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青衫》阿颀

1、持花

　　这世间，多少人渴望一生一双人，一手一生执，盼着自己即便晚归，屋内仍亮一支烛，桌上两三点心一壶茶，有人等你回家。
　　可乱世，遂了多少愿，破了多少梦？
　　国运衰竭，放观天下，正咬住的，仍有齿印的，正沾口水的，留有臭气的，列强的血口伸向中华各省――广州，福建，香港，上海，山东，湖南……即便是昔日的皇都――北平，也难逃此劫。
　　北平啊，梦中的京城，筑就多少人的希冀，无数的人才曾汇聚于此，折扇青衫，步履从容，眉眼间尽是蓬勃朝气。春秋冬夏，清晨暮晚，大小书院、诗会人头攒动，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艺乐射，各类赛事此起彼伏。可如今呢。洋鬼子入京已多年，原来人们图方便硬踩出来的通往院社的小路又长满了荒草，与那个盛京一同没入了荒芜里。
　　还有些烟火气的，北平就剩下几家了，而这寥寥几家里头，也就德云书院不是有些许行程，今日说个书，后日唱个曲，时不时十余人小酌一杯作诗作赋，倒也有些生气。
　　今日又不同于别日，今日的书院洋溢着喜气――今日是郭老先生的寿辰。
　　红绸系，鞭炮鸣，弟子持礼来贺庆，山鸡兔脯小黄鱼，青菜豆腐地蘑菇，似是满汉全席，谈古论今，问暖嘘寒，甚欢。可堂前喧，堂后寂，先生独坐悲。悲从何来？来何？实是巢将倾覆，卵将何安？
　　“老爷，就等你了。”夫人撩开帘子，柔柔地唤了一句，语调里都是笑意。但瞧见先生闷坐呷着茶，手里把玩着朵桃花，便踱步到了他跟前，俯身理平他起皱的衣领，道：“今日可是你的寿辰，愁什么。”
　　“国难当头，喜不盖忧啊。”抬手将桃花别在她的发间，饮尽最后一浅茶。“苦中也得寻乐罢，单尝莲心不尝肉，那这生便尽是苦了。”接过茶盏茶杯，舀一瓢缸中水细细洗净，轻声道，“那么多难人都挺过了，国也可以。”
　　“我们应信它，信它能挺过去。”摆好茶具，掏出锦帕将手中水渍擦去，回头朝先生笑笑，“何况有家才有国，家家过好了国才会好起来，你说是不是。”
　　“你总能让我心安。”笑了，眉间阴云淡去了几分。吴侬软语动听，也最抚他心。
　　“九门的孩子都来了，穿着军装看着英气了不少。”“那群混小子可没少让我操心，还担心以后没饭吃，到底是找着了出路。”话说得嫌，语气里却是欣慰。
　　先生门下设有八科，云鹤九霄龙腾四海，现有四百多弟子分列前四科，四科弟子各具特色，唯独九字科的特色――武打，让先生犯了难。平日里抄扇子薅头发还是小事，偏偏九字好酒，最后又都不成个人形，两三言语不合就舞刀弄棒地真干起仗来，那一身的蛮力啊，不打上三四个时辰停不下来，第二天一早先生夫人领着一干弟子进院练课业时，定睛一瞧，好嘛，一个个鼻青脸肿衣衫破口的，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谁想到多年过去，当初喝得最猛，闹得最凶的孩子们入了军阀，一个个成帅成将，成了百姓口中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也多亏了那些臭小子们，北平相对太平些。”先生环顾四周，眼中满是依恋，“这院中的一景一物没受摧残，十成有九是他们的功劳，不然的话……”先生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夫人笑骂一声，捂住了嘴。“呸呸呸，住嘴啊，喜庆的日子不可说些晦气话。”
　　“是是，夫人说得对，该打该打。”不好意思地笑笑，拍拍自己的脸以表歉意，打了两下反而夫人心疼了，忙拉住了手，顿了顿，突然笑道：“对了，辫儿刚送来了帖子，说他晚些时候会到。”“当真？“错不了，还说要给你唱上一曲呢。”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孩子们都大了，懂事了。”“是啊，我们也老了。”
　　看看身边的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可看着不厌，愈发地可爱可亲，先生心中突然一软，抬手扶正她发间的桃花，轻轻于眉间落下一吻。
　　“不老。”红晕在她脸上匀开，如那桃花般娇嫩。“人面桃花，花不若人。”
　　“走吧，受礼去。”牵起她的手，如同牵起这一世繁花，攥紧怕揉碎了，放松怕失去了。
　　撩帘，满堂是弟子，身边是她。
　　这一生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