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路仙踪》井上三尺

1、第 1 章

　　凌商略，女，工针法，擅纺绩，织云术神妙无双，以奇技闻名天河，享誉海内。

　　云以优劣论，分五等。一等瑞气光霞，七彩幻变，称祥云。二等霜露蔚蒸，素质含章，称烟云。三等绵软如絮，浓团朵朵，称白云。四等飘荡无定，蔽日掩月，称阴云。末等吞雷吐电，鸦墨翻涌，称乌云。无论仙佛三界，总以一等为上品，五等为不吉。

　　商略织云，祥云则流霞飞凤，凰动九天。烟云则清空万里，澄波明澈。初任披香殿下记名侍女时，曾与天河织女一赛，未想竟是拔得头筹，由此声名大震，仙友雅赠尊号“手里烟波”。

　　然谁也料不到，不过短短时间，这初录仙籍的小女子会因一桩绯色传闻而被谪下界。放去西北屠山鬼王座下为仆。鬼尊虽名义上乃她义父，到底妖仙出身，名姓不香。况且她身为女子，却以“有害风化”的嫌疑被谪，一时为之惋惜者有，传为笑谈的也不在少数。

　　名为被贬，实则称为监禁亦不为过。好在屠山不属三界神将辖属，鬼尊念着昔日义父女的情义待她还算不差。放下过往，淡泊渡日，倒也未尝不悠闲。如此过了一段时候，关于她的绯议渐渐止息。凌商略这没甚特色的名字，也就被同修辈给丢到脑后去了。

　　商略居于屠山，照她弟弟烟客的话来讲，“虽是半个娘家，也该按月付房钱，我们也都穷得很”。尽管以她口才，要赖账到底并非不能，不过情场既然失意，不扮一扮凄凉落魄的怨妇便如唱戏不唱圆满一般，对人对己都交代不过去。于是只得拾起过去老本行，替义父家织云。

　　屠山本乃翠屏浮空，无所依托，所以需白云承负山石分量。如此笨重一座山，只靠商略一人织云，未免人力单薄。然而她自己既没怨言，大家就都乐得捞着个不要钱的长工，省事轻松了。

　　头前数日尚可，时候长了，不免乏味。她便向鬼尊借来“七宝镜”，悬于纺车前，不时还能瞧上一瞧。七宝镜并非什么高等宝贝，不过能照出下界方圆百里以内，芸芸众生日常生活。她瞧这东西，聊资消遣，总好过去想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或不该想的人。

　　拔慧剑，斩情丝，说来容易做来难。

　　只愿有朝一日，提到你的名字，可以无波无漪。

　　殷夜来。

　　这一日，鄱阳湖广利王下柬相请，鬼尊携义子赴宴。商略谪期未满，不便同行。恭敬送至山下，她那口舌促狭的小弟凌烟客回过头来，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这次广利王设宴，他也会来。姐姐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代为转达？”

　　“没。”

　　“当真没有吗？刻薄话也可以。论损人的口齿，小弟我可是非常自信，定能叫他食不下咽，面上无光。”

　　商略知他存心找茬，若同他纠缠下去，准是没完没了的嘴上官司，便淡淡道：“你对他这么有兴趣，自己去向他表白心迹，那也无妨。姐姐为了弟弟，可以割爱相让。”

　　鬼尊不欲这姐弟两人无谓斗嘴，截断他们话头，“烟客，够了。”

　　烟客素来畏惧义父威仪，只得打住。鬼尊转向商略吩咐道：“你留守在家，好生看顾。近来下界未宁，屡有冒撞者擅闯仙府，玷污福地，不可大意。”

　　商略凛遵，待他们乘车腾空去后，这才回转。家中剩她一人，冷冷清清。百无聊赖之下，打开宝镜，一解烦忧。东西南北，四方照得一照，并没什么特别之事。唯有屠山正下方，一所王侯府邸恰在做寿，门庭拥塞，热闹非常。
　　她早先便知这侯爷的故事，此人封号永靖，与当今天子有那么两分血亲。不过出身虽显赫，却于政事一道不甚热衷，只喜金珠珍玩，收藏古董字画。因此总是挥金如土，府上常有富商巨贾出没。

　　永靖侯爱享乐，因此妻妾不少，儿子也多，算上外头私生的，拢共六个，家生有名分的，则有四个。他做寿大排筵席，珍馐海味乱人眼目。众人开怀畅饮，衣香鬓影，推杯换盏。待酒入三巡，又有杂耍班于中庭排开阵列。一时蹬高踩低，百样把戏，目不暇接。众宾客轰然叫好，永靖侯道声“赏”，登时钱落如雨，堆得台上几无立足地。伶人纷纷磕头谢赏。

　　侯爷招招手，将班主叫到跟前，双目微眯，道：“老夫听闻你还有一样绝活，今日怎么不使出来呢？”

　　班主听了，慌得匍匐在地，磕头道：“大人恕罪，并非草民不肯出力。因巫幻之流，乃市井末技，邪门外道，不敢轻污大人耳目。”

　　他若不说“邪门外道”还好，既然说了，永靖侯好奇心大起，更是非要亲眼一观不可。“胡说！我看分明是你这老货藏私，不愿拿出看家本领。莫非嫌老夫赏赐不厚么？马上使来，否则乱棒就地打死。”

　　威吓之下，班主哪里还敢违抗，苦着脸走下来。他幼女芝兰本是耍绳戏的女伶人，见父亲神色不妙，忙近前小声问道：“爹爹，怎么啦？”

　　班主愁眉不展，叹道：“老大人定要看那幻术。我看今天是在劫难逃。”

　　芝兰花容失色，“呀”了一声，“那可怎么办才好？这把戏危险无比，已害死班里两位师兄弟啦。”

　　“我若不施展，他便要就地将我这把老骨头拆了，如之奈何？”

　　推拒不得，老班主只好硬着头皮登台，底下弟子全都暗暗捏了把冷汗。三通鼓罢，场下嘈杂渐消，永靖侯瞧得入神，目不转睛。

　　老班主团团一揖，陪着笑容道：“诸位贵人，老奴今天所耍的把戏，乃祖上秘传，有个名号，叫做‘上青天’。取的是‘平步青云，直上九天’的吉祥话儿。施展之前，劳动各位，请抬一抬头，可曾瞧见头顶上这片遮住红日的白云？”

　　座上座下，连带旁边捧杯捧盏的丫鬟小厮们，都齐刷刷仰头望天，果然见到那团厚实浓云，悬在当空。永靖侯手搭前额，端详片刻，颔首道：“嗯，瞧见了。”

　　班主吩咐芝兰抬上大筐，筐中原是一堆婴臂粗细的绳索。他将绳索一头向天上抛去，那绳子如得灵助，便直挺挺立在空中，却既不弯折也不坠落。绳索愈升愈高，远远看去，就像耸入云端一架天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