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星录》惟见江心秋月白

38、开眼

　　清晨的阳光透过缝隙照进猪圈内林枫和姜玄的身影上，林枫被光亮刺醒，缓缓睁开眼睛，正好瞧见姜玄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小模样，心中一暖，拉了些稻草盖在他身上。

　　姜玄被他一弄也跟着醒了，林枫见他睫毛呼扇着睁开，问道：“醒了？昨晚有没有冻到？”

　　“我还好，你的伤呢？”

　　“没大事。”林枫伸手摘下姜玄头发上夹的稻草穗子，姜玄心中还多少带着些昨晚遗留的不快，冷冷地道：“我自己来。”

　　“跟我还客气什么，这里又没镜子，你怎么知道哪里夹了草？还是我来吧！”

　　姜玄心里别扭，可又因为林枫话语中的关心而隐隐有些开心，只好红着脸任由林枫摆弄。

　　“林枫你个小兔崽子，还敢把贼往家里带？”阿婆不知道什么时候推门进了猪圈，手里用来赶牛的鞭子立刻挥动起来，一下子就砸在背对着门的林枫身上。

　　“哎哟！”林枫被抽到伤口，痛得直叫，手却下意识地将姜玄抱住护在胸前。

　　大辉父亲恶人先告状时就提到过林枫和一个眼瞎脚坡的残疾儿偷了他家儿子玩具，被大辉发现后不仅不归还失物，还动手打人，这才告上门来。那家人不依不饶，见林枫养母家穷付不起药钱，便提出用家具抵押，派人搬走了家里唯一的暖炉，深秋夜晚的寒气冻得小五发起热病来，几天也不见退烧。阿婆又气又急，断定林枫在外面结党欺负别人招惹是非，前天才打了林枫出气。

　　这两天小五的病好转了些，她才没有继续打他，本想着今天再教训他几下，便不再计较，准备将家里那头瘦得不能再瘦的老黄牛拉去镇上卖了换钱买个新的暖炉，却没想到林枫居然敢把那罪魁带回家中——

　　“吃里扒外的东西！养你到这么大，就没给家里添过好事！”

　　阿婆想起儿子烧得难受的小脸心里就难受，用力挥动手臂，赶牛鞭在空中划过，发出“呼呼”的声音，姜玄听这声音就知道，这一下要是抽在林枫身上，非把他伤口扯开不可，立刻敏捷地抱着林枫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算堪堪躲过。

　　“还敢躲！”阿婆怒火中烧，手中动作不断，抽得二人在猪圈里满地打滚。

　　林枫到底只是几岁大的孩童，带着伤在又冷又脏的草棚子里睡了两天，早就虚弱至极，没几下便躺在原地没力气再动了。阿婆踹了林枫一脚，见他没有反应，提起鞭子冲着姜玄就去了。姜玄身体底子比林枫更差，但保护林枫的执念支撑着他，此时硬撑着墙，还能勉强站起来，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阿婆。

　　他眼中的恨意令人心惊，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狼，阿婆对上他那只独眼，浑身忽感一阵寒意，动作控制不住地顿了一下，回过神来一想，对方不过是几岁大的毛孩子，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呢。

　　“快跑——”林枫嘶哑的声音传来，姜玄只觉得脑子中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了，一股陌生的气息自小腹升起，直冲颅顶，从他瞎掉的左眼散出，说不出的诡异。

　　阿婆不知那黑气为何物，但她清晰地嗅到了危险的意味，暗暗后退几步，准备随时退走。

　　林枫拼命睁大眼睛，只见姜玄瞎掉的那只眼睛竟然被一团黑雾笼罩，过了半晌黑雾散去，露出一只湛蓝色的眼珠。姜玄左眼第一次接触到空气，似乎有些刺痛，他用力揉了揉，才终于将双眼彻底睁开。

　　“姜玄，你的眼睛？”林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姜玄异色的双瞳中透着慌张，似是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察觉到林枫的目光后，更是狠狠地将头转到一旁道：“别看我！”

　　林枫强撑着想爬起来，试了几次却都没成功，他不知道好友的眼睛为什么突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却知道这正是叫他逃走的好时机：“姜玄，你别管我，快走，回基地那里去！”

　　姜玄意识到自己的妖力被触发，也记得娘亲提到过，身为人和妖的混血，在危机时刻妖力会出现保护本体，短时间内大大加强战斗力，但人类的躯体比不上妖身，初次使用时撑不上一会儿便会脱力，任人宰割。

　　他很想趁着自己妖力爆发的机会杀了这个欺负林枫的女人，可身为人类的本性让他对杀戮有着莫名抗拒，林枫见他犹豫，再次催促道：“姜玄，愣着干嘛？快跑啊！”

　　姜玄还没来得及多想，六岁孩童的身体便已经到了极限，原本充斥着全身的能量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被掏空，如同一个破布袋子般瘫落在地上。

　　阿婆见他倒下，慢慢靠近姜玄，又狠狠地抽了两鞭子，确认后者是真的昏厥过去，才骂道：“带回来的还是个妖物！林枫，你还真是长进了！”

　　四周一片静悄悄，没得到回应的阿婆转过头却发现躺在不远处的林枫正闭着眼，一动不动。她走过去摸了摸林枫的额头，自言自语道：“哼，烧得还挺厉害，真是活该。”

　　没死就好。

　　阿婆将林枫拎回屋内，又回到猪圈看了看同样昏迷不醒的姜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少年身份不明，和妖界应该也有关系，她不敢轻易下手取之性命。好在姜玄身上还穿着玄星山慈济堂的衣服，阿婆把他撂在牛背上，往孤山镇而去。

　　孤山地宫中。

　　“我还记得那时候在孤山上找到你，妖力用尽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也不见得比他现在好到哪里去。”炎鹰的声音把姜玄从回忆中拉回现实，“我看在你身上有鲛妖血统的份儿上废了那么大力气把你的经脉修补好，你小子醒了之后一句谢谢都没有，火急火燎地跑去山上一户人家找人，结果那孩子发烧烧坏了脑子，把你忘了个干干净净，你那时候哭了一地的珍珠，活像个怨妇——”

　　姜玄脸上有点挂不住，别过头去不肯看他，说道：“义父，抓紧救人要紧。”

　　炎鹰知道这个义子的性子，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就算他今天咬紧牙关不出手，这驴脾气也会找他人帮忙，当下也就释然了。既然劝不了，倒不如让他这个活了几百年经验丰富的老妖怪成全了他，还能在过程中帮他减轻些痛苦。

　　下定了决心，炎鹰施法将姜玄固定在石床上，后者的双腿并拢，自觉幻化出妖态的鱼尾。炎鹰也不多废话，将麻药递给姜玄，道：“喝了吧，喝了就不会痛了。”

　　姜玄摇头表示拒绝，炎鹰瞪他道：“要听医生的知道不？”

　　“用麻药会影响骨胶的效力。”姜玄坚持道，“别劝了，我能挺得住。”

　　他说的不错，炎鹰却忍不住心疼，嘴上骂了句“受虐狂”，掏出刮骨用的小刀道：“我开始了。”

　　没有麻醉的帮助，小刀切入鱼尾皮肤的感觉伴随着剧痛清晰传来，姜玄整个人立刻紧绷起来，炎鹰察觉到他的移动，加快手中动作，以免夜长梦多。炎鹰行医多年，手法娴熟，刀刀都避开要害，可这样被人生生剥开皮肤和肌肉的痛苦，还是让姜玄痛得几乎背过气去，汗水血水混合着滴落在石床上，汇成一道道红色的小溪。

　　看着姜玄惨不忍睹的尾巴，炎鹰叹口气道：“刮骨已经完成了，撑着点，我来帮你缝合伤口。”

　　姜玄虚弱道：“麻烦了。”

　　“跟我还客套什么。”炎鹰手中动作不停，将那条骇人的伤口缝合起来，“你娘亲要是知道你这么折腾自己，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姜玄说：“母亲若是在此，也会明白的。”

　　炎鹰想了想道：“说的也对，你娘当年为了你爹，鲛族帝姬的身份说抛就抛，发起疯来比你更甚，一点道理都不讲，拦都拦不住。”

　　“这些年谢谢你。”姜玄看向炎鹰，“谢谢你没有忘了她。”

　　炎鹰听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旋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好谢的，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当年她走的那么义无反顾，我就知道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我能做的也就是替她把你这小子照顾好，让她在天上能安心地和你爹团聚。”

　　姜玄转移话题道：“义父，你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说吧，都帮了你这么多次，还在乎多一次吗？”

　　姜玄正色道：“把我放到山下去，别让林枫知道我的事。”

　　这回换炎鹰懵逼了：“干嘛不让他知道？你为了他连命都去了半条——”

　　“我怕他知道了难过。”姜玄丝毫不肯退让，一边说一边假意要从石床上下来，“你要是不帮我这个忙，我就自己下山。”

　　炎鹰也不怕他：“你有本事就自己下去，刚刮完骨，你那腿能下地走路我炎鹰就跟你姓——诶别别别祖宗祖宗，你看看你，我刚缝好的伤口别裂开了，好好好我派手下送你下山行了吧？”

　　姜玄见威胁有效，才肯收回鲜血淋漓的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跟你妈一个德行！”炎鹰骂完，对着地宫入口吼道，“胧，下来。”

　　语音刚落，一只浑身雪白的“地狼”蹦跳着跑了进来，心情似乎不错，姜玄有些惊讶：“你这次来将胧也带过来了？”

　　炎鹰叹了口气，摇摇头又道：“兰香香那个没脑子的，只身一人带着林枫跑到这孤山地宫，要不是胧化作地狼暗中保护，只怕早就困死在里面了。”炎鹰说完又瞥了脸色憔悴的姜玄一眼，双手缩回袖子，一副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的表情，得瑟道，“你这么宝贝林枫，他要是出了意外，我怕你再想不开要殉情。”

　　前半段还算正经，后半段却又原形毕露。姜玄早已习惯这个老不正经有事没事揶揄他，砖头问向胧：“你的伤都恢复了么？”

　　胧动了动脑袋，炎鹰解释道：“十之八九，林沐可不是那么好对付，胧为了伤他可废了好大力气。”

　　姜玄恍然大悟，之前他就奇怪，林沐修为极高，刀劳鬼实力在大妖当中绝对是垫底的存在，仅凭他如何能重伤林沐：“原来是胧在暗中帮忙。”

　　胧是炎鹰手下的精怪，虽然只是精怪的等级，但其特技为化形，能够轻易地变形为任何人或物，十分厉害。炎鹰道：“那日我叫胧化作张破虏的样子，给林沐送药，那家伙精明得很，却不怎么提防张破虏，果然让他着了道，喝下了我特制的驱灵散，虽然是喝下去了，可他还是发现了，才打伤了胧。”

　　“驱灵散？”

　　炎鹰自胸前摸出一个小瓶子丢给姜玄：“就是这个。修真之人喝下去之后，灵骨会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灵力不断外泄，大大减弱其耐久力。”

　　姜玄打开瓶子，一股刺鼻的臭袜子味儿熏得他几乎要忘了腿上的伤：“你往这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也没什么特别的，甘霖草的种子，桂花，一些雪水——啊，我还放了鲱鱼进去。”

　　姜玄眼角有些抽搐：“鲱鱼？你是说上次你说好吃的那个鲱鱼？”

　　那些年被鲱鱼支配的恐惧姜玄还历历在目，炎鹰倒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对啊，我觉得味道很好吃，所以放了些。”

　　姜玄长叹一声，他忘了炎鹰的本体是没有嗅觉的崇明鸟，调出来的新药必须由他闻过才敢用，可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林枫身边周旋，没人帮炎鹰闻药，才出了这么个乱子。

　　这药粉这么大味儿，林沐要是什么都没发现，那才叫奇了。姜玄拍了拍胧，道：“苦了你了。”

　　胧在他手上蹭了蹭，意思大概是不辛苦，姜玄被他碰得痒痒，松开手安排说：“医好林枫我们就下山，胧，林枫就麻烦你了。”

　　姜玄话音刚落，便见一道强光闪过，一个形容俊俏的少年公子出现在洞中，娇笑道：“小公子放心，我定护他周全——师父，我这身皮囊可还好看？”

　　姜玄对此早已见怪不怪，炎鹰却点评道：“不好。”

　　胧拉下脸来，丧气道：“哪里不好？”

　　“太骚了。”炎鹰道，“稍微低调点行不行？”

　　胧听他所言，满脸不愿地变成了一个麻子脸少年，炎鹰才满意道：“对对对，这样才对，朴素一点，不要那么惹眼。”

　　姜玄看看炎鹰身上那白底浅金纹的华服，心说这人真是宽于律己严于律人，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