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南瓜飞象

1、上任

　　顾游醒来的时候自己又变成了七八岁的样子，趴在一个人怀里，那人抱着他往什么地方跑着，他仰头，只能看到那人深陷的法令纹。
　　不一会儿，忽然听到海浪的声音，转头一看，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阳光洋洋洒洒落在海面，反出粼粼波光。顾游被拎着走过长堤，正当他盯着闪光的水面发呆时，忽然被猛地一扬，丢进了大海。
　　顾游在水里扑腾了两下，然后直直沉下去，窒息感洪流般袭来，他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离带着点阳光的地方渐行渐远。

　　“游子！”
　　“游子！”
　　砰砰……
　　“游子？游子别睡啦！”
　　顾游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被扔进了水里了。虽然这种梦通常真实到可怕，他第一次做这种梦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就真的能不由自主的憋气把自己给憋死，虽然每一次他都能很幸运地醒过来。
　　譬如这次，被他的前桌喊醒，或者，砸醒？
　　杜鹏的声音和他的拳头一样具有攻击性，且跟人说话不看时间不看场合。顾游头天晚上四点入睡，这会头疼欲裂，正处于一种可能猝死的状态，他不明白杜鹏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必死的风险把自己喊醒……

　　顾游内心无语，梦里大片的黑暗渐渐散去，稍微抬了下头，在胳膊和脑门间打开一条缝，刺眼光亮把强势地闯进他的一方天地。
　　意识清醒了，眼睛还睁不开。
　　顾游头枕着胳膊，轻轻蹭了两下。眉毛几乎拧成一个麻花，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却看见刚才喊他的那货已然跟没事人一样转过去了。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周围出奇的安静，这会儿是早自习，按理来说这种安静程度不太正常。

　　于是顾游趴着趴着，又渐渐被睡虫附体了。就在他差点有睡过去的时候，旁边有人戳了戳他，压着声音故意咳了一下。
　　顾游长长吐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抬起头，千辛万苦地把眼睛眯出一条缝，看了下同桌的女生，意思是“啥事？”
　　穆凡坐得端端的，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顾游循着她的目光扭过头。课桌边站了一个陌生……男人。
　　并且是个挺年轻的男人。额前黑色的头发软软地趴在脑门上，阳光照过来的时候会带点不明显的亚麻色，穿了个烟灰的休闲西服，一双纯白的板鞋一尘不染。银边的窄框眼镜搭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清澈透亮，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顾游看。

　　……这人谁？站他这干嘛？虽然顾游平时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不过他还不至于到认不出自己老师地步，毕竟办公室那地儿他常去。
　　顾游回头看着穆凡，比了比口型，“谁啊？”
　　年轻男人就在旁边，穆凡不太好开口的样子，低头冲他做口型“老师。”

　　哦……顾游一副了然的表情，估计是哪个代班的老师吧。他们班班主任两个礼拜前就卷铺盖走人了，虽然没有明确的他们老师已经被辞退的消息，不过顾游估计八九不离十。两周以来他们班换了五个老师轮流代班，据说没有能连续忍过他们班两天的老师，代班老师来上课都得准备速效救心丸。

　　只不过这个老师平时在学校里好像也没见过，此前也没带过他们班任何课，因此顾游可以说毫无印象。此念几乎一闪而过，便听见老师发话——
　　“醒了？”
　　一般帮忙代班的老师充其量都是走个过场，保证班里不出大乱子就对了。更何况是他们班，全校垫底，因此老师一般都抱着半放弃的状态熬时间。

　　这位老师真是负责啊，这是一个个在揪早自习偷偷睡觉的不法分子么。
　　顾游又看了那陌生的年轻老师一眼，叹了口气，很自觉地拿起书，站起来走到墙边罚站了。察言观色这事他熟稔的很，即使老师只说了俩字，他也能嗅出浓浓的危险气息。
　　不过顾游这自罚的态度明显有问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
　　新老师嘛，他好歹要给老师一点面子，自然不能再趴桌子上睡。
　　……当然得靠墙睡！

　　年轻老师似乎有点意外，却没多说什么，自顾自的点点头，“醒了就行”。
　　然后一手插着裤兜，一手拿着书往讲台上走。

　　“听说高二5班的同学都很有个性。”老师走上讲台，双手撑着桌子，仍旧对着下面四十多双懵懂稚嫩的眼睛微笑下，“百闻不如一见。”
　　下面有人捂着嘴想笑又不敢笑。穆凡悄悄回头看了眼靠墙站的顾游。
　　果然，这货把课本放在胸前，又把眼睛闭上了。
　　年轻老师目光绕着教室转了两圈，继而道，“从今天开始，我来担任你们班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鄙姓钟，单名一个‘南’，”钟南说着转身，洋洋洒洒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
　　讲台下有些学生开始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
　　顾游被强行叫醒后其实也没了什么睡意，只能靠着墙闭目养神，听到新老师的自我介绍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一下——
　　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当语文老师多合适。

　　“班里不养闲人，谁困的话就去操场清醒清醒。”
　　前脚刚吐槽完，就听见这老师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顾游懒懒睁开眼睛，越过整个班的人看向讲台上那个文绉绉的教书匠。

　　四目相对，凝滞的空气中火花四溅，老师学生谁都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
　　半晌，顾游才淡淡移开目光，无所谓地看向别处。
　　要训要罚，他都悉听尊便，他脸皮厚，又不是没挨过骂，只是现在老师好像普遍爱搞指桑骂槐那一套。

　　“七点四十下楼升旗，不许迟到，现在背书吧。”教书匠淡淡开口。

　　十分钟后，操场上响起升旗的广播，年轻老师让班长组织大家下楼，背影便消失在门口，与此同时，班里立刻炸了锅。

　　“新老师吗？！！太帅了吧！”
　　“老贾真卷铺盖走人了？？从没见咱学校效率这么高过。”
　　“新老师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这老师看起来好年轻，满18了吗天啊！”
　　“嘿！顾哥！别睡了！老师走了！”后排有人朝顾游喊道。

　　刚酝酿起来的睡意再次被扼杀，顾游感觉差一点自己就能扬手把课本飞过去。
　　他烦躁地抬手刨了刨头发，慢悠悠向前一步把书往桌上一扔，杜鹏转过头来，“哎嘿嘿，这是哪个班的代课老师么，以前都没见过！！”
　　顾游清梦被扰，刚又莫名其妙被阴阳怪气的新班主任抓成了典型，心里相当不爽，斜着眼睛没搭理他。
　　不过杜鹏也没在乎，“所以老贾真的被你弄走了？”
　　“可以啊，兄弟，能再给我细致的描述您的作案过程吗？”杜鹏瞥着嘴，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

　　老贾就是之前的班主任，照目前的情况看，这位贾姓同志确实已经待业中年，闲赋在家了。

　　他明白这货什么意思，知道这小子在这故意讽他，白他一眼，沉着声音没好气道
　　“滚！”

　　冷风嗖嗖地冲击着每个老师和学生的神经，整个操场除了踩着节奏播放的国歌，也偶尔会有那么就几个老师跟着张张嘴跟着唱，大多数老师，基本就是端正地站着发呆，至于同学们，大都哈欠连天，眼睛能睁开就不错了。
　　教导主任的长篇大论终于接近尾声时，忽然话锋一转，紧接着说道“……但是，高二五班的顾游，不顾校规校纪，公然出手对在校老师造成人身伤害，破坏正常的教学秩序，记大过处分……”

　　旁边不少老师的目光跟激光灯似的扫过来，聚焦在钟南身上。
　　他到没怎么在意，自动过滤了这些或好奇或探寻的目光。
　　两分钟后，他刚带了一节早自习的学生就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查。
　　态度极不端正，语句极不标准，声音倒是挺洪亮的，不知道还以为得了什么荣誉，一纸检查念得这么掷地有声。
　　或许是因为英才的学生对于念检查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顾游刚最后一句话还没念完，队伍就已经晃晃悠悠不成样子，颇有要自动解散的架势。
　　无纪律无组织目中无老师，钟南看了眼念完检查往班里走的小孩，深吸了一口吸。
　　这就是自己今后两年要带的班，以及要面对的学校。
　　说不上有多焦虑，但心情也没多美丽。

　　*

　　“哎，你说五班那个新来的班主任是哪的？”
　　离第一节课开始还有十多分钟，学生追逐打闹的声音回荡在走廊上，吞没了教师办公室里老师激烈的八卦讨论。

　　“你不知道啊，之前一中那个挺厉害的物理老师，就是他。” 一个女老师撇了下嘴，边接水边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看着挺年轻的，以为刚大学毕业呢。”刚刚问话的老师嘀咕了一句。

　　“我听说是托关系进来的，啧，你说说，有背景就是好，哪像咱们这些草根阶级，拼了命的备课教书考职称，到头来，抵不上人家里一句话。”那位女老师对着冒热气的杯口吹了吹，说书似的煞有介事。
　　“你们还有闲心管别人，这次期中考试可是全区联考，有功夫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另一个男老师的声音半开玩笑道。

　　“哎，又是个愣头青，我看他啊，能待一学期就不错……”女老师毫不在乎的一边说一边捧着水杯抿了一口，旁边接水的老师忽然碰了她一下。

　　一个瘦高青年一手拿着本书，踩着她的尾音走了进来，女老师一口水呛在嗓子里。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安静的有点诡异，钟南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他这个年纪出来带班，有点流言蜚语很正常，如果有一天人人都对他没有理由的心服口服，那才是可怕。
　　钟南自顾自地坐在桌子前，随意翻了翻自己的教案。
　　不过他能不在意，也不代表别人就能对此刻的尴尬视而不见。

　　那位女老师捧着水杯犹豫了一会儿，走了两步过去，“小，小钟老师吧？”
　　钟南抬眼看了她一眼，眉目微弯，“哦，李老师啊，您带五班的英语吧？”
　　李卉干笑一声，看钟南友善地给了个台阶，便连忙顺阶下，“是是，那个......”
　　可惜这台阶还没下完，就被钟南温和打断，“我可能不止能呆一个学期，五班的底子您也知道，以后五班有什么问题，咱们还得多交流，所以今后还需要老师积极配合。”

　　李卉的笑容僵在嘴角，一时间进退两难，只能尴尬地抬起手，“那...那就欢迎......”
　　想握手的英语老师还没得到回应，背后忽然怯生生的响起一个声音，“老，老师……”
　　钟南一抬头，看到个女生抱着一摞练习册，问道“几班的？”
　　“八班”
　　钟南放下教案点头让学生过来，任由李卉的手僵在空中，她碰一鼻子灰，暗暗翻了个白眼，踩着高跟鞋便走开了。
　　女生放下练习册，又给了钟南一份班里的花名册，他带两个半的物理课，人却还没认全。女生走的时候钟南叫住她，照着五班的花名册对了一下，“那个…同学？你帮我把五班的穆凡和顾游叫来。”
　　……
　　顾游回到教室正准备补个觉，还没来得及合眼，就被人叫道“顾游穆凡，门口有人找。”
　　穆凡看了一旁趴在桌子上没什么反应的人，叹了口气，往班门口看一下。
　　不一会，顾游被推了一下，“哎，班主任找。”
　　顾游抬眼看了下穆凡，眉毛揪在一起，“咱俩？”
　　在顾游的认知里，班上的学霸和学渣是绝对不会同时被叫去办公室的，否则老师的心情容易做过山车。

　　往办公室走的时候，顾游一边张了个大哈欠一边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一上来就烧我尾巴。”
　　“你收敛点吧，别一开始就给老师印象不好。”穆凡瞥了瞥他，有些无奈。

　　“我怎么不收敛了，我都这么乖，自觉罚站了！”顾游双手插在兜里，颇委屈似的，溜圆的眼睛不满地耷拉着。
　　“报告！”穆凡瞪他，在办公室门口轻敲了下门，顺手一把把顾游的手从兜里提出来。
　　“进。”有老师应了声。
　　两人朝自己班主任的位置走过去。“钟老师。”穆凡道。
　　钟南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穆凡是吧？”
　　穆凡点头“嗯。”
　　“这是你上学期的奖学金。”钟南把一个证书和一些票据给了穆凡。“挺不错的，能拿全额的人年级就两个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的进度什么样，我上课节奏可能会有点快，同学们适应起来会有些困难，所以希望同学之间能互相帮助。”
　　钟南觉得自己此刻简直像个慈爱的老父亲，官话说的有模有样的。
　　穆凡点了点头，“嗯，老师放心。”
　　“好，你先去吧。”钟南点了点头。
　　穆凡转身时看了眼顾游，便出去了。

　　“顾游？”钟南靠在椅子上，曲手抬眼看了他一下。
　　“嗯。”顾游双手背在身后，站的笔直应了一声，他还记得这老师早自习指桑骂槐的操作，这一声“嗯”的不情不愿。
　　面前的年轻老师似乎没对他这声不太客气的“嗯”有什么反应，手里拿着上学期的期末成绩单上下打量着。
　　“你是体育生？”
　　“啊？”顾游有些惊讶，他以为这老师这么心急火燎把他叫来是给他下马威的。毕竟他这种典型差班的垫底差生实在是众老师的心病，当然会迫不及待地翻翻他的案底。

　　钟南没听到想要的答案，抬眼瞅他。
　　老师的眼睛很好看，带着漂亮的翘眼尾，笑起来应该还挺温柔的，只是这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尤其带着点威慑力盯自己学生的话，不免还是会让人有点犯怵。
　　当然，顾游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

　　“不是。”

　　班主任似乎有些诧异，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你体育成绩还挺好的。”
　　顾游没对这句随口而出的夸奖有任何反应。

　　给一巴掌赏一甜枣，每个老师的基本套路。

　　“班里现在有体育委员吗？”钟南忽然问。
　　“不知道。”顾游说的是大实话，他在班里不是睡觉就是发呆，再加上他跟老师和班干部之间有结界，他没事不找班干部，班干部也懒得招惹他，不过好像哪次听薛可说体育委员转学了什么的，或许是看这个新班主任很好欺负的样子，他说话这么刺班主任也没怎么生气，顾游还是“好心”补了一句，“应该没有。”

　　班主任点点头，慢悠悠吐了一句，“那你先当着吧。”
　　顾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