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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陈承清(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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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你也与我同去?父亲同意么?”
陈承清淡淡看着面前与自己无二的人,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心间却已被莫名情绪充斥。沉景轻声笑了,伸指点了点陈承清的额头,道:“你父亲又管不了我。”
陈承清移开目光,回望阳都。晨光熹微,金虎方醒,自阳都城墙头缓缓撑起身躯,顶着一片朦胧日光睡眼惺忪。阳都将醒未醒,陈承清能想到府中那八哥一见天亮就跟鸡一样打鸣的声音,随后是小厮们爬起时抱怨的咕哝。叶青青会轻快地哼着歌谣,去厨房偷食,再被陈清风设下的禁制挡下来,才撇撇嘴梳洗去。若陈清风已出关,那她必然在陈清风怀里赖着,陈清风念诀将两人打理好,抱着她处理事务。
陈承清呢?他自在八哥叫早之前便清醒了,念诀清理后便在庭院里练剑。庭院里的花还紧紧闭着花苞,露水已凝在瓣上,草叶无意识地散着清香,他一挥剑即有风动,清爽味道便化在风中了。
陈承清感到眼角滑落了什么,湿润冰凉。
有时他想,若他没有那般聪颖,那般多的事想不清明,大抵会活得很快活罢。
但他不能。
“走吧。”
陈承清回身御剑而行,抛下阳都,向西北而去。沉景踏着云雾,跟了上去。
朝阳冉冉,少年游。
两人这一去便是十余载。他们踏过西北边塞的漠城,见过漫天黄沙似金,一隅绿洲即称一方宝地,一泓清泉便抵一口油泉;爬上东北寒山,看到雪如碎玉,山林覆白衣,河流冻实了后可容车马行;向南渡过天水,满目是山青水绿、青瓦白墙,山谷就换了茂林修竹,竹屋耸立。
也见戍边的士卒吹了羌笛,月下黄沙越发苍凉,银纱般清晖洒下,照着干枯柳枝;木屋暖炉新醅酒,农家人用海碗盛上酸菜白肉,拉着他们要一同不醉不归;南方姑娘多温柔似水,亦有骄如烈火,却都念着一般软呢的言语,教人听了只觉心生爱怜,心脏软成一滩水。
然而,还有千万铁骑坚如磐石,血染红沙场,映得半边天际赤艳艳;大雪压倒了数百木屋家舍,道旁偶见冻死骨;天水涨潮,大浪翻涌,渔船挣扎却不得逃脱……最多见的,便是血肉白骨,浊气漫天,魔修杀得兴起狂笑不止。剑出爪落,徒余尸体鲜血与泪水。直至他们在最后一个倒在他们手下的魔修身上发现了些东西,他们方才停下游历的脚步,转而归去解决这一切的源头。
不错,一切——从陈清风进入明川时起。
沉景将自己所知悉数告诉了陈承清,两人共同推想,那些被人刻意藏匿的真相便清楚明白,揪出了那以慈祥和善来蒙蔽人心的人。
就此,若提起什么生里来死里去,那都是两人一笑而过的血与汗了。两人沐浴在这血汗中,个儿抽芽般地生长,面容日渐长开,最终停留在同一副绝色的青年模样。陈承清经脉上的冻纹经沉景借助天魇石调理好了大半,身体早已不如幼时那般孱弱,面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以及……一些别的事情。
那一日他们于魔窟之中杀出一条生路,相依相偎,浑身不知是谁的血,经脉里都是被压榨的痛。天上无光,山洞里阴暗不已,陈承清经脉上冻纹裂了几道,难以聚气,寒气侵体冻得他浑身颤抖。沉景面色苍白,勉强恢复了些许妖气,扣着他的脉门缓缓催动天魇石修复着那些伤痕。陈承清撑着眼睑望他担忧面色,竭力伸手拭他额上冷汗,却被他抓住手低声斥责。陈承清听着那声音,心头酸软不已。
那一夜平常无奇,陈承清本就无需睡眠,便与沉景坐在房顶之上共饮。沉景与他说着昔日事——这是他第一次同陈承清谈起明川。他说旧时明川是匿于落月谷深处,天水自西向东奔赴,经落月谷时便真如天上之水,直直从高原落下,砸出了明川。明川母树生在天水旁,狐狸崽像是母树结的果子,隔个十年八年时间就会落下一只,如果是从树顶上生出来的,便是下一任的族长了。他自记事起就不爱去母树旁待着,因为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一只狐狸崽砸中脑袋……两人说到后来事时几乎都有些醉了,陈承清看着沉景的脸,心间藏了许久的话终于化作一句:“沉景,我……心悦你。”
沉景似是早有所料,闻言放下杯盏认真看了他半晌,随后俯身上前轻轻吻住他的额头,缓声道:“再说一遍,我想听。”
陈承清脑子一热,心间开满了桃花。他盯着沉景的眼,重复道:“沉景,我心悦你。”
沉景笑了,桃花眼中是繁星璀璨。他凑近陈承清,轻吻自陈承清额上逐渐移到唇上,陈承清的心便融在他一声“我亦心悦你”里。
再后来,大抵是过了一年半载,两人一时情动被翻红浪,陈承清没能压过沉景,次日起来后又被沉景好声好气哄得气没处发。
陈承清被鸟雀啁啾唤醒,刚掀起眼睑,一缕天光便被他收入眼中,刺得他蹙起眉头,眼角干涸泪痕又添了一道。一只手轻轻盖在他眼上,春水柔柔淌入他耳中,带了些笑意:“这么早醒?休息好了么?”
陈承清丢给这人一个白眼,重新阖上眼睑适应着朦胧金乌欲登上山巅时的展翼。那人轻吻落在他眼角,他终于忍受不住,睁眼起身捏住那人下颔抵在额前,恶狠狠与他对视。被衾滑落,青年上身就这样大喇喇露出,肌理匀称优美,尤其脖颈上几点红痕更为其添了几分颜色。那人与他一样的桃花眼稍稍一垂,喉间结微动,就那样吻上陈承清的唇。陈承清余光正瞥到此人身上抓痕,面上一红松了手,念诀将自己打理好就提剑夺门而逃。
不出一会,陈承清见到那人出来,挥剑向他斩去。那人手背上浮现出利爪抵住剑刃,使力挑开长剑一爪挥下,妖气成爪印毫不留情向陈承清劈来,陈承清一剑划去,清气暴涨劈开妖气,以无人可挡之势刺向那人。那人闪身避开清气,脚下几步便闪至陈承清面前,利爪朝着陈承清的胸口一抓,陈承清侧身堪堪躲过,未提剑的一手成掌就朝着他腰腹拍来。他脚尖一点,向后疾掠,腰一扭转长臂甩下锋利妖气,陈承清以剑抵住,清气挥散妖气后,那人却不在原地。
陈承清猛地转身,向上空出剑,正巧指在那人颈间动脉处。而那人利爪爪尖抵在他心口,再向前一步,便是一个血流不止,一个心出胸腔。
那人收起利爪,陈承清却没动,仍然用剑指着他的脖颈。那人泰然自若,小心避开剑刃步至竹屋前,念了几声,那竹屋竟缩小成丹药大小,落回那人手上。陈承清方收起剑,唤他:“沉景。”
“欸。”沉景应声回首,陈承清将目光移向那托起金乌的都城城门,没有再言语,仿佛方才那一声只是他一时兴起。沉景目光微动,步至他身边,学着他的模样遥望都城,轻声道:“终于回来了。”
“嗯。”
陈承清心中感慨万千,颔首应道。
此地是穹山之巅,距阳都不足百里。
朝阳冉冉,少年归,不复少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