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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六月 上 ...

  •   仙道一直说一直说,好像说话可以把腹中的饥饿感驱除,田冈好像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安静地听着。仙道说他们的相遇、相爱、直到分手,等到他终于口干得说不下去,天已经大亮了。
      其他牢房里的人开始渐渐动起来,仙道也闭了嘴。天明时分,梦醒时分,他不再是前一天夜里的仙道彰了,他重新变成那个海南堂的哑巴下人。

      狱卒拿来饭,吆喝着敲打栅栏,犯人们懒洋洋地起身拿走自己的食物。仙道拿了两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和一碗薄薄的稀粥,还想再拿一个的时候,隔壁的一只手不管不顾地伸过来,啪地打掉他的手,抢走了他盘中剩下的,仙道被他一打,手一甩,把粥打泼了。
      狱卒听到响动,回过身来一看,见仙道的粥倾到地上,骂骂咧咧地过来:“你不吃啊?不吃早说么,不给你送了!”说完就要抢仙道手里的馒头,仙道往后一退,他抓了个空,附近的犯人们都嬉笑起来,他有些恼羞成怒,骂道:“狗娘养的,浪费粮食,罚你三天没东西吃!”说完气哼哼的走了。
      仙道不说话,只是一片一片把馒头撕碎,塞进嘴里,用力地咽下去,两个馒头很快就吃完了,他的嘴里变得十分干涩。田冈在旁边看着他,只是不出声。
      狱卒走后牢房里开始热闹起来,对面牢房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在猛烈地摇着栅栏,对着仙道叫喊:“哟,小子!欢迎来地狱!!哈哈哈哈!!”周围的囚犯也疯狂地笑起来。
      仙道回头看了看田冈,田冈好似事不关己,缩了头躲在稻草里头睡觉。他便明白这是要他一个人去处理了,默默地坐下来,闭上眼睛积蓄体力。他知道在监狱这种弱肉强食的世界,以他现在的身体只能一击取胜,否则就没法生存,指望别人都是不切实际的。这时候他反倒要感谢湘北门的狱卒,下手虽狠,却都没伤着筋骨,给他上的药也是好药,好好睡了觉吃了点东西,体力竟也恢复了差不多一半,加上终于能说话,心中大石顿消,他现在的状态大概能达到六、七成。
      仙道虽然闭着眼睛,却十分地警醒,听着附近牢房里窃窃私语,还有隔壁牢房里仿佛被捂住一般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夹杂着被压住的痛苦哀鸣,明白隔壁正在进行所谓的“调教”,忍不住把拳头暗暗地握紧,肌肉一点一点绷起来。忽然,一声极凄厉的惨叫想起,好像被活活捏住心脏一般,整个牢房都寂静了一瞬,才又重新开始喧哗起来。隔壁再没了声音。
      下午放风时间到了。犯人们鱼贯而出,虽然戴着沉重的枷锁和脚镣,但是至少能见到蓝天,不得不说湘北门这点做得还是很人道的。仙道留意了一下,隔壁牢房只出来了一个人,他看着很眼熟,似乎是以前三浦台的村雨。田冈伸伸懒腰从他身边走过,低身说了句:“‘金钩妖刀’,小心他的手。”
      仙道凝神看了眼村雨,正逢村雨也抬头看他,看见仙道的眼神,露出一个嗜血的笑,把手伸出来舔了舔手指,仙道看见他的指缝间有鲜血的痕迹,忍不住联想到刚才的惨叫。他回过头,走进人群中。
      仙道小心地找了个靠边的地方坐下,他知道中心最好的位子都是给老大的,他可不想找事,能避过一时是一时。他注意到田冈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虽然也还是埋着头睡觉的样子,但是眼睛一直在四处乱瞟。仙道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发现几个土堆,草似乎是新的,村雨正在一个旁边无所事事地踢着上面的土。他暗忖了一下,心下了然,轻轻笑起来。
      正在此时,几个人走到他面前,其中领头的是个大个子,他一脸轻视地上下扫了眼仙道沾满鲜血的囚衣,挑衅道:“哟,新人,你晓得你坐的是谁的位子不?”仙道不作声,站起来打算到其他地方去,另个瘦小的人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坐了我们的位子就想跑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们的位子被你坐脏了怎么办?”说着就要扣他脉门,仙道“啪”地把他的手打开,甩了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其他犯人好像闻到腥的苍蝇一样,知道有好戏看纷纷聚拢过来,把仙道围在中间。仙道环视一周,仔细看了看个人的表情,就把这群犯人分了三六九等,心里有了打算。他用脚踢踢土,活动了下脖子和手腕,慢慢把力量集中在拳头上。
      瘦小个子先出了手,他“嗷”地一声扑上来,把手弯成鹰爪,直逼仙道的眼睛。仙道侧身让过,小个子扑了个空,回肘再一击,仙道把腰往后一仰,他的手从仙道鼻子前划过。两击不成他直接出腿,一脚上去直冲仙道下盘,仙道后跳一步,双手一格,被剧烈的撞击震得一麻,竟然给他勉强格掉了。那领头的见小个子没占到便宜,带着剩下几个挥舞着拳头一起冲上来。
      仙道一瞬间就判断出这些人都是会几招功夫的练家子,但是明显功力不逮,他扫了眼正用感兴趣的眼光看他的村雨,决定还是速战速决,保存体力。他并不会功夫,靠的全是打篮球练出来的机变灵活,以及陪流川打架的一点基础。亏得他眼睛够厉,人一多,混战起来总是会顾及到同伴,反而容易有疏漏,他便瞅准了空隙,在一个人进攻时故意倒向另一方,再在最后关头让开,让两个人的力量消弭,自己则趁机脱身。他做得虽然巧妙却也躲得狼狈,围攻的人则觉得他简直像条滑不溜秋的鱼,明明就要打到,却总是被逃开,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围观的犯人像赌博一样,激烈地哄叫起来。
      仙道边打边逃,围攻的人大概觉得他们几个人居然打不过一个受了伤还明显没武功的新人,变得气急败坏起来,招式变得狠厉,仙道几乎要躲不过,空隙间瞅着旁边就是一个新土堆,连忙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往上面一跌,看到村雨和田冈同时变了脸色。
      那几个人见仙道跌倒,喜上眉梢,一拥而上就要扑上去拳打脚踢,忽然眼前一花,定睛一看仙道已经被田冈拖到身后护着。田冈拱手道:“各位,卖老朽一个面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小子是我同室的,要是受不住晚上嚎,老朽可受不了。要是就这么死了吧,湘北门必要追查,各位都是没个几年就要出去的人,因为这么个人多待几年可不划算。”那为首的气愤地说:“这小子羞辱我们兄弟,这股气怎么能算!”正骂着,一只湿滑的手滑上他的肩膀,回头一看,村雨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道:“既然酒叟都这么说了,你何不占了这个便宜呢?”说着还用舌头舔了下指甲。
      那人在村雨和田冈间左右看看,倒也不是瞎子,知道情形不对,不知这个不明身份的新人怎么会得到两大高手的协助。他悻悻地甩了下手,带着手下走了,临走还不忘狠狠骂了仙道两句。围观的人群见无戏可看,也渐渐散去了。村雨若有所思地看了仙道一眼,刚想上前,放风时间结束了,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走回去了。仙道拍拍身上的土,跟在田冈后面也进了牢。
      一天顺利地过去了。深夜里,左右都开始呼声震天,仙道靠着墙闭着眼睛假寐,忽然听到田冈问他:“你故意的吧?”声音极轻,却非常清楚,简直就像在耳边说话似的。仙道一骨碌爬起来,坐到他旁边,异常乖觉的样子。田冈轻笑了声,变戏法一样摸出一瓶酒,拧开瓶塞倒了一口进嘴里:“你倒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仙道抓抓脑袋,小声说:“我认识的田冈绝不是一个会坐在牢里等死的人。”他沉吟了下,又开口道:“虽然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村雨不是可以信赖的对象。”
      田冈倒是有点吃惊:“你说妖刀?他也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
      仙道点点头:“以前跟我交过手,是个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家伙,为人阴暗,会恩将仇报的。”
      田冈摸了把胡子:“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是情势所迫,下个月我就要被送到京里的大牢里去了,那时再安排就来不及了。”
      仙道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个方法,可以既除掉村雨又让你安全脱身。”他迟疑了会儿,见田冈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走的时候把我一起带走。”
      田冈先是一愣,后又笑起来:“你以什么来说明你比村雨更适合做我的搭档呢?就凭那无影无踪的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你师傅?”他看着仙道,眼睛里殊无笑意。
      仙道胸有成竹地笑笑,附耳田冈,一字一句小声说出从下午就一直盘桓心中的计划。田冈听后沉默良久,道:“你是叫仙道彰吧?”仙道点点头。
      田冈抬眼看了看窗户里透出的星光,叹了口气,道:“我救了个怎样的人啊……若你有意,这天下都会因你大乱。”
      仙道抽了根稻草放在手里把玩,道:“我意不在乱世,唯在找方法回去而已。况且,”他笑了笑,继续道。“你不觉得把未来握在手里别有一番乐趣么?”他简直受够了一切不在掌握的状态,田冈是他押下一切的赌注,如若不行,则他就真走到穷途末路了。他装作淡定的姿态,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想着且赌这一把,总比等着被捉住把柄的村雨杀死要好。
      田冈一口一口地喝酒,并不说话,仙道等得心浮气躁,几乎要装不下去,直到田冈说:“仙道彰,我答应你。”
      仙道大喜,刚要开口,田冈说:“不过有条件。”他握了仙道的手,掐在脉门。“你必须认我为师,并且发誓你一辈子都不得做任何伤害我陵南的事情。”
      仙道心想这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忙不迭地给田冈叩头,就算是把这师傅认下了。

      第二日,田冈跟村雨说了什么,村雨先是疑惑,后又喜出望外,连连点头。仙道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看到村雨把一个大个子拖到旁边说了些什么。他回过头,把自己隐没在阴影里,脚上踢踢踏踏地踩着些土块,再把这些土块碾得粉碎。昨天在场上被酒叟和妖刀保护,今天人人都很识趣地不上来打搅他,他倒也落得清闲,只是在土堆附近四处逛逛,眼瞅着村雨和田冈的眼神时不时地飘过来,脸上露出浅浅一个笑。
      第三日,第四日……半个多月过去不知不觉间大半监狱的犯人都知道了这个事情,村雨也找不到到底是谁泄露了消息。他一开始还想控制局势,但是渐渐越来越多的人都克制不住地表现出坐立不安的兴奋,他也只能咬着牙狠狠地一个人一个人地瞪过去。再去找田冈,田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村雨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只敢暗中唾几口,也不敢做什么。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所有的人都神经紧张,大气不敢出,牢里一片反常的安静。狱卒来送晚饭的时候,正觉得奇怪,送到妖刀那格时,被一把拽住手,连呼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拧断了脖子。另一边,另个狱卒也被一块碎瓷片划破了喉咙。牢里的人全部沸腾起来了。这时候就算之前不明白妖刀想做什么的人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越狱!越狱!!从这个牢笼里逃出去!!这个念头一下子烧昏了所有人的理智。村雨扯了狱卒的钥匙,一扇扇地把门打开,把疯狂雀跃的犯人们都放出来,他最后走到仙道那个格时,见到满脸期待的田冈和仙道,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压低声音道:“老头,我忍你很久了,你就看着吧,看我如何从这里出去,如何走向自由。而你,将烂死在这里面。”他满意地看到田冈脸上出现阴沉狠厉的表情,哈哈大笑,把手里的钥匙远远一抛,狂笑着在大批犯人的簇拥下走了出去。
      田冈目送着着所有的人都消失在门口,走回屋角的稻草垛,又摸出那瓶酒,美美地喝了一口,对正在把粥里的沙子挑出来的仙道举了举瓶子说:“不得不说,你确实是个天才。”
      仙道伸了个懒腰,望着头顶上窗户透过来的黑黑的天,轻声道:“我只不过比别人想得多一步而已。”
      田冈笑:“何止多一步?一眼就找到村雨的弱点,打了一场架就知道牢里面人的等级,瞬间就知道什么人能用,利用我来牵制村雨,让全牢的人为你铺平道路……甚至连每个人的反应都算到了,我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幸好你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然我不也成了你的炮灰了?你当真是对这世间全然不在意啊。”
      仙道冷汗涔涔而下,慌忙跪拜在地,道:“师傅言过了……”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逃犯的惨叫声,一声一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村雨的怒吼,刀剑砍在血肉之躯上发出的“噗嗤”“噗嗤”的声音。仙道不禁白了脸。
      田冈倒是一脸漠然的样子,把手放在仙道的头上,暗暗地用了力。仙道趴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田冈开口,声音低沉:“你是个聪明人,举世上我也不曾再遇见过你这般聪明的人了。然而聪明并不能救你的命……”
      仙道眼睛一闭,汗湿了衣服。他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田冈顿了下,继续道:“你本不是我世的人,不爱我世也无可厚非。然而你需记得,我世的每一人,也是挣扎地辛苦地活着的,并不比你受的苦痛少。我世的人命,也是真实的人命,并不是你的棋子。你总惦念着你世的故人,总惦念着你世的旧缘,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事实:无论你承认与否,你已经是我世的人了,并且很有可能,你将一生都在这里。你来我世背负的命运什么的,只是你的臆想,人并不是为命运而生的,你所得到的一切是你自己的行为的因果。你给予我世多少,我世也会回报你多少,这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你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属于我世,所以我世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没有意义,正是因为这样你才孤独,你才封闭地不愿意与任何人多牵扯……这是错的,没有任何牵扯你将无所畏惧,没有想保护的东西你将变恶,你将一意孤行地走上歪路,你必定会乱世。”
      “与其让你乱世,不如趁你羽翼未丰我亲手结果你好了。”田冈说,把手放在仙道的脖子上,加重了力气。
      仙道并不挣扎,他把脸朝下,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他的心里一片澄澈通明,就算被田冈点醒,现在他想要辩白也无济于事了。他不爱这个世界,他只是一味地想要逃离,他不在乎任何人,他从未像在原先世界关注春华秋实那样关注过这里哪怕一草一木。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有“可利用”和“不可利用”两种。如今,确实是应该要为他对这世的轻视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他甚至在心里嘲笑自己,这样算不算机关算计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牢房门口走过来一个高大的人,三两下把门打开,对着田冈恭敬地弯腰,道:“师傅,时辰到了,我们走吧。”
      田冈站起来,手一伸:“把你的刀给我,鱼住。”蒙着面巾一身劲装的鱼住依言,递上佩刀。仙道依旧一动不动地伏着。
      “唰——”一声,手起刀落,几缕头发飘落在地。田冈把刀递还给鱼住,袖着手走出了牢房。
      鱼住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问:“师傅,这人是谁?要我清理了么?”
      田冈头也不回:“带他走,他是你的新师弟了。”
      仙道猛抬头,眼睛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对着田冈深深一躬,低声道:“谢师傅教导。”

      三人飞快地穿过牢房,同样也是蒙面的几个人正焦急地在外面等着,看到他们出来,几乎喜悦地叫出声来,连忙把两人扯上早就准备好的马,抽着鞭子就要走。就在此时,田冈忽然掉转了马头,带着他们走上之前村雨逃亡的那条路。其他人都疑惑不解,唯仙道心中苦涩难言。
      没走几步就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田冈在前面远远停了马,招呼仙道上前。仙道勉强拨马,映入眼帘的是很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粗略一数大概有几十具。狱卒的,犯人的,全都混到一起,厮杀刚刚结束,不知逃出去几个,断肢混着鲜血滚得四处都是。村雨的尸体最为醒目,在最正中的一块空白地带,身上插了好几把刀,手痉挛地想抓着什么,眼睛大张,怒视天空,嘴也大张着,似乎正在咒骂着。春日里正是虫豸繁殖的季节,才一会儿就有很多苍蝇聚在尸体上叮咬不休。
      仙道怔怔地看着,前一天还鲜活的人如今都变成冰冷的尸体,那些殴打过他的凶神恶煞的人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被蚊虫啃噬着眼睛、鼻子、受伤翻卷出来的鲜红的肉。他从来没有觉得血腥味如此刺鼻,令他的胃里上下翻滚,一股酸咸的味道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承受不住趴在一边干呕了起来。田冈回了马,擦着他的肩而过:“你且记住,这是你造的因果,你必有一天会付出代价。”
      一行人飞马趁着夜色的掩盖向东南方向奔逃。仙道一路恍恍惚惚,眼前老是映着村雨他们的惨状,等日夜兼程地赶到陵南岛上时,他才蓦地发现,在一片混乱中,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失踪了。
      仙道呆了一会儿,捂了眼睛,倒在久违的床上,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

      当他终于可以在这个世界以仙道彰的身份生活时,他连最后一件与原先世界相关的东西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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