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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承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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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想法仅一瞬而过,很快便如轻烟散去。他眯着眼审视着面前的人,只觉本来就混成浆糊的脑浆越发粘稠,粘住了脑袋里那几根筋。这种感觉糟糕透顶,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暗暗蓄了些清气于掌心,打算等这人一有什么恶意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眼中毫无波澜,见陈承清呛水时还眨几下眼睛,好似颇为困惑一般。那种迷茫教陈承清叹为观止,心情一时复杂到无以言说。
这人身上没有恶意,他下来是干嘛来的?来收尸的么?
陈承清觉得又好笑又恶心,不由得将清气又蓄了一些,一掌推出,击向那人心脏。那人微微一闪身便躲开,才好像刚想起来似的突然发难,直取陈承清……腋下。陈承清无力抵抗,竟就这般轻易地被那人揽入怀中,一时惊愕不已。可惜方才那一击彻底用尽了他的气力,他连个声都没来得及发,就拜倒在意识中的混沌足下了。
“你真是好不知羞,连我都这般戏耍!”
陈承清指着一个耄耋老人横眉竖眼,再无半分温雅,毫不顾忌何为“尊老”。那老人却是笑呵呵的,笑得眼上的褶子堆起三层,直把眼角勾出几道深壑,一副颇为慈祥的模样,慈祥到陈承清恨不得掀开他的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老人乐呵呵地说:“世侄别气,你这不是没事吗?世叔就是挂念你,这么长时间没见,试试你的功力罢了。”
原来这老人正是陈承清父亲陈清风之友,名为苏旦,也是位修士。只不过陈清风是这牧国国师,苏旦却仅是个员外,偶尔某些人力不能及之事便由如他这般的修士官来做,也算是当今修仙界与凡俗界混杂时的助力。这类人只做事拿俸,地位虽然也有,朝珠也是人手一个且与凡人不同,然而同样不掌实权,能管的也只有一帮子小厮婢女。
毕竟都是些“身外之物”,与修行无益,怎能贪图?
陈承清正想一个白眼丢给他,余光却瞥到一旁沉默许久的人。那人已如他一般换上了干衣,一张跟陈承清无差的脸上毫无波澜,桃花眼偶尔一闭一睁,机械得与傀儡无二。若不是被他揽着拖上岸时衣下温热,陈承清真会觉得这人不是个活物。
陈承清收回手,拢起袖子,眼角稍弯嘴唇微勾,又成了尊贵无双的国师大人。他正眼看着那人,口中却没吐出句像样的话:“您竟挂念世侄至如此地步,世侄真是……受不起啊。”
那人面不改色,也不出声,聋了一样。苏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面上尴尬了一瞬,忙解释道:“你想错了。这位是我在游历时捡到的小狐妖,唤作沉景。我见他跟你长得一样,想着带来给你作伴。喏——”
他话音刚落,沉景便被一团青光掩住。陈承清感受着周身妖气波动,不多时就见一只青毛两尾狐落在地上,毛耳朵立在头顶,一双招子乌蒙蒙泛不起一丝光芒。陈承清看着他,忽然就蹲下身去捋那双毛耳朵。只是被捋的那个不领情,向后移了几步躲开陈承清的手,终于露出几分警惕神色。陈承清便冁然而笑,仿佛真将这小狐妖当成了绝世的玩物。
青光闪过,沉景化作人形,顶着张跟陈承清无二的脸将“毫无波澜”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时间陈承清有些不尴不尬。他心里疑惑:“这老东西莫不是找了个会变形的木头妖来哄我不成?”
他转念想想,又觉得苏旦实在没这个必要。
这时天际已燃上了火一般云霞,赤色艳艳铺了大半苍穹,于墙头拢成一簇刺眼光芒,金乌正收了双翼渐渐沉下。陈承清恍然发觉已近黄昏,心念一动自虚纳戒中取出礼品置于庭院,便向苏旦告别——拖着这孱弱身子在幻境里折腾了一天,他实在疲倦得很。而这苏旦虽与他相熟,但也没熟到随意住下的地步。再者,他是以国师之名前来探望,亲身送礼上门已有些自甘下贱的刻意。且两人同为修士,在凡人朝堂之上立身还需收敛,这些事宜便更是苛刻许多。
离去之前,沉景默默跟上他,一言不发,毫无留恋不舍之意。
陈承清心中讶然——这“给他作伴”竟不是苏旦闹着玩的。
只是这位狐族……
陈承清眸色微沉,却并未阻止。他带着沉景走出院门时忽然回首,好似终于懂了事,冲着缀在后面的苏旦缓声道:“世叔送到这里便足够了。”苏旦遥遥拱手行礼,便立于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管家陈明见自家少爷出来后带了这么一个人,一向淡然的老脸上出现了颇为奇异的神情。陈承清想了想,面容稍暖,柔声道:“这是沉景公子,小时候我偷跑出去玩时救过我一命,近日他家中遇难,苏世叔便将他带来了,还希望您传讯向母亲知会一声,将他当作贵客招待——您放心,沉公子可是位不可多得的佳人,虽仅长我一岁,却已筑基了。”
沉景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安排,木头般的脸也长出名为“惊愕”的颜色,一时只怀疑不是这人形的耳朵不好使,就是这人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抬眼却只见他温暖面容,仿佛他所言并无虚假,不由心下疑惑更甚。
陈明恍然,赶忙向沉景行礼:“沉公子。”
沉景有些不知所措,生生受他这一礼。被陈承清带上马车时尚还有些醒不过神,看向陈承清的目光闪烁,明明白白写着复杂。陈承清瞥见,觉得这人此时方才是个真实的生灵。
就好像他本是木头刻出的雕塑,三言两语就被陈承清唤出魂魄、长了生机,活了过来。
陈承清兀自坐下。他细长手指捏起茶杯,却并不将它送至唇边,只垂眸与茶中自己对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
方才回首,他听见了苏旦的传音。
“这是那时的遗孤,我将他交予你,你切记不要心软,尽早除之,也算绝了后患。”
茶里的陈承清被水汽蒙了面,隐隐有几分讥讽。
那时的遗孤?
真是好心,让他感动不已。
陈承清一直清楚他活下来并不干净。以陈清风的话来说,他是陈清风用那明川狐族的血冲洗了明川祭坛,以那成千上万条魂魄的血债换来的、一条苟延残喘的命。自此陈清风不得不常常闭关,好教天劫降下时能保住性命。
但是,值得吗?
世人皆不将妖精鬼怪放于眼中,概是因为自己长了个人样有了意识,自觉高他物一等,哪管你开不开灵智是不是个活物——难道宦官会笑会想会说话就能坐在龙椅上了么?
人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孰知天道有情。
他陈承清算个什么人物,能与那明川上万生灵相抵?陈清风哪怕平白涨了十个境界的本事,也终会魂飞魄散于天道之怒,闭关仅是徒劳,也只为安他和他母亲的心了。
他母亲不懂尚可不必考虑这些事,但他心知肚明。所以哪怕是为他父亲,也不能再迫害明川血脉,徒增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