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四十五元

179、过往

　　莫八沉默许久，最终宛然一笑：“你和阿逸真像。”

　　乍然听到这句话，卫翎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来。逸，是他父亲的名。自他六岁父母双双罹难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过别人叫过，此时回忆起来，都模糊到有些陌生。

　　“我的父亲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卫翎犹豫了一下，轻轻地问。

　　“阿逸他，谨敏，稳重，一身的书卷子气，就是有些时候叨叨得我们耳朵疼。”莫八悠悠回忆着，“爬山踏青的时候，我们都在放肆地玩啊闹的，只有他又是看日头天气，怕误了时辰，又是叮嘱我们仪态庄重，无人也不能丢掉士族风范，几句嘱咐还没说完，就被我们一石子丢过去勒令闭嘴了。”

　　卫翎跟着笑了起来，又听他道：“可就是这么个满嘴之乎者也的迂腐先生，竟然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娶回了南疆山野的蛮女为妻，也就是你的母亲。”

　　“没人和我说过这段往事，我只依稀记得，父亲唤过母亲‘阿启’，不知是启明的启，抑或是别的，我也不知道。”卫翎被勾起了幼年的回忆，只是记忆的片段已经很渺远，费力回想也只能捡起零星的碎光。

　　“是阿绮，绮丽的绮。你母亲，她是和曼陀罗一样绮丽的奇女子。”莫八说到这里，又看着卫翎笑道，“说起来，你不仅和阿逸一般聪明，内里还把你母亲的鬼精学了十成十，把我这个老江湖都坑进去了。”

　　“我哪有这个本事，”卫翎谦逊一笑，“只不过仗着前辈信任，耍了点心眼罢了。若前辈对我提起防备之心，一开始就否认自己和云隐子的关系，那么晚辈后面挖再多坑也没用。”

　　“行了，你也别前辈前辈地叫了，说起来，你应当唤我一声乔世叔。”莫八——乔默道。

　　“世叔。”卫翎叫出口的那一刻，就仿佛卸下了重担，归家一般的亲切。

　　“诶，”乔默连忙应着，眼角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剥离伪装的乔默，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卫翎从头说起他们的往事。

　　“我原是夏国国医，跟着我国的皇子去往齐国给时任国君祝寿，当时在位的还是严晟的祖父。而你父亲和凉国皇子代表凉国前来送礼，齐国派了太子和将军来安顿来使，我们几个就这么相识了。”

　　卫翎听着乔默的描述，在脑海中把人物一一对应起来。凉国皇子，应该是摇光的父皇慕容常，齐国太子是严晟的父亲，文帝严恒。将军自然就是秦峥的父亲秦诀，但夏国的历史他知之甚少，对于那个皇子的身份，他就不太清楚了。

　　“当时天下三国鼎立，齐凉夏之间互通有无亲如一家，南边北边的夷族都安分得很。这样的太平治世之下，哪有不到处玩的道理。那次之后，我们又数次相约出游，山川江河，大江南北地跑，不知有多轻狂。”乔默回忆起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眼中隐隐燃起了曾经的风采，只是很快被他自己无声地掩盖下去。

　　“后来呢？”卫翎追问。

　　乔默看向窗外，语气苍凉：“但后来我们明白了，太平，都是掌权者精心编织给世人看的一张幌子，可笑的是，当时的我们，却没一个人看的破。”

　　“从最后一次南疆之约后，我们各自回国，夏国和齐凉的矛盾渐渐遮不住了，最后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夏国就此消失，被另外两国并入自己的版图。”

　　卫翎听着乔默轻描淡写的感叹，隐隐觉出了其中的触目惊心。他在凉国当大学士时，曾看过史官编撰的国史，那里面，对那场凉国与齐国联手对抗夏国的大战浓墨重彩地夸赞，称先帝居安思危，慕容常运筹帷幄，凉国上下万众一心，也称齐国明辨是非，刚正不阿，而夏国，只是落得一个“腐朽不堪，败乃必然”。大战之后，夏国被一夜之间瓜分成两半，被两个正义的邻国吞进腹中，自此之后，夏国再无人提及，悄无声息地湮没在史书寥寥几笔墨迹里。

　　现下想来，卫翎只觉得可笑，不知那位史官在编写的时候，是否会料到，仅仅二十年之后的凉国，就以同样的身份，重蹈夏国的命运，被昔日战友理所当然地从版图上抹去了痕迹？

　　“大战之后，我们几人就再也没有聚在一起。”乔默怅然道，“一晃二十年，这些少年，只剩我一个了。”

　　“夏国的皇子，也逝世了吗？”卫翎问道。

　　乔默短暂一顿，默然颔首。

　　卫翎便自觉地不再追问这段往事，想了想又道：“世叔既然是来帮我和子嵘，又为什么要伪装身份呢？还有当初，您为什么要假扮成云隐子？”

　　说到这里，卫翎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心中一动：“是因为黑莲吧？”

　　乔默叹了口气：“是。我和黑莲，有些别的恩怨。”

　　“黑莲教人心术不正，屡屡惹是生非，我在一次决斗中中了他们的招，差点丧命，被师父从乱葬岗拎回去救活了。醒来之后，样貌变得苍老，还成了残废，不过这样一来，黑莲的人也正好认不出我了。后来师父仙逝，我就顺势借用师父的名号隐居山林，不过是想保住性命罢了。”

　　“我本以为我这人胸无大志，在山林里苟且偷生，这后半辈子就算过完了，什么家国恩怨的，我再也不想管了。可没想到，那天小木头又带回了你。”乔默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我以为我死了，他就该收手了，可没想到，我真是小瞧了这个疯子。”

　　卫翎闻言，直觉黑莲和父辈的恩怨没有那么简单，但乔默似乎没有打算告诉自己。

　　“那天，是我把黑莲的人引进山里来的吧？”卫翎面怀歉意地说。

　　“没有你，他也会找到我的。我和他的恩怨，本来就没有结束。”乔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这些年研制出了解自己身上之毒的解药，正好趁这次机会，又金蝉脱壳一回，让他以为我死在了他的手下。不过这次瞒不了多久，只是拖延时间而已。齐国的很多人记得我这张脸，他早晚会知道。”

　　“那个他，是不是北疆的中原军师，叫靳先生的？”卫翎问道。

　　“是，他叫靳云，是黑莲教主。”乔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