手,退后半步。
陆映垂首敛目,瞪着已被融雪染得脏污的鞋尖与衣角,正觉羞愧,背后便一阵暖风扑来,紧接着,一件轻软洁白的氅衣便松松垮垮地罩在肩背上。
胸前一双手正替她细细系着氅衣。
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只是右手食指指尖隐隐被刺破一处,凝着米粒大小的血污。
她眸光顺着那双手渐渐上移,才要触及谢戎安俊容,却见他已放开双手,越过她直接望向店肆主人,略一拱手,以一口吴音道:“今日岁暮,这位小娘子扰了足下,确是失礼。只是,也请足下多行谅解,若非事出有因,何人愿在此时顶着寒冬北风来求药?”
那人本已要将门关上,一见个风度不俗的郎君在此,忙换了副脸面,躬身笑着,故作为难道:“郎君有所不知,并非在下苛刻,都是做些小买卖营生的,这小娘子的钱财,实不足付这样多药材,还差一百多钱呢。”
陆映一阵难堪,既恐教人看轻,更怕谢戎安要替她付那少的一百八十钱。
不过一百八十钱,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于她而言,却重如千金。
幸好,谢戎安闻言,面色清淡,不为所动,只那双本有温润之色的眼眸,忽而冷冽下来,犀利地望着那人:“足下可是欺这女郎自北边来,不识建康物价几何?只怕即便今日岁暮,也再没哪户医家敢这般漫天要价。”
他一口吴音说得十分流利,教人全听不出他也是南渡而来的北人。
那人惊得浑身一颤,不知这位看来年轻俊俏,不沾凡俗的郎君,竟也会知晓民间商贾物价,忙作悔恨状,连连拱手拜道:“郎君容禀,实在是在下方才家宴上多饮了些酒,昏了头脑,眼下着实不敢了!”
说着,他又讨好地望着陆映,勉强笑道:“女郎,方才是在下错算,这七副药不必二百八十钱,只七十钱便好。”
陆映不识物价,此时方知自己竟被骗了,只得抿紧红唇,狠狠瞪那店家一眼,一面接过药,一面将手中铜钱递上。
那人也不敢多拿,当着两人的面数了七十枚来,又犹豫着送回五枚,在谢戎安冷厉的目光下,腆着脸道:“小娘子,今日是在下对不住,只收六十五便好,那五钱便算作我给小娘子赔罪吧。”
陆映轻咬下唇,被冷风吹得煞白的面上又泛起羞愧而心酸的红晕。
她捏着多出那五枚铜钱,心中充满了要丢回那店家手中的冲动,然理智犹存,拮据的生活与母亲羸弱的身体令她不敢这般肆意,只好当着谢戎安的面,默默将那所剩无多的铜钱又收入囊中。
店家瞧此事已了,忙钻入屋中将门关上,再不敢出面。
街巷间余陆映与谢戎安二人,不远处有谢家仆从守候,皆不上前。
陆映始终低头咬唇,不敢面对眼前人,只自喉间讷讷吐出“多谢”二字。
空气中一片静默。
谢戎安面无表情看她半晌,才低叹一声,掩在袖中的手紧握许久,方忍不住十分克制地伸出,在她发顶上轻抚而过,柔声道:“时候不早,快回去吧。”
陆映听他温柔语调,心口一酸,眼中立时沁出一层水雾,生恐被他发现,忙用力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疾行数十步,忽听身后有牛蹄缓慢踏过之声,回首望去,只见谢戎安的长檐车正不疾不徐行在她身后数丈外。
她缓,车慢;她疾,车快。
分明是要伴她同行。
这一路直行到斗场里,她小心绕过陆府南向的气派正门,往东面入了窄小街巷间,再回首时,那车还停在巷口处,仿佛是他正遥遥望着这处,只等她平安归家。
陆映心口一酸,眼眶泛红,披着大氅抱着药,迅速擦干眼角氲出的水光,在垣墙边一道低矮小门上轻敲五声。
不一会儿,门被人自内里“吱呀”一声推开,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老妪的脸,一见陆映,忙将她让入门内,一面闩门,一面叹道:“女郎可算归来了,婢担忧了许久。快些去吧,莫教十娘子久等。”
十娘子说的是陆静。
这老妪姓秦,唤做“秦娘”,在陆家待了几十年,陆静年幼时,便是由她带大的,如今这府中,对他们母子三人还留着情分的,恐怕只她一人了。
秦妪年岁大了,又接连丧了夫与子,一人寡居,陆家正室夫人卢氏看在她侍奉陆府多年的份上,便着她来看东面角门,平日并无粗重活计,也无别人出入此门,一应用度仍可与寻常管事一般。
也正因如此,陆映才可自如进出这扇门,不教旁人瞧见。
她轻轻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双脚,眨着红红的眼眶冲秦妪笑着说了声“多谢秦娘”,又执意望其先入屋中去,方匆匆往自己所居的小院中去。
小院位于陆府东南一隅,不过片刻便至。陆映正要入内,却听侧边长廊传来一道满是抱怨的女声:“分明是有辱家门之人,父亲好心接纳便罢了,如今咱们一家人除夕宴饮,竟也要来唤那三个丧门星去!”
陆映脚步一顿,心中有数。
陆氏乃吴郡郡望,不但为名相之后,更拥田产资财,屋舍人口不计其数,为江东一流士族。族中之人多居吴县,如今建康这座府邸中,只陆映的四舅陆时与妾室住着。
府中如今最是瞧不上他们母子三人的,便是陆时妾室李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
果然,陆映循声望去,便见廊边行来二年轻男女。
男子约摸十八九岁,身形颀长,眉目尚算俊秀,只是面色苍白,形容虚浮,透着些世家子弟的纨绔轻佻。此人便是李夫人之子,陆家五郎陆真。
女子则与陆映一般年岁,样貌清秀,身量修长,只是眉目间总有几分盛气凌人,正是李夫人之女,陆家八娘子陆语,方才说话的便是她。
此刻二人亦是见到停驻的陆映,陆语也不避讳,只狠狠瞪她一眼,最后目光落到她手中捧着的药包上,冷哼道:“白日里才同阿姨哭穷,这才替延医问诊,不过一会儿功夫,你倒是又有余钱买药来了。果然是江北长大的,与那些整日抢占旁人田地人口的伧鬼一样。”
阿姨说的便是李夫人。
陆映闻言,直气得咬牙。白日李夫人听她苦求后,假意替母亲延医,却只开药方,不待抓药,便又将人送走。
她捏住药包的手紧了又紧,好半晌才压着怒气,以一口洛阳雅音道:“表姐既这般厌恶中州士女,何故又日日寻机,乘车外出?”
陆语知她在讥讽自己时常借机出府,一窥江北名士风度,登时气极,脸色泛红,咬牙道:“我是正经陆家女儿,可堂堂正正出入府邸,与你这等不清不白的,自然不同!”
说罢,也不待她回应,故作轻蔑,转身大步入院中。
陆映瞧她这模样,虽不解气,到底也不愿纠缠,便也要入内,谁知方行出一步,披在外的氅衣却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轻扯住。
她转首望去,却是随陆语一同前来的陆真。
只瞧他苍白面上浮现出轻佻笑容,稍稍凑近几寸,眼神在她这件氅衣上游移片刻,轻声道:“表妹这是去了哪里?竟会有这样好的衣物。”
方才陆语未察异样,他却一眼看出,这件洁白大氅,不但用的是上好绸缎,更是男子衣物。
他唇边恶劣的笑愈深,眼中露出几分贪婪:“莫不是哪家的郎君给的?阿映,怎不来问表兄要呢?只要阿映一句话,表兄什么都愿给阿映。”
陆映听得浑身战栗,又气又怒。
陆真自小便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今十七八的年纪,便时常在赌坊酒肆流连,眼下竟将心思动到她这个表妹身上。
她不由冷笑一声,趁他不备,迅速抬脚,在他的皮靴上狠狠踩了一脚,又在他吃痛低呼,未及反应时,一下退开,嘲讽道:“表兄还是省下钱财去还外头的赌债吧,阿映受之有愧。”
说罢,快步入院中,只留陆真在外,眼神阴狠地望着她的婀娜身姿。
院中,陆语正要往屋中去,便见那门已然开了,由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搀扶着行出个三十余岁的纤弱妇人,正是陆映的母亲陆静与弟弟陆元。
陆静本卧病在床多日,方才隐约听闻院外声响,便忙披衣起身而出。她虽瘦弱苍白,却面目柔和温婉,与陆映有三分相似。一见陆语,也不介怀她盛气凌人的模样,只微笑道:“原是阿语来了,可是有何事?”
陆语再是无状,面对长辈仍要做些姿态,闻言潦草行礼,道:“今日除夕,父亲设了家宴,遣我来问问姑母,可要一同入宴。”
陆静摆手道:“我还病着,就不去扰你们了,且替我向你父亲与母亲问声好。”
早些时候,李夫人便遣人送了简单的饭食来,分明便是暗示他们母子三人莫扰陆家家宴。
陆语巴不得如此,一得言,忙点头应是,不再多说便离去,经过陆映身边时,还狠狠瞪了眼,以口型无声地骂了句“伧鬼”。
陆映气得连连跺脚,可一见母亲苍白担忧的面容,与摇摇欲坠的身躯,便什么也顾不上,忙上前与弟弟一同将其搀回屋中躺下。
她急得眼眶泛红,忙将手中的药递近,道:“母亲,我买到药了,这就去替你熬来,喝了药便能好了。”
陆静的身子本就薄弱,加之四月前南渡而下时,正是连绵阴雨时,兼舟车劳顿,一到建康便病倒了。在陆府三月有余,始终拖着染疾的身子未得医治,这两日越发重了。
陆元亦是心中戚戚,无需姐姐多言,径直取过药,道:“药是阿姐买回来的,阿元没能帮上什么忙,煎药便让阿元去吧。”说着,便起身出屋,往后厨去。
陆府虽容母子三人住着,却未曾有仆婢来服侍,是以一切事宜皆需亲力亲为。
待儿子离去,仰卧着的陆静方吃力地伸出手,怜惜地抚摸女儿的面颊,自责道:“是母亲不好,令阿映受委屈了。”
陆映垂眸,眼眶中的水雾凝聚到一处,化作泪珠滴落入被衾间。她倔强地抿着唇,将脸埋在母亲肩侧,摇头道:“不怪母亲,是陆语骂我,我心中气不过罢了。”
陆静沉默片刻,方轻声劝道:“阿映,你自小性子倔强,母亲知晓。可母亲如今每况愈下,不知哪日,便没法照看你与阿元了,你呀,何时能改一改这性子,才能少吃些亏。”她一下说了许多话,不由停下喘口气,方继续道,“北边战况堪忧,连洛京都倾覆了,往后能安身之处,便只有这里了。江东是吴人的天下,你得学学吴音,才能不教人这般看轻。”
这并非陆静第一回这般说。初到建康时,她便劝女儿学一学吴音,往后才能在此立足。
可陆映倔强,头一日还未到陆府,便在路上因一口洛阳雅言,被行走的商贩辱骂。那些人以为她听不懂,却不知她母亲也是地道的吴人,她虽不会说,却能听。
那样刻薄的字眼落入心间,一下便令她生出抵触。后来到陆府,又受百般责难,连门也入不得,直到母亲领着她与弟弟一同顶着绵绵阴雨,在陆府大门外跪了两个时辰,方得入内。
短短一两日,她便笃定,吴地之人,俱是刻薄冷漠,自私浅薄者,哪里还肯学他们说话?
此番也不例外。
甫闻母亲之言,她便下意识想起谢戎安那一口地道吴音,心中有须臾动摇,然转瞬又抿唇道:“他们看轻我,哪里是因为我说洛阳话?分明是——”瞧不起她的出身。
望着母亲骤然黯淡的神色,她忙吞下后面的话,讷讷不言。
屋中一阵沉闷,母女二个相顾无言。好半晌,陆静才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艰难地撑起身子,满目忧虑望着女儿的衣角与布履,道:“鞋袜还湿着,快去换了干净的来,否则这般冻着,日后该落下病根了。”
陆映如蒙大赦,忙提着裙角快步去了自己屋中,换上干净的衣裙鞋袜,待弟弟自后厨将煎好的药取回后,一同服侍母亲饮下。
待其熄灯入眠,她方领着陆元退出,各自回屋。
夜色下,万籁俱寂。
陆映蜷缩在床边,将那件洁白柔软的氅衣紧紧抱在怀里,好半晌,才稍稍放开,起身要将其叠齐整。
氅衣上仍残留着清淡的茶香,若有似无,令她眼眶泛酸,反复地抚摸光洁的绸缎,寸寸缕缕,流连不去。
忽然,在内袋边,仿佛摸到一处细微凸起。
她指尖停顿,转而伸入内袋间。
那里头,装了一块巴掌大的洁白丝帛,似是自衣物上随意撕裂下。
丝帛上,有鲜血写就的两行清隽字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