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33、真心

　　“秦将军从入城到染病，前后至多不过两日时间。从现在开始，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呆着，两日之后，若是我安然无恙，诸位就没有异议了吧？”卫翎无视众人开了染坊似的脸色继续道。

　　“这……这这”有位大夫有心想接话，长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了一连串重复的音节。

　　“没……没有……”那位年轻大夫在一边魂不守舍地接上了一句，就卡壳顿在了原地。这时有个花白了须发的长者泪眼模糊地开口道：“卫先生为了给越城百姓谋求生路，连自身都不顾了，如此大义，老朽愧哉，愧哉啊！”

　　“啊是是是吴大夫说的是”“卫先生舍身取义，令我等佩服！”慢半拍的众大夫纷纷顺着吴大夫的台阶一股脑滚了下去。众人就在对卫翎民族气节的高歌赞颂和家国情怀的叹咏中严肃认可了卫翎的两日之约，然后以救治工作未完为由纷纷告辞，顺便连拖带拽地将尚在懵懂的吴星和木枯子请出去讨教蛊毒一事，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后院眨眼散了个干净。

　　人一散尽，卫翎只觉得方才冲上脑门的热血全褪下了脖颈，耳朵嗡嗡作响，灵台却反常地无比清明。“我……你别误会了，事出紧急，我一时没有别的办法，这才……”卫翎弱弱地对秦峥解释起来，却觉得越解释越无力，几乎语无伦次起来。

　　秦峥倚在床边望着卫翎，忽然被卫翎梗着脖子解释的慌张神态逗笑了，方才干裂的嘴唇泛着一层微微有些红润的水光，嘴角向上一扯，又随意又慵懒，像是扯开了陈年的雾霭，让出一条暖到发热的日光。卫翎还在组织语序，冷不丁捕捉到这抹轻狂的笑，彻底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秦峥闷着声笑够了，又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光羽啊，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秦峥道，“你平日里温声温气，怎么每一次爆发起来，都是为了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

　　“我既然答应你守住越城，那为大家谋一个生路自然就是我分内之事了。为了试清楚瘟疫和蛊毒，此法最为直接。”卫翎强作镇定地解释道。

　　“能有这么个可心人儿为我赴汤蹈火，我秦峥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秦峥故作夸张地大笑道，惬意地仰躺在了枕头上。

　　“你要就这么死在越城，你让面对蛮族的大齐百姓怎么办？我是为百姓不是为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卫翎听了秦峥的话，方才的局促突然消失不见，放松地笑了笑便揶了回去。

　　“诶，反正沾也沾了，赶你出去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就这么等着吧。”秦峥望向窗外的四方天空，淡淡笑道，“等一个共死，或是同生。”

　　同生共死。卫翎听到这个词，心里莫名起了一阵酥麻的波澜。他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不知为何而生，不知为谁而活，服从或是反抗，都是顺着大河的随波逐流，从未有过自己的意愿。这是第一次，他对与另一个人一起的结局，产生了些许希冀。这样听起来，同生还是共死，好像都是值得期待的事。

　　过了一阵之后，木枯子和吴星去而复返，送来了一个小瓶。

　　“这是我新制的药丸，只是它只能抑蛊不能解蛊，早中晚各一粒，先服用几日看看是否会有成效。暂时就这么多，我再抓紧多制一些分发给患病百姓。两日之后，如果卫先生无恙，患者的症状又有好转，那就证明确是蛊毒，城禁也就可以解除了。”木枯子说到这里，神情有些别扭地道，“其实卫先生你方才太急了些，我还没来得及说我虽不善解蛊，但也有暂缓的方法，你就……”

　　“……”屋里的卫翎痛苦地一抚额道，“你怎么不早说……”

　　“咳咳，不过卫先生这招确实治住了众位大夫，争取到了那两日时间，不然的话，说通他们还要浪费更多时间。”吴星适时插话道，“时候不早了，木姑娘咱们走吧，还要继续配药呢。”然后再一次不由分说地拉走了木枯子。

　　待走到门口，木枯子不耐烦地甩开吴星的手，问道：“怎么又拉开我？那几个老大夫也是，你也是，你们什么毛病？”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吴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强行压下嘴角可疑的弧度，随即一本正经地说道：“秦将军病中需要静养，卫先生照顾秦将军都来不及，我们何必去打扰他们呢？”

　　“噢……”木枯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说起来，像卫先生和秦将军这样的芝兰之交，着实令人动容。”

　　吴星果断选择顺着木枯子的话道：“谁说不是呢。你不是还要配药吗？需要什么药材，写个药方给我，我去替你找。”

　　“你这个人，倒也没有我当初想的那么不讲道理嘛。”木枯子笑了起来，对吴星道，“如此便多谢吴将军啦。”

　　你倒是和我当初想象的一样，小丫头一个。吴星腹诽着，不知为何心头却浮起了丝丝暖意，连带着平时一板一眼的说话声调都柔和了几分：“应该的，我们走吧。”

　　另一边，卫翎拿过药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端了一杯水一并递给秦峥。秦峥却不伸手接，坏笑了一阵，把嘴往卫翎掌心一凑，叼走了那粒药丸，又就着卫翎的手喝水送服了下去。

　　“你能不能有点正经？”卫翎没好气地说道，冷着脸把杯子一收，便转身走去桌边放下。秦峥把手交叠在脑后，靠在床沿，望着卫翎的背影笑道：“好多天没见着你面了，一来就给我这么个大礼，我能不飘吗。”

　　卫翎一时滞住，没有接话。秦峥自顾自又道：“其实我有些奇怪，越城瘟疫之后，我除了清洁消毒之外，对于水确实没有过多注意，但我回头细细一想，我喝的水照理说是没有从有毒的水渠舀上来的，为何我会染病呢？”

　　卫翎一愣，也反应过来了这个疑点。没有喝过井水，那还有哪里呢？还有哪里的水可能被下了蛊？

　　水袋，那个水袋。

　　他以手拭了一下袋口，然后秦峥喝了。那是……是碰过子母管的手！卫翎的手忽然一颤，茶水撒出去了一大半。

　　是他，是他害的秦峥。秦峥中蛊的帮凶，是他卫翎。

　　“你有什么想到的吗？”背后继续传来秦峥的声音。卫翎紧抓着桌沿，身形已经微微颤抖，却不敢回头。

　　不，我还不能说。卫翎想。摇光他们怎么办？

　　他又听身后的秦峥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行了，我不逼你的话，我来和你说说我自己吧，我的故事我上次还没说完呢。”

　　卫翎闻言，故作镇静地给自己重新倒了杯水，边倒边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秦峥缓缓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也就十二岁，我娘不管不顾地要上阵为夫报仇，临走前却在我床头和我谈了整整一夜。”

　　卫翎手上动作一顿，问道：“令堂……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呢？秦峥翻开模糊的过往，记得那晚雨下的很大，母亲不知去了哪里，奶娘哄了好久才把自己哄睡着。迷迷糊糊中，他只觉得自己床边坐了个人，手抚向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他惊醒一看，却是母亲穿着父亲的玄甲，慈爱地望着他。

　　“娘亲？”他一个激灵就要坐起来。印象里的母亲总是不苟言笑，平日里都像私塾先生一样管束他，那夜却轻按着他的肩头让他躺好，不要着凉。

　　“娘亲要走了，别难过，娘亲要去找你爹了，欠他的人，我替他一个个讨回来。生死有命，娘亲谁都不怨，也问心无愧。这世间，我唯一亏欠的人，就是你了。”

　　“子嵘啊，要听奶娘和先生的话，不要懈怠功课，秦府有管家替你打理，在族里遇到不懂的事，就去请教老太爷和二叔公他们，不必学官场上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忠心耿耿，保家卫国，才是大将之风。”

　　“还有啊，你的婚姻大事我是做不了主了，你自己看着找，遇到心仪的就不用在乎什么繁文缛节，两人心意相通才最重要，但一定要以诚相待，真心才能换真心。”

　　“我儿，很多东西，看透了也就看淡了，可无论如何都看不透也看不淡的，就放纵自己疯一回吧。红尘苦海之外，那些才是你存在的意义。”

　　母亲字字句句地叮咛着，看起来恨不得把一辈子没说完的话，没做好的交待都对他说尽，又像是无所谓他是否明白，絮絮叨叨的话渐渐变成模糊的呓语，轻柔又凄婉，飘渺又沉重，直到秦峥不知什么时候支撑不住睡着了，如泣如诉的呢喃还在耳边遥远地飘荡着，飘荡过他的懵懂和少年，在这个狭小沉闷的房间里，绵绵地击向卫翎的心口。

　　“不管你怎么想，我现在告诉你，我看不透了，从你吻下来的那一刻起，我也看不淡了。我甚至可以不顾你明里暗里的试探和欺骗，自顾自地把心都掏给你。”秦峥说着，又笑了一下，“所以，如果这次不巧死了，就算我倒霉，如果有幸活下来，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真心，把你的也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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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想到的是《面纱》，男主知道女主是个庸俗愚昧市侩低级趣味的人，可他还是爱她，当时看到男主冷冷地对女主说这些的时候真的咣当一下戳到我了。可能爱情就是这样清醒的奋不顾身，理智的疯狂。红尘苦海之外，那些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