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5、乱鼓

　　卫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院子，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坐在桌边，倒拿着一本兵书看了半天，而窗外的天色早都黑透了。

　　卫翎徐徐叹出一口气，点上了油灯，搁下书本，在灯下铺开一张空白的熟宣，拿羊毫细笔信手涂画起来。

　　他先是在正中画了一朵莲代黑莲教，在周边分别写上“凉”、“齐”、“北”，代表三个搅进局的国家。然后，他在“齐”字边上加了一个箭头指向“凉”，再蘸了一笔，在“凉”字上画了一个叉。接着，他又将“北”字指向“齐”，写上：何忠、国税、住持、尤格。卫翎沉吟一阵，抬笔圈起了住持和尤格，和正中的莲花连上了一条线。顿了顿，他在莲花边添上了慕容摇光和芳贵妃的名字，和“凉”、“齐”、“北”都连了一道。

　　卫翎望着线条交错的涂鸦，陷入深思。除了齐国灭凉，近来发生的事，黑莲全都插了一脚……黑莲教到底怀着什么仇恨，不惜勾结外族也要咬死齐国？如果想要对付齐国，和整个凉国军队联手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会冷眼旁观凉国灭国，才找到芳贵妃和慕容摇光，把她们变成棋子呢？这是否意味着，慕容氏灭国，也在黑莲教计划之中？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卫翎的脑海，令他冷不丁打了个寒噤。他想，凉国覆灭，是否也和黑莲有关？

　　卫翎在黑莲和凉国中间划了一道稍细的黑线，暂且存疑，又将目光转向了齐国和北疆。北疆安插何常献偷渡齐国国税，事发后又大摇大摆地来访齐国说什么邦交，明显来者不善。不知下一步动作会在哪里，要叫秦峥多留点心……嗯？我怎么又想到他了？

　　卫翎这才发现，自己刻意压下白天的杂乱心思，分析眼下局势，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那人身上。那只蛮横的大手，那双被怒火点得熠熠灼人的眼，马车上激烈的争执和近在咫尺的凌乱粗重的呼吸，一遍遍在卫翎眼前循环反复，怎么止都止不住。惊惶、屈辱、愤怒混着更多莫名的情绪在他胸腔嗡嗡乱撞，搅得他的心跳声大到分外清晰，像急促的鼓点，在这静谧的冬夜里迷茫地碰撞敲打，混入了窸窣的树影。

　　另一边，秦峥冷着脸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下人送进去的饭食茶水全被原样丢了出去，于是再也没人敢去打搅，就这么任秦峥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郑冲不敢烦秦峥，又不敢得罪卫翎，只好苦着脸在秦峥书房外蹲了一夜。第二日清晨，郑冲正倚着门打盹，秦峥突然拉开了房门。睡得正香的郑冲顺着门身子一歪，来不及调整姿势就冲着秦峥的腿扑了过去。秦峥眼疾脚快向后一撤，看着郑冲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

　　“将……将军，您可算出来了啊。”郑冲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甩了甩头，想起了将军和卫翎冷战的事，顿时又忐忑起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峥的脸色。

　　“卫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啊？”

　　“摔傻了？我问你卫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呃……”郑冲挠了挠头，道，“奴才看二位主子心情不好，就没敢打扰……欸，将军您去哪啊？”

　　秦峥闻言也不管郑冲的询问，摆摆手就大步走开了。

　　停羽阁。卫翎正支起窗棂望着熹微晨光发呆，忽然一个高大的影子挡住了眼前日光。他抬头，看见还穿着昨日衣裳，发髻毛毛躁躁的秦峥一手握着一个净白瓷瓶，静静立在窗前。

　　“这是金创药，你昨天伤口裂开了，要及时医治，”秦峥拿起药瓶放在卫翎的掌心，顿了顿，他继续道，“昨日之事，是我一时冲动，并不是有意轻慢你，对不住。”

　　卫翎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的白药瓶，白瓷质地柔和，此刻正散着细腻绵长的温热，显然是被人紧握了许久。他暗暗捏紧瓶身收进袖中，抬起头对上秦峥的眼神，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是我不该有意欺瞒将军，卫某一介阶下囚，还在将军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本就没什么好说的。”

　　“不，”秦峥加重了语气，凝视着卫翎琥珀色的眸子缓缓道，“我从来就不是气你骗我，我只是见不得……见不得你巴巴地把自己的真心每天剖个七八遍，给那些不相干的人白白糟蹋。你的真心，不是没人珍惜。”

　　卫翎没有想到秦峥会剖白得如此直接，他望向秦峥的双眸，明着坦坦荡荡，却又半遮半掩地漏出一点小心翼翼，一时间，打了一夜腹稿的迂回掩护竟然都无从开口。之前若有若无的辗转试探都可以压下假作不知，而近日来发生的事，和方才秦峥的话，让他再也不能闭目塞听地浑噩度日。想到秦峥话里的深意，他下意识感到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却又不知为什么，在望向秦峥清澈地能泛起涟漪的眼底时，不论是冷漠的拒绝还是愤怒的谩骂，甚至含糊其辞地打太极，都卡在了喉咙里，话头怎么起都不合适。于是他只好不否认也不争辩，默不作声地立在窗前和秦峥莫名其妙地僵持起来。

　　秦峥一席话看似抛得潇洒，其实心里也暗暗打着鼓。从起初隐隐燃着希冀的小锣密鼓，到与之对视时的砰然大噪，又到在对方越来越长的沉默中逐渐偃旗息鼓，最终没入了毫无回应的深潭，黯然湮灭。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也觉得自己异想天开，自己有娘生没娘教的，大老粗一个，胡作非为也就罢了，卫翎这种正经八百的读书人，怎么可能会想这等事，就连回应对他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吧。

　　“将军！”吴星乍然疾步冲进院内，正要禀报军情，看见二人窗里窗外诡异的僵局，舌头一时有些打结，“呃……末将是不是打扰二位了？”

　　二人听见有人进院，明显地同时松了口气。秦峥一转头，无比亲切地冲吴星招手道：“没有没有，来得好怀辰……恩我的意思是出什么事了？”

　　吴星被自家将军从未有过的和颜悦色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只是想起正事，又沉下声道：“末将根据您的指示，在各个城县加派了线人盯梢，发现越城有蛮族人乔装入城。只是乔装之人甚是狡猾而且似乎熟知城内布局，一入城便藏匿进大街小巷里不见踪影了。”

　　“跟丢了？”秦峥不满地一皱眉，“天罗办事一向稳妥，连天罗的人都能糊弄过去，可见功夫不浅。”

　　天罗早年由先帝严恒首创，集各地情报于中央，行事低调有效。在严恒手中发展成型之后，便交由当时的将军，秦峥的父亲秦诀管理，秦诀战死沙场后，又传给了当时还是少年的秦峥。数十年的经营，天罗已经十分成熟，天上地下几乎无所不达，只是此番竟然栽给几个蛮族人，着实让人费解。

　　“既然如此，我们就过去探探情况吧。”卫翎适时出声，揭过了方才的尴尬。

　　“恩，好，去向皇上禀一句我们去追查蛮族，就可启程了。”秦峥也忙不迭顺杆爬下，若无其事地回话道。

　　吴星被二人的异样弄得摸不着头脑，只是事急从权，也没有细想，应了一声便着手准备去了。

　　秦峥目送吴星疾步离开，也转身欲走，忽听得身后卫翎道：“将军。”

　　秦峥回头，看着卫翎站在窗后，几次开口，终于说道：“我不知如何回应你，我甚至不知该不该信任你，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做有害百姓之事，也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你给我一点时间……这样，可以吗？”

　　卫翎本意是想说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查凉国真相，但话到了秦峥耳朵里就成了“给我一点时间思考自己的真心”。秦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好再追问，就故作镇静地道：“好，我等着。”说罢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稳健地下了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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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