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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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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我师傅从海那边的山沟沟里捡来的。
他每次讲到这段往事的时候,都会拿袖子装模作样的偷偷摸一把眼泪,然后几近感慨的告诉我,为什么你没有长成一个温婉贤淑的姑娘家呢?
对啊!为什么呢?!
反问他的时候,我正在啃着我刚买的酱肘子。虽然语言含糊不清甚至还有点扯,但是我觉得师傅是能从我的肢体语言深刻明白我内心的质疑。
他瞪了半天。
先是看了看我踩在凳子上的脚,又看了看我插着腰的手,再看了看我那只拿着酱肘子油光可鉴的爪子以及背后的血盆大口。他愣了一愣,挣扎着回过神来,哀怨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扯着袖子背过我来继续抹着眼泪。
我继续对着我那酱肘子咆哮,在日暮西沉的最后一刻,余光刚好能照在木桌子的一角上的时候,我心满意足的啃完了我的酱肘子。
我师傅曾经说过,他是得道的仙人。
我说,去你的仙人。
他愣了愣,被我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之后再用他的袖子擦了擦,问我,谁教你的。
我说,隔壁王二娘家的驴二教我的。
他再问,他为什么教你这个。
我拍死了刚刚落在我小腿上的蚊子告诉他,这样他们就不会宰你了。
我师傅吧,其实什么都好,就是不会骂人。
当初买菜的时候被宰了也不知道怎么反击,只能暗搓搓的憋到心里,闷得他自个多长了几根白头发。我那时候记到心里去了,每天一大早醒来就扒到东头菜市场李大婶的白菜铺旁边,听着李大婶和别人为了半斤白菜的事吵的头破血流。
我是真心觉得,如今我学业有成,怎么说都要给李大婶颁发一块牌匾。那怎么说她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文学启蒙导师。
在菜市场吵架,和泼妇骂街这种活计基本上都是由我干的,尤其是我师傅被人宰了之后,我从他背后的背篓里探出个头就开始吵。 那一架,吵的昏天暗地,万物尽失颜色。
最终,我以半招险胜卖肉的张铁牛。
从此以后,师傅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也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被用背篓背着去过菜市场了。
买菜的重任也就彻彻底底的落在了我自个头上。
这都什么师傅啊?
我每次挎着篮子买完菜回来都要和他抱怨一下集市有多挤,谁家的大白菜搞垄断,谁家的胡萝卜搞促销,谁家的大鲤鱼大减价,谁家的小青菜涨了价。
他坐在躺椅上,活的像个老太太一样,眯着眼睛和我讲过不了多久就离开的事。
这样到一个地方生活上一阵子,再跑到另一个地方继续过日子,我所见过的岁月,大部分都是这样辗转的。
我听着,淡淡的哦了一声。
然后回厨房择菜去了。去厨房之前,我抱着菜背篓回过头来看他,他依然正儿八经百无聊赖的晃着自己的那把躺椅,慢慢悠悠的。我突然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看了看手里的菜背篓,一步一步走进了厨房。
三天后,坐在马车上的我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要说些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一定,我一定先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然后一个猛虎翻身扑到他老人家的躺椅上,撕扯着他的耳朵朝他喊,“易秉宁,你能不能租个好点的马车,老娘屁股都快碎成渣了!”
从桥口村搭的这辆马车是真的太折磨人了,一时之间我竟无法分辨搭马车是种幸福还是种诅咒。但是,易秉宁就不一样,他睡的还挺熟的。
我气得没话说。
别人家的师傅都是为徒弟做这个做那个恨不得掏心掏肺,怎么到我自己这就是翻着来的。
告别了马车,我一手扶着睡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的易秉宁,一手扶着我们俩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几件行头,站在城里的大街道上有点不知所措。
很快,我就意识到应该顺应时代的潮流就此走上人生巅峰。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我僵硬的推开我左手边的行李,然后抱着易秉宁缓缓坐在地上,身形一颤。原本舟车劳顿我就没怎么睡好,现如今一脸疲惫模样让人不禁联想世事的摧折。
易秉宁现在也清醒了,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全身僵硬成了一块棺材板,眼睛里流露着不可思议的光。迎着他惊慌失措的目光,我暗自叹息一声,对不起了,师傅。然后右手拂过他的面庞,强行帮他闭上了双眼,围观群众指指点点,我欲语泪先流,场面惨不忍睹,一派凄凉。
大晚上,我们两个人最终还是住上了客栈。我望着窗边的灯火,咬着今天弄到手的碎银,心里是一阵满足。
易秉宁坐在桌子旁边,哭诉着我这个当徒弟的不尊重师傅,不尊师重道,有驳伦理,一边哭着一边唱了一段。
我摇头晃脑地听着调子,从怀里摸出从客栈大堂老板娘眼皮子底下顺的一小把花生米,一边搓着花生米的皮,一边嘎吱嘎吱的嚼着。
易秉宁也不唱了,看着我手里的花生米直放光。
他开口,“徒儿,你看这么晚了,师傅也不容易,就给师傅留一点吧。”
“想得美。”我又抓了一把花生米往自己嘴里送。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易秉宁抄起桌子上硬的咯牙的馒头就往我嘴里塞,然后从我手里飞快的抢走花生米。结果一时之间没拿稳,花生米撒了一地。
我嚎啕大哭,痛斥易秉宁惨无人道的罪行,硬馒头塞在嘴里,又咯牙又咯脸。
声音带着狼狈,含糊不清。
易秉宁看着我也是没了法子,把我嘴里的馒头往回推了推,示意我吃下去垫垫肚子,就当赔罪。
我气得脑壳疼,他真以为我不知道这俩硬馒头是从下午扮尸体那弄来的。我想了半天,把另一个硬馒头一股脑也塞进了易秉宁嘴里,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其实,易秉宁人挺好的,就是脑子不太灵光,也不太懂怎么赚钱。这些奇奇怪怪的赚钱法子都是我扒着墙角偷听偷看学到的。
易秉宁曾经惋惜的告诉过我,我这般法子,始终上不了台面,将来难成大器。
我叼着路边的狗尾巴草,回头同他讲,有本事 你别吃上不了台面的饭啊。
易秉宁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只能微笑着往肚子里咽。
我和易秉宁的师徒情谊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能再多了。心情好了唤他一声师傅,心情不好就直接连名带姓的叫。易秉宁也没说过什么,只是一个劲的依着门窗,仰望着屋顶,时不时还用袖子抹抹眼泪,再带着点恼恨的看我一眼,说“徒儿长大了”。
我其实挺感谢易秉宁能救我的,那山沟沟易秉宁后来也带我去过,他说他就是在那个地方把我捡着带回去的。
在我心怀感激的情景下,他又和我继续讲,他当时是本来想吃小孩的,最后实在觉得没几两肉,他嫌咯得塞牙,没办法就把我养着了。
我小的时候起,那就是和易秉宁天天厮混在一起,虽然吃也吃不太饱,天天风餐露宿的,辗转多地生活。易秉宁神秘兮兮的告诉我,这是在体验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获得不一样的人生感悟。
我对此嗤之以鼻,丫的,你就是在外面欠了债了吧,现在专门躲到这荒郊野岭里来逃债,还美名其曰体验人生,得了吧您嘞!
其实,说句公道话,易秉宁长得算挺不错的了,这是根据我大大小小扒了各地区的菜市场从而得到的结论。
这怎么说呢,长得颇有点文弱书生气,再配上他独特的那件绣着岁寒三友的墨色外衣,活脱脱一个斯文败类。
但是他的袖子上就像是一个宝物瓶。之前有天我闹着不肯离开,非得和念书的赵二狗长相厮守,易秉宁拉都拉不住。
赵二狗念着他在课堂上学到的诗词,记也没记全,拽着我就磕磕绊绊的背。我这边眼泪汪汪的,易秉宁在我身后扯着我,颇有一番破坏别人爱情的味道。
易秉宁斟酌了半天,还是没放手,顶住了世俗的压力,附在我耳边和我分享赵二狗的人生经历。当我知道赵二狗的母亲是前几天买菜缺斤少两还死活不承认的大妈,我只觉得心口一凉。
易秉宁见次方法有效,疯狂补刀,用他犀利的言语深刻的捉住了赵二狗背得狗屁不通的诗词,指出了他的错误。
华丽的词藻也是我生平没有见过的,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易秉宁的厉害之处。就在这微怔之际,易秉宁看准时机把他的墨色大袖子糊在我的脸上,抱着我就是个百米冲刺,赶上了驴车。
我看着眼前的大袖子,想起平时易秉宁委屈时唱的小调和抹的眼泪,想起平时易秉宁练书法时沾到的墨汁,想起平时易秉宁在院子里择菜时的水。
我心里是一阵难过,痛苦,掺杂着眼泪鼻涕。
易秉宁慌得不像话,四肢僵硬的看着我把鼻涕眼泪一通抹到他衣服上。他想逃跑,想拒绝,却无法逃开。
我心里暗笑,谁让你把你那大袖子糊到我脸上,怎么样,现在遭报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