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20、耳饰

　　光阴流转，转眼已过立冬。齐国京城地处偏北，比南方更早飘下了今年第一片雪花。是日，北疆王子尤格萨隆的车马如期抵达了京城。

　　“这天说冷就冷，也怪我当初眼光不长远，只叫用华贵的料子，却没想到要抗寒，”入宫的马车上，秦峥自顾自絮叨着，把方才从房间的箱底匆匆翻出来的披风拿出来抖了抖，不由分说地围在卫翎肩上，“你把披风捂好，仔细别吹冻着了。”

　　卫翎猝不及防被裹上披风，先前主人的气息兜头盖脸地笼下来，笼得他耳根有些发热。他掩饰地轻咳了一声，道：“还没问你，一会进宫，我该以何身份面圣？”

　　“那还不简单，我府上的智多星啊。”秦峥打趣了一句，又道，“放心，别紧张，皇上不会为难你的，你跟着我一道拜会，与我同席而坐就是了。”

　　不多时，车马已经到了宫门口。二人下了车，自有太监侍卫一路引至宴会之处。

　　蛮族王子的洗尘宴置办在了临湖的含春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湖边草木葱郁，全无半点秋日萧条之气。

　　“秦将军到——”太监在门口尖声唱报。卫翎跟着秦峥进了殿，规规矩矩跪下向严晟行礼问安道：“草民卫翎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恩，平身就座吧。”严晟点点头，并未多说话，示意卫翎随秦峥同席坐下。

　　齐国君臣俱已就席，不消半刻便听得外头禀报北疆使节已到殿外。

　　“宣。”严晟沉声道。

　　又是一阵唱报之后，一队蛮族人踏进了大殿。当先之人鬈发碧眼，果然是那日秦卫二人见到的绿眼王子。

　　“北疆王子尤格萨隆，携我族诚意前来拜会齐国皇帝陛下，愿我族与大齐世代交好，永享和平。”尤格王子走上前，右手抵住胸口，向皇上行了个蛮族礼道。

　　“能与贵族世代交好是我大齐之福。王子远道而来，不必多礼，还请入席就座。苏其昌，开宴吧。”严晟说罢冲一边的苏公公摆摆手，苏公公得令转身细着嗓喊道：“开宴——”

　　门外等待已久的侍女们身着云裳，手捧托盘鱼贯而入，步履盈盈在席间穿行布菜。席下传来管弦丝竹之声，混着殿外清透的湖波和馝馛花香，整个大殿都是歌舞升平的祥和之景。

　　“大齐自元帝建朝以来，数十年与北疆无甚交集，贵族若诚意建交，我大齐也必回以真心。”严晟一派和善笑意，言语里却不动声色地暗指前些日子宝华寺密道一事。

　　尤格王子微微一笑，装作听不懂严晟话里暗示：“这是自然。我带来了北疆草原上最肥硕的牛羊和最美艳的女奴送给您，希望陛下您能看到我们的诚意。”

　　“王子客气了。”严晟含笑点点头，心里暗骂尤格王子装傻还岔开话题，又不好多说，便只顺着他的话道，“贵族人杰地灵，定个个都是美人。”

　　“哈哈哈，哪里哪里，”尤格王子大笑道，“贵国的美人也不少啊。”

　　尤格说这句话时，带笑的眼意味不明地扫过卫翎的席位，扫得卫翎一阵恶寒。秦峥注意到王子的视线，很是不快地往前坐了坐，把卫翎隐隐护在了身侧。

　　宴席上这一番无声的交锋被严晟看在眼里，他皱了皱眉，随即端起面前的酒杯对尤格笑道：“贵客远道而来实属难得，朕携朝廷百官，敬王子一杯。”

　　大殿内众人听得严晟的话，连忙给自己的酒杯斟满酒，卫翎跟着百官举杯站起，和对面的尤格遥遥对视了一眼，对方绿色眸子下似笑非笑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在他周身上下扫过了一圈，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抬手饮尽了杯中的酒。

　　“这绿眼□□眼睛老往你身上瞟，这是要做什么死呢？”秦峥在一旁低声冷哼道。

　　卫翎没有答话，沉着脸饮下杯中佳酿，没品出任何美味来。

　　尤格萨隆将手中酒杯随意向桌前一顿，没等宫中侍女端起酒壶，尤格萨隆随行带来的侍从便已立刻抢上前为其添满了酒，尤格瞥了一眼那侍从，满意地恩了一声，方才投在卫翎身上的玩味的眼神又转在了这细皮嫩肉的小侍从身上，叫人见了很是不愉。侍从在一旁束手而立，垂视地面，乖巧地不发一语。

　　满朝官员看着此景，都惊得一愣一愣的。严晟心内恶寒，面上还是装作什么也没看出来，轻咳了一声，对侍从耳朵上奇异的装饰似乎饶有兴趣地发问道：“这孩子的耳饰倒很是奇特，是什么做的？”

　　众人闻言望去，见那小侍从一只耳朵边钉着纯金环饰，在他细嫩苍白的耳骨上，曲曲折折地穿进穿出，像攀缘而上的树枝藤蔓，顶上留着一片洁白的羽毛，整个耳饰都萦绕着一股扭曲病态的美感。

　　……真变态。大臣们面上恭维，心里暗暗腹诽鄙夷着，有些还忍不住悄悄捂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哈哈哈哈……皇帝陛下也觉得很好看吧？”尤格萨隆大笑一声，把低眉顺眼的小侍从拽到自己腿边，伸手抚了抚小侍从耳朵上的羽毛，眼里暗暗燃着的兴奋让众人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耳饰是本王子亲自设计，我族所有奴隶都得佩戴，族里金匠都夸这耳饰精巧，奴隶们有福呢，小布尔，你说是不是啊？”

　　那个被叫做布尔的少年被尤格萨隆拉到身边，紧绷的肌肉害怕得颤抖，却还是强笑起来，对尤格萨隆道：“能够戴上王子亲手设计的耳饰，是长生天赐给布尔的福气。”

　　“哈哈哈哈哈哈哈……”尤格萨隆放肆的大笑响彻大殿，卫翎只觉得像身上沾了□□的粘液一样恶心，正要和秦峥说自己身体不适，先行退席，就听见那边尤格萨隆笑声止住，话头突然一转：“正好本王子今日带了新的耳饰来，不如给你们大齐的美人也赏一个，必定美艳不可方物啊。”

　　卫翎欲站起的身板被尤格萨隆遥遥一指，彻底僵住。秦峥忍无可忍，捏着酒杯冷笑道：“尤格王子，麻烦你看清楚，卫公子是我秦府的谋士，不是你们北疆的奴隶，你要赏，也得问过我答不答应。”

　　“秦峥，不可无礼。”严晟呵斥了一句，又转向尤格王子道：“尤格王子，朕的部下脾气急惯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不过，卫公子的确不是奴隶之流，还请尤格王子莫要开玩笑了。”

　　“哦？”尤格萨隆一挑眉，语气里似是有一丝讶异，“那本王子确实误解了，这位秦将军这么护着边上的公子，本王子还以为……”

　　尤格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言语里的意思在场的哪个人不明白。秦峥强行压住心头怒火，冷冷道：“尤格王子说笑了。”

　　“好了，咱们专心看歌舞吧。”严晟适时出声，把这场争执压在了笙箫音乐之下。

　　“你不必理会那个什么王子，那人实在不堪，莫名其妙。”离开大殿，向宫门处走的路上，秦峥沉声对卫翎道。

　　“无妨，我没往心里去。”卫翎摇摇头。

　　秦峥还要说话，一个小太监忽然追了上来向两人作了个揖，对秦峥道：“秦将军，皇上口谕，传您去含春榭后殿议事。”

　　“怎么不是苏公公来传？”秦峥怪道。

　　“回将军的话，苏总管被皇上派去办事，这才支使奴才过来传话。”那小太监回道。

　　“恩，知道了，你前边带路。”秦峥一点头，回头对卫翎道：“那你先在那边亭子里等我一会，我去去就来。”

　　卫翎颔首，目送秦峥随小太监离开，自顾走上了湖边凉亭。他望着湖上粼粼波痕，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哈哈哈，这位是卫公子吧？”

　　卫翎一回头，发现是那个北疆的尤格王子跟了上来。他低头躬身行礼道：“尤格王子。”

　　“卫公子不用这么客气，哈哈哈哈，本王子今日在大殿上和你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不生气吧？”尤格萨隆带着笑打量了卫翎一番。

　　“怎会，王子是贵客，不必拘束慎言。”卫翎面上含笑，客客气气地回道。

　　“行了，这里没有外人，拿出来吧。”尤格萨隆突然收了方才的痞样，略压低了声音对卫翎道。

　　“什么拿出来？”卫翎八风不动地笑道。

　　这下轮到尤格萨隆愣了一下，道：“你别装傻，他不是让你把边……”

　　“尤格王子，怎么斗法是我们中原人自己的事，贵族还是省点力气吧。”

　　尤格萨隆再傻也听出卫翎的意思了，他咬了咬牙，冷笑道：“好，很好，我就说凉国人都是顽固不化的蠢货，他还不信，还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以为你这满口的大义，就是在忠君之事了吗？”

　　卫翎眉头一皱，从王子的话里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对：“什么意思，我为什么没有忠君之事？你知道些什么？”

　　尤格王子自觉失言，恨恨把话一吞，末了他一转眼珠，阴毒一笑，盯着卫翎的左耳道：“行了，有没有图纸都一样，不过我看卫公子很投我眼缘，本王子很想送你个礼物。”

　　秦峥跟着小太监到了后殿，那小太监对秦峥躬身道：“将军请稍等片刻，奴才去回禀皇上。”

　　“恩。”秦峥一摆手，转身随意看起了屋内陈设。

　　一刻钟后，严晟仍没有要来的意思，秦峥正奇怪，鼻翼忽然一耸，捕捉到了屋内熏香的味道。

　　以往皇上待的地方，即使只停留片刻，也会有宫人提前换上龙涎香熏染屋宇，而此刻屋内点的，却是寻常宫室用的安神香。

　　秦峥一顿，转身就走出了宫门。

　　秦峥大步流星得要飞起来，宫内不得疾走的规定早被他丢到了东大洋，等到他终于赶到湖边凉亭，看见卫翎全须全尾地站着，才略松了口气。

　　还没等到他把这口气松到底，就看见卫翎的笑颜苍白得可怕。而卫翎垂着黑发的左耳，被小蛇似的粗金丝穿缠得血肉模糊，耳廓间伤口的鲜血还在外涌，在扬起的白羽和秦峥为他披上的鸦羽披风上，留下了固结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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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的灵感源泉是我打了耳钉耳朵发炎惨兮兮折腾了好多天的经历，，，我真是好坏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