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又二分之一》地支木

13、逃离梦魇

　　静校的铃声响起，五月末的黄昏，温暖明亮，树杈上落得不是乌鸦，乌鸦喜欢用冬天做背景，现在则变成了喜鹊，叽叽喳喳，早自习的时候，萧琦蓉就说：“多吉利啊，咱们班每个人都能考好！”
　　于是大家就都笑，心里都更加喜欢萧琦蓉，只有陆微暖不笑，她再也不敢让自己的思想，飞出课本和模拟题之外的空间，因为那些空间只有阿庚，而阿庚让她喘不过气。
　　她独自复习到静校，年级组长催了几次，威胁要扣分，于是她照例丢掉了今天的补药――那次昏倒后，医院给开的高级药，她不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症结，父母却不知道，坚定地说就是压力太大，复习过劳，现在不花小钱，以后就是花大钱都救不了命，而陆微暖从来都不是个会违逆父母意思的女孩，譬如他们说不许早恋，于是在他们的眼中，陆微暖就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从不和男生往来。
　　陆微暖拉响了水箱，看着治病救人的药片，和屎尿为伍。
　　背着书包，慢慢地踱出校园，她身边没有一个人，背景是空旷，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她向着光来的方向望去，远处的密檐塔，已淹没在楼群和树梢后。
　　她想：阿庚已经喝下了孟婆汤，走入轮回了吗？
　　如果真的有魂魄，阿庚为什么不来看看她呢？至少给她一个解释，关于他和那个女老板之间的。
　　陆微暖顺着马路牙子安安静静地走，她不想这么早就回家。
　　这么多天了，她试图找到那家名为“魇”的店铺，阿庚的死，罗安雪的死，让她深深地认定，一切的谜底都在“魇”中。
　　她告诉“魇”，希望罗安雪死，罗安雪果然神秘的死去了；她说她愿意为此付出代价，果然，阿庚成为了她刻骨铭心的代价。
　　那个神秘的“魇”，到底拥有怎样的法术呢？
　　那张卡片，陆微暖找不到了，似乎从“魇”里走出的时候，就找不到了，陆微暖按照回忆中的路线，寻了好几次，但她再也找不到那个偏僻的院落了。
　　她找不到“魇”了，从她走出的那一刻起。
　　当时，她沿着城墙根走，她想，就是这段城墙啊，就在这城墙的尽头啊，怎么现在就不见了呢？怎么现在，就成了笔直的马路了呢？这好像梦一样……走出来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却还留了一点感觉，告诉自己那是存在过的。
　　而且，不是普通的梦，是一个魇，会吞人的魇。
　　还有罗安雪……
　　陆微暖开始想：罗安雪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竟然早就没有了父母，那么杜嬛和但丁事件中，那个传言中，所谓的帮罗安雪作证的“父母”，是什么人呢？或者只是如同傅雯菁猜测的那样：
　　“那个大概是她的养父母，或者是亲人，监护人一类的吧。”傅雯菁推推眼镜腿，大家都信服地点头。
　　罗安雪做了五个小人，写了姓名和生辰八字，扎一扎，萧琦蓉她们就都住院了。
　　罗安雪曾经在卫生间有过古怪的行为，现在想来，当时她命令自己回去拿卫生巾，恐怕只是把自己调走。
　　也就意味着，有些事情，是罗安雪不让自己看到，听到，知道的。
　　罗安雪最后的那通电话，撕心裂肺地言语，又是什么意思呢？
　　风过，把头发吹到眼睛里，她就拨弄开，下巴顺势抬起来，看到周围等车的人，还有那家饰品店，自己曾经去买发卡，阿庚在一旁看美女。
　　美女……
　　饰品店的门外挂了一串彩色风铃，门开，叮咚几声，美女就出来了，还有美女身边似乎永远都面无表情的伙伴，她们自然而然地保持着三个拳头的距离，背着书包，迎着陆微暖走过来。
　　陆微暖豁然想起：哎呀！“魇”的广告名片，就是这个美女丢落的！那么她是否知道些什么呢？
　　美女和面无表情的伙伴说了什么，那伙伴就站住了，美女独自迎向了陆微暖，倾国面容盛满了灿烂微笑，陆微暖就很喜欢她，一个美丽的女孩向你真挚地笑，你怎么会讨厌人家呢？
　　美女站在她面前，她能闻到美女身上的香味，比她所见过的任何女孩子身上的味道都好闻，陆微暖就更喜欢美女了，然后她无辜又有所期待地看美女，似乎美女的任何举动，都是对自己的认可。
　　美女甜甜地说：“同学，你好，你是附中的吧？”
　　陆微暖点头，这一片的学校，校装大都好认。
　　“我是成中的，离你们学校很近。”美女亲切地说，“而且我认识你，虽然我不知道同学的姓名。”
　　陆微暖想：啊？上次那一面，不会这么刻骨铭心吧？
　　美女笑道：“你是罗安雪的好朋友吧。”
　　陆微暖木然。
　　美女继续笑道：“罗安雪是我的表妹。你知道，她死了，让火给化成灰了，真可怜哦。”
　　美女笑容满面地说着“可怜”，陆微暖哆嗦。
　　美女说：“她的直系早就死绝了，我替她收拾了遗物，哎，她的电脑里存储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觉得使用‘删除’也不能让大家放心，所以我就把她的电脑给砸掉了。”
　　美女轻轻俯身――她比陆微暖要高得多，陆微暖看着她薄薄的红唇弯成一个向上的，小巧的月牙，对准了自己的瞳孔，印章一样要印上来，她想后退的时候，美女露出了珍珠般的牙，“嗯，所有的，都――砸掉了呢――”
　　美女咯咯地笑，“硬盘成了扭曲的废品，内存被碾得支离破碎，再也不会恢复了，很多人的……小秘密……不存在了。”
　　陆微暖猛然意识到，“七号！”
　　她不由自主地念出嘴，美女笑吟吟地看着她，小声说：“她的手机被烧毁了，是彻底地毁掉了，唉，可惜也包括被她波及的那个少年。”
　　陆微暖想尖叫，美女说：“放心吧，都毁掉了，那些――照片――”
　　陆微暖木呆呆地看着美女一开一合的唇，薄，红润，而水嫩，还有完美的唇线，修长，有着流畅，看不腻的弧度。
　　美女耳语，“再也不会，回到……魇。”
　　陆微暖要喊出声了，但是有人在她前面发出了声音，“我还有事。”
　　啊，陆微暖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这是美女的伙伴，和美女一样，个子高挑，留着长发，挡去了一半的面孔，所以这个女孩的左侧脸对着陆微暖，但陆微暖还是看不到她的面孔。
　　这是陆微暖在上高中前，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女孩，陆微暖长得没有存在感，而这个女孩又没有让陆微暖看清――毕竟她身边的美女太吸引眼球了，所以当她们正式见面的时候，都没有再认出彼此，这段被忽略的萍水相逢，将直到她们生命的终结。
　　美女讨好地握住伙伴的手腕，陆微暖听到美女用蜜糖一样的口吻自责着，“哎呀，太糟糕了，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呢。”
　　她的伙伴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从美女的手中脱出，陆微暖就痴痴呆呆地想：哎呀，如果是美女这样愿意握住我的手腕，将该有多好。为什么美女会选择一个不和她亲近的同伴呢？难道……
　　陆微暖打了个哆嗦，难道美女的手中，也有她同伴的……七号？
　　啊，太可能了，这个美女搞不好和罗安雪是同样的人，她们是亲戚，而且她知道罗安雪做的那些事情，她明白那些拷贝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她显然认出了自己，因为那一系列的“七号”，美女说：
　　都毁掉了呢……
　　美女的话轻轻柔柔，犹如一股寒流，陆微暖突然觉得美女一点都不可爱了，反而很可怕，和罗安雪一样可怕，甚至比罗安雪还可怕……
　　罗安雪是我的表妹。你知道，她死了，让火给化成灰了，真可怜哦。
　　美女的嘴唇向上弯成了最好看的月牙，在说着这句话的时候。
　　她死了，让火给化成了灰了，真可怜哦……
　　真可怜哦……
　　美女的嘴唇很软很薄，牙齿小而白，陆微暖感觉嘴唇，还有牙齿的后面，还有一个东西在动着。
　　是什么呢？
　　美女的同伴转过了身子，美女就说：“等等，我们走吧。”
　　她回头看向傻愣的陆微暖，轻轻一笑，“那就，不见了呢。”
　　美女鼓了鼓唇，露了小小的舌尖，粉嫩，灵活，刹那就不见了。
　　陆微暖想到了：
　　啊，是信子！
　　是蛇信子啊！
　　毒蛇的信子！
　　陆微暖退后了几步，她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
　　太可怕了！
　　罗安雪的表姐，比罗安雪还要可怕！
　　毒蛇直起颈子，那有着柔韧，修长身躯，和斑斓的革制皮肤的毒蛇，直起了颈子，向着你，吐着信子，一伸，一缩，有着美丽颜色的眼珠子下，流着的是和身躯一样的，冷血。
　　没有感情的瞳孔。
　　蛇的瞳孔，盯住了你。
　　“不见了呢。”
　　蛇向你微笑。
　　比鳄鱼的眼泪还要可怕。
　　对对对，陆微暖吓哭了。
　　不见了！
　　再也不要见了！
　　陆微暖看到了掩盖在楼层后的那座密檐塔。
　　她向塔跑去。
　　对对对。
　　她赫然发觉：
　　这一切就是一个魇，和阿庚的爱情，因此而产生的和罗安雪的交集，这都是她正常生活中，突然出现的魇，悄悄地潜伏，再冲出水面，拽住了她的脚踝，拉她进去。
　　她在魇中沉醉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走出来了。
　　她离开了魇。
　　她跪倒在塔底，看着檐上的玲珑。
　　佛啊，让一切就都过去了吧。
　　她从魇中逃脱了出来。
　　不存在的阿庚，不存在的七号，也就不存在的罗安雪，他们都统统不存在了。
　　不见了。
　　五又二分之一的年份。
　　原来，这个年份，是一个如此美丽而伤人的――
　　魇。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