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路仙踪》井上三尺

4、第 4 章

　　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向来心事重，且不提关于“他”的种种，单就只那位二世子的事，就太过棘手。一来凡人履仙境，正犯鬼尊大忌。二来自己身上陈年旧案没了，却跟个下界之人缠杂不清。鬼尊即便这次不拿她正法，将来只怕对她的信任也就荡然无存。恼就恼在，两件事无巧不巧，正凑在一起，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二世子固然无辜，但他管不住自己的脚到处乱闯，死也活该。

　　她尽管对自己这般说，可心中到底不忍，又道：唉，这世上有情有义的男人已很稀少了，就算看在保育珍稀动物的分上，也要设法搭救搭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便是。

　　翌日一早，上殿面见鬼尊。屠山鬼王高坐在骸骨王座上，商略、烟客各自戴着面具，一左一右，双双侧身侍立。过了会儿，鬼奴押着陆峻上来。商略偷目扫了一眼，见他面色犹比昨日苍白两分，神色倒十分镇定沉着。人在屋檐下，不容不低头。想这位世子在下界时，大概只跪过君父师而已，可在屠山，他的显赫身份就不值一哂。态度若不谦卑，立时便有杀身之祸。

　　陆峻目光没曾瞧她，实际一入殿便早就瞥见她了。看她服色，认出是昨天那位姑娘，好像并没受什么太厉害的责罚，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听座上鬼尊缓缓说道：“你的来历，我已经知道。现在，就是如何处置你的问题了。”

　　陆峻仍默然。凌烟客暗笑：换了别人，这个时候就要极力为自己分辨，或者痛哭流涕，或者磕头如捣蒜，总要为自己先捡回性命再说。这个人也不知是真笨是装笨，就这么戳着，连求饶都不求，难道指望鬼尊当真请你吃顿早饭，再把姐姐嫁给你吗？别想得美了。

　　他不说话，屠山鬼王反觉奇怪，“陆峻，你没话要说么？”

　　见问，他方才转向商略，言简意赅道，“一句话，我不认识她。此刻也才第二次见面。”

　　言外之意很明白，是说两人从来没交情，所以昨日之事纯属凑巧，绝非有意为之。一则是实话，澄清二人之间清清白白。二则是避嫌，不至拖累无辜。

　　即便他这般说，疑云哪里能够三两句便尽释。鬼王冷冷道：“既然你自承无关，那么杀你也就与人无尤了。”

　　商略立时闪身而出，从中拦阻道：“义父，请听我一言。”

　　鬼王怒道：“不知羞耻，你还敢有话！”

　　陆峻不欲她继续跟着自己来淌这浑水，正要开口。哪想她毫不畏惧，抢先插口道：“义父想要处置他无非有三种方式。第一种，杀他罚我。在我原本被谪的十年刑期上，再加十年。这样一来，凌商略在屠山私藏下界之人的丑闻就要遍传五湖，落人笑柄。如此，女儿名誉事小，义父面上也不光彩啊。”

　　这话情辞恳切，扣中关窍，鬼王冷哼一声。商略继道：“或者，义父如不想让人耻笑，也可以放我与他下界，从此远走高飞。对外便称商略思凡，因与凡人过从甚密，义父为保仙境清宁，大义灭亲，将女儿仙籍削去，从此我便不再是仙境中人。义父也能维持裁断公允，刚直不阿的名声。”

　　陆峻愕然，心说本来就是误会一场，你不赶紧洗清嫌疑，反自己往嫌疑里去跳。这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道：“这样不好吧……”

　　“怎么？有胆量进人家闺闱，没胆量负责到底？”

　　陆峻被她一句噎住，总不能当场说出“床是你让我上的”这种白日宣淫的话语来。“呃”了一声，问道：“第三个法子是什么？”

　　她不急不徐道：“第三个方法，就是把他留下。让他在这里为奴为仆，将功折罪。对外只称他不慎擅闯屠山，义父一念之仁，留他性命。这样既全义父名声，也好让仙友称道义父的仁德。”

　　鬼王何等老辣，听她说完便即了然，冷笑一声，“好啊，你这番言辞入情入理，岂能不允？不过……”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收留他，要看他有没有这种资格。先试一个月，如若不合我意，他的人头仍是不保。”

　　将话说到这个分上，商略已尽了最大力量争取。世子人头算是暂且保了回来，至于一个月内的变数，那只得到时再瞧着办吧。事态既然平息，陆峻被带了下去，鬼尊忽向商略说道：“你就是太聪明了。”

　　“所以他才会抛弃你。”

　　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敲中胸口，纵然是她定力绝佳，身子也不免一颤。

　　就因是实话才最为残酷。

　　难得烟客这个话匣子方才半晌没做声，直到陆峻经过身边时，他才低声哂道：“你真有趣。说不定会很好玩。”

　　陆峻微有诧异，从前别人对他的评价中，从来没有过“好玩”这么一条。

　　凌烟客目送他出殿，心道：姐姐，你养的这只爱宠，倒是消磨无聊的好玩具。

　　陆峻所处囚室，宽直数尺见方，可谓逼仄。囚室深入山腹，因此终年不见明光，阴暗潮湿。唯廊上星火点点摇曳。与他从前所住广屋华厦迥别天渊。

　　有传言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掐指算来，来了两日，不知家中是否已经过了两岁光阴？两年时光，家中会有多少变故？

　　陆峻眼下脱身不得，烦乱得很，然想来想去别无良策，一筹莫展。出神之间，一个窈窕身影，聘聘婷婷拾级而下。原来是个十五、六岁，蜂腰素裳的秀丽少女，皓臂挽着一只竹篮，笑吟吟道：“世子，何必烦恼，先用饭吧。”

　　他看这位少女明眸皓齿，荷露桃霞，语态温柔可亲，未交识，先予人三分好感。装束又颇为不俗，猜想或是山中侍奉鬼尊的小鬟，忙起身欲行答礼。可是人一动，身上手铐脚镣牵连起来互相碰撞，叮当乱响。

　　那姑娘忙道，“世子行动不便，不必多礼，请坐。”

　　陆峻不喜虚礼，既然人家如此说，也就颔首坐下。素裳少女一面取出杯箸，一面说道：“我叫烟客，从前是商略姐姐近身侍女。后来被派遣服侍鬼尊。以后咱们会经常见面，请世子多多关照。”

　　“客气，不敢当。”

　　她知此人言简意赅，能不多说一个字，尽量不多说一个字，所以不以为忤，掩口而笑，“世子字少话少，真有个性呀。”

　　被个美丽姑娘当面这般夸赞，纵然陆峻向来老成稳重，也不禁赧然，清咳两声，转开话题：“‘商略姐姐’是？”

　　“不就是世子的意中人么？姐姐为了世子，甘受鬼尊猜忌，牺牲可不小。世子何必明知故问？”

　　陆峻真想说“没有那回事，你们都搞错了。我已经说过我和那姑娘除了错入她的房间之外，当真半点关系都没有”。又觉这话就算再说一万遍，好像也不会有人相信，倒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他愈感头痛，两指揉着鼻梁，叹道：“你们说是，就是好了。”

　　“这就对了，敢作敢当的男人，才最讨人喜欢。难怪姐姐那般性子清冷高傲，待人不假辞色的人，对你也与众不同。就连我也……”

　　她说着，声音故意放低，别过头去，装作害羞。陆峻除了假做没听到这句话，实在别无他法，便道：“一个月期限，我要做些什么？”

　　“哎呀，正想要说到这件事。我来是为了提醒你，一个月内务必小心。鬼尊治下向来法度严谨，虽然暂且容你，但这段期限内对你的考核，一定苛刻非常。甚至故意派些你做不到的事来为难也不奇怪。委屈世子暂时忍耐，只要挨过这三十天就可以平安无事啦。”

　　听说对方要故意为难，陆峻皱眉。心想这鬼王忒伪，明里答允，暗中威逼。况且就算挨过这一个月，难道以后就真的在这里为人奴仆，供他使唤驱役么？就算人在仙境，日子也算不得好过。还不如……三十天内明里虚应敷衍，暗中设法逃走。

　　凌烟客提点话语已到，怕外边看守的鬼奴起疑，即刻起身告辞。临行前又话中有话，柔声软语道：“世子，将来若遇麻烦，烟客愿稍尽绵薄，可不要和我见外呀。”

　　“多谢。”

　　凌烟客离了地牢，刚出牢笼大门，便听久候多时的商略冷冷道：“好玩吗？”

　　他哈哈一笑，冲她扮个鬼脸，神色促狭，道：“扮女人，骗傻子，好玩死了！”

　　凌商略无可奈何，大摇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