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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谣临引珣瑱自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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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珣瑱捂紧心口,一步一步,朝着顾隐珩走过去。
“你可想好了,修为一散,你这一世也就就此结束了。”与顾隐珩同站在一处的男子说道,“我……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留住昭悯的魂魄。”
龙珣瑱看着顾隐珩伸手一挥,打开了棺椁。广袖中沾满血污的手抬起,轻轻探进去,却又倏地收回,好似是怕弄脏了棺椁中的人一般。
他收回手,却没有收回目光,他就那样,眼神专注又爱恋,紧紧地看着里面的人。
“他若是不在了,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不想独活着。”所以哪怕是只有一分把握,我也愿意用我的全部去换。
换这世上还有一个他。
“瑱儿!”老乌龟的叫声突然传入他的脑海中。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巨大的黑色棺椁,但是明亮泛白的光消失了,周围河水冲刷过的花草鲜亮迷人。
峮木堪堪浮在他的面前,那双往日里盛满慵懒的眼睛此时射出金色的光芒。龙珣瑱就在这样的光芒中慢慢清醒过来。
他张了张口,嗓间却不由自主的哽咽起来。
峮木慢慢收回了眼中的光,“站远一些。”
龙珣瑱向后退了几步。眼前的双人棺依旧是沉甸甸的黑色,他却察觉出一丝不对来。
这具棺椁上上下下,没有一丝缝隙。
“这是神棺,或者说,是半成型的神棺。”峮木同他解释起来。
自古以来,天神们的结局莫过于羽化消散。但是羽化也是分种类的,一类是自然羽化,与天地归一,这种的,自然是不会留下神体。而还有一类,却是因故羽化的。这类的神,魂魄会被贬下神宫,于天地间重新投胎,另有一番造化。神体则仍旧留于世间,不消不散。
古天魄山顶曾生过一种树木,唤作桢楠。这种树木亦可万年不腐,被天神们拿来制成棺材,装因故羽化的神的遗体。再沉入神河中。
“这具棺只是做了个外形,里面仍是实心的桢楠木。”峮木的神色严肃起来,“看来这谣河我们是不得不下去一趟了。”
龙珣瑱点了点头,但他突然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脑中一丝清明划过,他猛然看向峮木,“我师父他们……”
话没有说完,峮木却明白了过来,他的神色愈发沉下去。
那洪水将这具半棺送到了他们面前,仍觉不够,怕他们过于谨慎小心,不肯前来,还卷走了鹤鸣洞里的人。
不然这么大的动静,为何穆清露没有出来找他?甚至他们站这许久,再未看到一个人,甚至未听到一句人声。
可是,既然洪水能带走穆清露甚至是杜染他们,又为何不直接带走此时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甚至,适才半点都未沾到他。更像是逼他自己,不得不主动前去。
这又是为何?
“走吧。”峮木沉声道,“既然邀约到此般份上,我倒是要去看看那谣河里藏了什么玄机。”
龙珣瑱点了点头,走向前,托起虚浮着的峮木,朝着那洪水来的方向走去。
刚刚出了鹤鸣洞,他们便看到本应草木茂盛的林子里,生生多出一条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路径。小路旁则整整齐齐倒着从根处断裂倒在地上的树木。
那引来洪水的幕后使者,为了让他心甘情愿的前往,费如此大的手笔,特意为他开出这样一条可以笔直到达的路来。
“瑱儿,莫怕,我既在此,定能护你周全。”峮木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以为他是有些胆怯了,出声安慰道。
龙珣瑱低头看了看依然处于幼体模样的峮木,虽还未恢复成昔日颠山倒海的霸下之王,但已依稀可见那是何等的风姿。他心中略有感慨。
罢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丢他一条命尔尔,怕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深吸一口气,昂首大步,朝着那条路径走去。
一步未停,更不曾回头。
那路的尽头接着波涛汹涌,却为他而自动向两侧分开的谣河。
分开的水流间是一条黑暗的看不到头的路。
他在河岸前略微停住脚步,弯腰将峮木放在一旁。
“峮木叔叔,你不必和我一起下去。你且在岸上候着,等我带师父他们出来时,也有个接应。”话音未落,他纵身向那水中跳去,黑暗立刻吞噬了他,分开的水流也迅速合拢。
那人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此时的峮木同一般刚刚成精的乌龟比起来,强不了多少,他不能让峮木因他去以身犯险。
峮木还未反应过来,面前便只剩下了波涛翻涌的谣河。河面广阔又汹涌,却又自然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瑱儿!”他心中一紧,亦飞快的跃入河水中。
龙珣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耳畔不断传来河水翻滚的声音,水却没有沾染他半分。他只是在一直一直,往下坠去。
这条河到底有多深?
他在黑暗中待得几乎无聊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脚突然落在了地面上,眼前也霎时明亮起来,直照的他捂紧了双眼,艰难的一点一点适应这种忽明忽暗。
待眼睛勉强能看的时候,他松开了道指缝,向前看去。
一条猩红色的河流蜿蜒曲折,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移开手掌,勉强睁大眼睛望过去。
只这一眼,龙珣瑱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起来。
他从未看过这般,这般残忍,这般残忍的景象。
他的双手颤抖了起来。
那的的确确是一条猩红色的河流,里面堆积了无数尸体。岸上散落着兵器、尸体,仍是尸体,残缺不全,鲜血染透的尸体。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怒吼,那种被逼到死地,无可奈何又毫不甘心的怒吼。
他茫然地看去,看到尸河尽头,黑压压的一片人,手持兵戟地作战。
这可是炼狱?
他向后退了一步,转身想朝适才的黑暗之处跑去。那里与此地相比,简直是安详和乐。
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一身碧色的衣袍映入他的眼中,向上是一张美的倾国的面孔。
他张口,无意识般吐出那个刚刚认识的名字,“未羌……”
“顾二公子,”未羌朝他和煦的一笑。若不是身后传来的厮杀声,龙珣瑱就要以为他们现在是在南风馆里。
“我不是……”他想说自己不是顾二公子,却觉得此刻并没有解释这些的必要。
但是未羌却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又是微微一笑,“你不是顾二公子。”
他说完,不管龙珣瑱,抬脚向前走去,一边手臂抬起轻轻一挥——
周围彻底明亮了起来,这样的明亮不同于适才的那种半边黑半边明,是彻彻底底的,周遭全部明亮起来。炼狱般的景象随之消失。
随之而现的是美轮美奂的宫殿。
未羌兀自坐上了殿中正座上,他身上碧色的衣衫随之一寸一寸换成了黑色交织着血红色花纹的长袍。本秀雅美丽的面容亦染上了诡秘的血色。
“你不是什么顾二。”他勾唇一笑,“正好,我也不是什么未羌。”
“你且记住了,我叫谣临。”
龙珣瑱有些恍惚,这名字很是耳熟。似在哪里听过。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回想,便听到谣临冰冷的声音传来。
“你适才看到的景象,可还满意?”他笑了起来,笑声细密又危险。
“那可是顾蓁做的呢。”
顾蓁。
这个名字再次冲到了他的脑海中。
这次他毫不费力的便记起了顾蓁是谁。
千年之前那犯下滔天大罪的巫族之主,那梦里将他按在床上羞辱的男人,那与顾隐珩一般模样的人——
他开口问道,声音艰难而沙哑,“那是巫灵之战?”
其实在他心里,还有另一个答案,那是个他轻易不敢说出口的答案。
“什么巫灵之战?”谣临不满的皱起了眉头,“你适才没看清楚吗?”
他的身形一晃,须臾便到了龙珣瑱的面前。他的手指轻佻的捏住龙珣瑱的下巴,另一只手禁锢住他的腰,轻轻歪头到龙珣瑱的耳际,他的声音轻微却清晰,“那是,巫族士兵在坑杀灵族百姓啊。”
话毕,他慢慢松开了龙珣瑱,略微满意的看着身形有些颤抖的龙珣瑱。
他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殿上走去,“你可知,冰沼之川有多广?”
“冰沼之川有多广,灵族人便流了多少血。”
“那,全都是顾蓁,全部都是你的顾蓁,犯下的罪。”
他的声音逐渐缥缈起来,“昭悯,死了那么多人,你和顾蓁,怎可还有来生?怎么配,还有来生?”
“你用神力为他赎罪,他用一生挽回你的魂魄,可是不够啊。你们犯下的罪,用一辈子,怎么赔得起?”
一把银色的剑不知从何处飞到了龙珣瑱的面前,摔在他的脚边。
高台上的谣临,依然背对着他。
“你不该有来世。”他缓缓转过身来,竟满面清泪,“清核在此,只要再入你心口一次,你就能羽化登极了。”
原来这便是清核,那取了他内力的神物,不过是这样一把看似平淡无奇的剑而已。
龙珣瑱感觉自己不受控制的弯下腰,双手颤抖不止,却一点一点捡起了那把剑,两只手紧紧攥着把它举起——
“不……”他口中喃喃着,拼命想松开手丢掉那把剑。
可是一个声音,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叫嚣着、指挥着、命令着,让他缓缓把清核举起来,举过腰间,手指僵硬地将剑把换了一个方向,冰冷的剑尖精准的对向心口。
谣临脸上清泪不止,仿佛在哀悼他即将到来的死亡。
龙珣瑱感到自己的手克制不住的用力,冰凉的剑尖扎破衣物,抵上了心口的暖热。
谣临满是悲怆的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诡异又得意的笑容。
“瑱儿……”
他的身旁,一阵劲风扫过,一只细长匀称的手攥住了剑刃。
清核甚为锋利,鲜血从那只手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剑身突然散发出泠泠白光,血液随即被吸收进去,倏而不见。
“顾隐珩,你……”龙珣瑱怔怔地看着那握住将要刺透他的心脏的清核的人,他额上黑发湿透,沾在面颊上,眼瞳乌黑,面色和嘴唇却是吓人的白。
远处的谣临突然飞身过来,一把推开了顾隐珩。
“你疯了!”谣临面上清泪未干,面色却已狰狞了起来。他猛地推开了顾隐珩,趔趔趄趄的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是真正的绝望。
“你为了他,一世还不够吗?”谣临嘶吼着,质问他。
顾隐珩却看也未看他,而是向龙珣瑱走去。他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摇摇欲坠,但是他的眼神坚定又专注,只紧紧的看着龙珣瑱。
他血流不止的右手抬起,轻轻覆盖住龙珣瑱的胸口,那里衣衫虽破裂,但皮肉却还是完好无损的。
“顾蓁!”谣临尖声叫到。
顾隐珩垂下手紧握住了龙珣瑱的手,这才缓缓转身,看向谣临,眼神中的杀意已快要溢出。
谣临感觉全身都哆嗦了起来,他害怕,害怕这种目光。害怕这种来自顾隐珩的,不顾一切,想要除掉他的目光。
在那样的目光里,谣临觉得自己心仿佛正一刀一刀的被凌迟。他几乎要站不住了,“你……你是如何从血魔阵里出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顾隐珩便笑了,他毫不在意的揩开沾在面颊上的湿发,说道,“血魔阵,破一道阵口便要祭一次血魔,这,你不是最清楚吗?”
龙珣瑱眼睛倏地睁大,仔细看向他,这才发觉,他身上湿透的黑袍,竟是被血湿透的。此刻,不仅他刚刚被割破的手掌,他的衣袖里也正滴滴答答滴落着腥红的血液。
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眼前的他与站在神棺前脑海中浮现出的那段记忆中的他慢慢重合。龙珣瑱感到喉咙哽咽了起来,他反手紧紧握住顾隐珩的手。
谣临一愣,随即向他奔来,抬起手,“让我为你……”让我为你疗伤。
他的话堵在了喉咙中。因为一把他再熟悉不过的利剑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的心脏。
心脏破碎,原来是这样疼的。他恍惚想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顾隐珩,身体的疼痛让他的行动缓慢起来。
他艰难地从胸口取出一个极小的药瓶,向顾隐珩伸去。
顾隐珩并没有接住,他的手正握着龙珣瑱的手,龙珣瑱的手心里仍握着清核,而此刻清核的剑身却已经穿透了谣临的身体。
“我同你说过,若你再胆敢伤他,我便毁了你的河神庙,扒了你的河神金身,让这谣河河神换换人做。”顾隐珩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谣临,一字一句清晰又冷酷地对他说道,“此话,永久作效。”
“谣临,你好大的胆子。”
谣临痴痴地看着他,绝美的面上泪水不止,“顾蓁,我为你在烈火里过了五百年,又在寒冰里过了五百年。我爱你,此话,永久作效。”
他抬起手,手中的药瓶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将手握在清核剑身上顾隐珩曾握过的那一寸地方,握紧了,身体慢慢抽离出来。
“顾蓁啊,你的心,比冰沼之川下的万年寒冰还要冷,还要硬。”
“我那么爱你,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何,连看也不愿回头看看我?”
他每说一句,便向后退一步,一直到剑尖彻底退出他的心窝,堪堪留在胸前。
“你可知,我在紫金焚炉里的时候,想的什么?”
“你再猜一猜,我在极寒之崖亘古不化的冰窟里时,想的又是什么?”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我在掰着手指,算着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离再见到你的时候,又近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