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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独行 ...

  •   红孩儿偷偷溜出南海来看过我几次。

      他不像小时候那么虎头虎脑了,现在变得一本正经,老气横秋。
      我记得以前他常常来我摩云洞捣乱,一开始就只会在山底下骂我“狐狸精”,屁大点的小孩儿,没多大本事,不敢寻上山来,嗓门倒是挺嘹亮,一喊整个山头都能听见。山里的小妖怪们都替我气得不行,我却一点也不气,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呀,我本来就是狐狸精嘛。只是叮嘱那群小妖,教训红孩儿的时候下手别太重,我不好跟他爹交代。
      于是每次红孩儿都气势汹汹的寻衅,然后屁滚尿流的被小妖怪们吓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越挫越勇,勇气可嘉!
      后来这小孩儿学了些本领,许是肥牛和铁扇公主生得好,学的还挺快,没过几年就能破了我的结界到我洞府门口来叫嚣,我也不理他,任凭他在外面砸门。他前一天砸出个豁口,我当晚就差小妖补上,没事儿,反正摩云洞不差钱。第二天他看到光洁如新的洞府大门气得直跳脚。
      我是很乐意看到他抓狂的样子的,仿佛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年轻时的模样。

      可是后来这小子愈发混账,竟然扬言要去刨阿狐的坟,这可把我惹毛了。我当天怒气冲冲的赶到后山,发现他正掐着腰,拿着一把锄头冲我耀武扬威。我恶狠狠的盯着他,如同修罗。
      他看到我生气越发嘚瑟,“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勾引我爹,破坏我爹娘的感情,害的我娘只能躲到那鸟不拉屎的火焰山。今天我就要替我娘教训教训你!”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丝毫没有意识到盛怒的我战斗力惊人,我一巴掌抡过去把他扇倒在地,然后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举起来。他依旧嘴硬,不停地嘟哝着“坏女人,狐狸精,又丑又蠢……”
      我手上略微用力,他喘不过气,这才有点怕了,不过依旧不服软,恶狠狠地瞪我。
      过了一会我觉得胳膊酸了,便把他摔在地上。他疼得龇牙咧嘴,不过眼里却闪过狡黠的光,“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杀我。”
      “呵。”我不屑的瞟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你再敢惹我,我打得你魂飞魄散。”
      “你才不会呢,我爹说了,我这条命是你给我的,你才舍不得杀我呢。”
      我怒极反笑,“你爹有没有告诉你我有九条命,你这一条我才不放在眼里,把我惹急了别说你,你爹我也照杀不误。”
      小孩儿把眼一闭,仿佛英勇就义,“那你杀了我吧,我不能替我娘报仇,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
      我当然不会杀他,我才没有那么大方,费那么半天劲儿把他救活自己再打死。于是我便狠狠的揍了他一顿,打得他屁滚尿流,打得他哭爹喊娘。
      屁大点的小孩儿,临走的时候还挂着鼻涕花,边哭边走,“臭狐狸,你给我等着!小爷我会再回来的。”

      许是知道我不会杀他,红孩儿越发猖狂,隔几天就来找一顿揍,比他爹来的都勤。有一天我心情不好不想揍他,他反而慌了,一个劲儿的晃我,把我晃得头昏脑涨。我吼他,“你能不能别来烦我,想挨揍找你爹娘去!”
      他好像第一次被我吓到,眨巴眼半天,小声的说,“我爹娘都不管我。”
      我一口气憋住喘不上来,合着这小子把挨揍当成我陪他玩儿了?我扶额,真可怜的小孩儿。我那许久不曾的母性又泛滥了,揍了他那么多顿突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他也只是耍耍嘴皮子并没真的给我捣过什么乱。于是当晚我非常豪迈的给他烧了一桌子菜安慰他,把他吓得不轻,以为我暗中投毒。
      我也不理他,抱着我儿子自顾自的吃,还是我儿子可爱,乖巧听话,不吵不闹,他太小了还修不成人形,只是一只小小的白狐,许是身子骨弱的缘故,喜静,平时便喜欢偎着我,偶尔去后山追追兔子,吓吓山鸟。
      红孩儿一开始还扭扭捏捏装腔作势的不肯吃,后来见我们吃的香也忍不住了,自己也不客气,几乎是清盘了。吃完还赖着不走,最后让我一脚踹了出去。
      我也纳了闷了,打也打不过我,骂也骂不动我,他怎么就这么锲而不舍的动不动就来找茬呢?我瞅着肥牛都没他这么有毅力。后来有一次红孩儿被我欺负得狠了,颇为沮丧的说,“狐狸精,你是不是很烦我啊。”
      “你说呢?”我冲他冷笑。
      “唉。”他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佯装老成道,“狐狸精,你可真令人讨厌。”

      后来不知道红孩儿抽什么风,竟然也要去捉唐僧,还能跟孙悟空战了上百个回合。我竟不知道,那个天天被我揍哭的小孩原来功夫如此了得?
      最后那南海的菩萨把他收了,虽然我不喜佛家,但我却打心眼儿里有点开心,可能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熊孩子来扰我了。

      肥牛死的那一天,我被猪八戒困在了摩云洞。我打不过他,他也不杀我,我气急败坏,后来使了个障眼法脱身了。因为我听见那面沉寂了三百多年的传音镜里面传来肥牛虚弱的声音,“对不起,我杀不了他。”

      我不是不能等你,我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是怕,一将功成万骨枯,再也等不到你。我只是怕下次再见你时,来不及救你,你便身赴黄泉不等我。

      那年鏖战在即,他重伤初愈便要重返战场,我哭得撕心裂肺不让他走,我怕他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返,不知是否能返。而这一次,催他送命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也,终于来不及。

      火焰山八百里,烈火将息,灰烬犹在,金乌西沉,晚霞浸染。我能看见那一行四人悠哉西去,却无能为力。当我赶到的时候,烈火烧过的龟裂的土地上卧着一头牛,安静,憨厚,一动不动。
      我一步步挪到他的身边,牛角已经被击碎,身上全都是棍棒打下的淤痕,他的战甲被扯碎,再也探不到魂魄的痕迹。
      我伏在他身上,无声的呜咽。
      我记恨他三百余年的欺骗与背叛,可是我也记得那年温柔月色下载着我缓缓归去的肥牛,记得给我捧回很多很多参果的肥牛,记得把我拥在怀里胸膛宽厚温暖的肥牛,记得同我一夜缠绵寸寸柔情的肥牛。
      我爱了四百年的肥牛。
      你还没带我去昆仑虚看过雪呢。

      我的狐狸崽没有熬得过那年冬天,也离开了我。我想用借命术救他,他挣扎着不让我施法,他说,“娘,我知道我这病体治不好,就算您救了我这一次,我也活不了几年。”
      我摇头,“哪怕你只能多活一天,我也要多留你一天。”
      他冲我撒娇,虚弱的笑,“真想穿一穿娘给我做的汗衫啊。”
      我抹着泪,“我去给你取。”
      当我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瑟缩成一个小球,没有了生息。

      他们来了又走了,我好像又回到了刚出青丘的时候,三百岁的小狐狸,孑然一身,空空荡荡,没有肥牛,没有万妖狐王,没有儿子。
      却再也不复当年的热情和勇气。

      爹娘自从我嫁给万妖狐王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我长大之前,他们在青丘守着我,在我长大之后,他们在青丘等着我。可是,在我失去一切之后,他们却不曾回来过。我找了他们十年,四海八荒,上天入地,茫茫皆不见。

      小青蛇志不在修炼,法力不深,终于抵不过时间垂垂老去,子孙满堂,她也略显龙钟。只是我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常一起躲在青丘的桃林里吹牛皮。小青蛇说,“狐狸,我真羡慕你,一直这么年轻漂亮。”我说,“我也很羡慕你,有一个家。”
      小青蛇活了五百年,也算是一只寿终正寝的妖,她一直知足常乐,哪怕临走时脸上都是带着笑意的。她说,“狐狸,我这一辈子,活得很快乐。”
      我在她的葬礼上哭了,不知道是哭她,还是哭我自己。

      这世间再无牵挂,而我唯一的信念好像只剩下了复仇。
      后来的十年,我拼了命的修炼,不分昼夜。渴了便饮晨露,饿了吃参果;三更睡,五更起,青丘的桃花开了又谢,积雷山的雪又消融。

      可是你知道最残忍的是什么吗?

      我熬过了数千个日夜的孤独苦寒,熬过了走火入魔时的撕心裂肺,熬过了脱胎换骨时的痛不欲生,也熬过了梦中与他们团圆重聚醒后泪满巾的绝望。
      我修得金身,出关复仇那一日,却在悠悠众生口中得知——这世上,早就没有了孙悟空。只有斗战胜佛。

      他已成佛。
      而我,无法弑佛。多残忍多绝望啊。

      我变成了一只很坏很坏的妖怪,性格乖戾,喜怒无常,遇妖杀妖,遇仙戮仙,遇鬼灭鬼,六界骇然。可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坐在火焰山的山头上,一坐就是好多天,不声不响。

      红孩儿又溜出南海来看我了,他长高了很多,也一本正经了很多。不再哭哭啼啼,也不再胡搅蛮缠了。面上无悲无喜,带着一种我很讨厌的悲悯。
      他一边念佛号,一边说,“狐狸精,你在作死,你会被菩萨收了的。”
      “你在担心我?”我笑眯眯的看着他。
      他扭过头去,有点别扭,好像又回到了被我气得直跳脚的时候,许久轻轻的说,“狐狸精,你不要弄丢了你自己。”
      我望着他,笑了。
      傻孩子,我从来没有弄丢过自己,我只是怨。

      那天我又烧了很多菜,有酒有肉,红孩儿竟然留下来陪我。我边说着“你要破戒了”边打算一脚把他踹回南海去。他灵敏的躲过了我,狡黠一笑,“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
      哈,原形毕露了,之前的看破红尘都是装出来的。我以为观音这十年的圈养也收了他的劣根,原来是我看走了眼。
      “狐狸精,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他喝醉后,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的看着我。
      “因为我恨啊。你们佛偈里怎么说的来着,众生三苦,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怎么都让我遇上了呢。”我化作原形,委屈巴巴的把头埋在尾巴里。

      我三百岁初出青丘的时候,所求的不过是看一看这四海八荒。可是我遇见了你爹,错付真心,到头来发现自己被玩弄欺骗。后来好不容易碰见一个真心待我,爱我如生命的妖怪,却在一起不过百年便生离死别。我的儿子生来带有残疾,早早夭折。我爱的人因我而战死。我的父母不知在何方。我苦苦修炼,却不能动仇人分毫。
      世间之大,而我始终独自一人。
      你说,我凭什么不恨!
      我凭什么不恨!

      红孩儿走了,我看见了他怀中的观音净瓶,这一次他是奉命来收服我的。我其实没打算反抗,他收了我也好,不管是在阿鼻炼狱还是落伽山都行。可是不知为何,他并未动手,而是趁着我宿醉不醒的时候离开了。我醒来的时候还是一片杯盘狼藉,残羹冷炙。
      这孩子,也不知道帮我收拾收拾再走。

      后来我便常常去昆仑虚,自己一个人去看雪。
      每次去都要和陆吾大战一场,战了十多次之后陆吾终于崩溃了,躲在洞里咆哮着冲我说,“你怎么又来了!!!我假装看不见放你进去你还要和我打?你他娘的有病啊!!!来来来,守护神兽的位置让给你,山洞也给你,你住这里吧!!!老子不干了!!!”
      我摇摇头,“你这里又臭又冷,我不喜欢。”
      末了又添了一句,“快点出来,与我再战三百回合。”

      陆吾倒地不起。

      真是寂寞啊。
      我站在昆仑之巅,看着天下众生,远处传来了缥缈的歌谣。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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