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冥汐结佩》玄上千音

2、春芍

　　适应新的环境总归有些困难。闲暇时候，阿兰喜欢到山溪之畔，注视山樱落水，随波逐流。不时夹杂一两声野兽嘶鸣，其声不比山风草木之音来的幽寂，却生气勃勃，听来使人心中愉悦。想来，这应该和多年以来的巫女修行脱不开关系吧。
　　一日傍晚，她从溪畔归来，行至门前忽然听到庭院里传来扫把沙沙的轻响。抬眼一看，有个女孩正认真清扫院子里的花瓣。
　　阿兰并不认识她，但想来她也是这座神社里的侍奉巫女，并且和她是同龄人。她上前几步，本想打声招呼，却见她也刚刚好抬起头，腼腆地笑了笑:“巫祝小姐，欢迎回来。”
　　“谢谢。这么晚了，在打扫院子吗？”
　　女孩摇摇头，笑道:“这个季节落花多，就这么铺在地上似乎不很整洁。而且，清扫花瓣什么的，很享受呢。”
　　“这样吗？”阿兰在一旁歪着头，想了想，终究没再多言。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回房间去了。
　　夜晚她忍不住好奇，便问侍女们，这才知道，果然同她猜测不错。这个女孩子虽然年纪轻轻，在神社里却待了已经有些时候。故而她身边几个从家族中来的，还不熟悉神社中事宜的侍女们，时而向她请教。
　　阿兰便想起教导她的老巫女曾对她讲起的，在神社里修行的往事。原来，在神社里所有神职中，也是有等级之分的。等级最高的是掌管神社的神主，其次是拥有灵力，可以与神明沟通的巫祝。再有便是没有灵力，负责辅助祈祷诸事的辅助巫女。她们有时也协助处理一些神社内的杂务。
　　这个巫女身上显然是没有灵力的，但清扫落花时，身上特有的恬淡气质格外引人注目。阿兰思来想去，挑了个空闲的时候，邀请她来一同品茶。
　　“呼……”
　　圆脸的巫女小心翼翼对着桌面上热气腾腾的茶杯吹气。吹着吹着，从茶杯里孤零零竖起一根茶叶梗。这本是好兆头。若在往常，她肯定要捧着茶杯开心好久。可此时，为了保持仪态，只能端正的身姿，不时偷偷向面前年轻的巫祝。
　　她在神社里侍奉多年，从前见过家族本家来的巫祝，大多面色清高冷淡，性情古怪。而面前的这个，虽常面带柔和笑容，但还是能清晰感受到从骨子里透出淡然疏离的气场。
　　不过毕竟是同龄人，相处起来总要容易的多吧？
　　阿兰不知她所想，目光隔着氤氲茶雾，亮如星斗:“这几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所以很早便想邀请你来，以表谢意。却一直脱不开身，竟然拖到现在，真是惭愧。”
　　“巫祝小姐，您太客气了。我叫早纪。”
　　“早纪……吗？我叫阿兰。”阿兰轻轻点头，也报上自己的名字，随后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好像……四、五年吧。”
　　阿兰略带惊讶看着她。
　　“我家里……母亲曾在神社里做过巫女。”她腼腆地笑了笑。
　　原来，早纪的母亲在离开神社后，就遇上了一段好姻缘。她很感激，认为这是神明的恩赐，便也早早送自己的女儿来到神社中修行。
　　这是否便是传教巫女口中的“神与世人的牵绊”呢？阿兰如是想着，垂眸，品茗。她忽然想到什么，指尖摩挲着被缘，道:“我来到这里时，一直有所疑惑。不知道可否向你请教？”
　　“请说，我定知无不言。”
　　阿兰便说起这座神社不设牌匾也不立灵牌的事来，末了才问:“我原想，祭拜神明当怀感激之心，心诚则灵。可多日以来，却仍不知道这里所供奉的究竟是谁，实在惭愧。早纪你来的比我早些，可曾听从前的前辈们提起过？”
　　早纪点点头。听罢阿兰说的话，她深以为然，却仍是遗憾地摇摇头:“我虽常年在这里，可惜身无灵力，大多时间在神殿外侍奉。不过……听以前在殿上侍奉的前辈们的谈话，好像她们也未曾见过那块儿灵牌原本的样子。”她笑了笑:“为此烦恼的，不止小姐您呢。”
　　“唔，这样吗……”阿兰有些遗憾地应着。联想到这几日从侍女们口中听到零零碎碎多个版本的传说，世上竟真有这般神秘的地方？
　　·
　　山间樱花，开的愈发灿烂了。大片大片，成了粉白交叠的海洋。
　　阿兰来到参拜的神殿，对着面前供奉空荡荡的灵牌，双手合十，端正行礼，不紧不慢的吟诵起祝词。
　　檐上风铃轻响，一帘清风卷来樱瓣几片，落在她乌亮的发间，娇小的肩头还有振袖上。她竟恍若未觉，享受此间檀香的味道，还有包裹着身边若有似无的樱花气息。
　　凝神，专注。口念着，心念着祝词，循环往复。不知不觉间，竟又感受到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牵引力量，拖拽着她的灵魂来到那处神秘之地。
　　果不其然，只见熟悉的绛紫色漩涡周围依然怪石嶙峋。巨蛇盘踞在其中一块锥状岩石上，蛇身硕大，通体乌紫，唯有眸中猩红闪烁荧光，像是黑暗中仅有的灯盏。
　　这是自初来那日后，第二次见到这条蛇。是梦吗？不是。她记得它，它似也记得她，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你啊，又见面了。”阿兰站在原地，对那条蛇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天，谢谢你救我。”
　　闻言，猩红的蛇眸滴溜溜转了几转，现在的它比初见时身体健壮些，也灵活了些。盘旋时身上金紫色花纹看起来格外艳丽。在女孩弯弯眉眼中，倏地身影一虚，消失在原地，留下沙沙几声轻响。
　　阿兰瞬间觉得有什么散发着凉气的东西悄然靠近，果然眼前紫雾迷蒙，蛇巨大的身体一寸寸贴过来，虚虚缠住她。
　　“呀啊……好痒。”阿兰甩甩头，耳畔冰凉凉湿漉漉的一片让她很不自在。好不容易等那异样的感觉褪去，她转头，睁开眼睛，巨蛇放大的脸近在咫尺，它还吐着信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饶是如此，猩红的竖瞳里却无半点要袭击人的意思。只是轻微晃动头颅，注视着，注视着，游戏似的同她开玩笑。
　　“你做什么啦，玩闹也要有个限度呀。”阿兰这般说着，只恨不能抬手敲它脑瓜。可实际上，这般玩闹尚未让她觉得不适，反而觉得这巨蛇模样如懵懂孩童般有趣。
　　“呐，你往上些。这样缠着，我手都没法动弹了。”她试着和它打商量。
　　巨蛇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竟真的挪了挪身子，给她空出活动手的空间来。
　　阿兰惊讶地看着它，想不到它竟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一时好奇，便忍不住追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的吗？”
　　“……”
　　这次却不怎么灵验了，那蛇眸盯了他好一会儿也没动静，似乎对这问题很是费解。
　　阿兰见了也不禁叹气。面前这条蛇，固然有些灵性，想必也是得了神明眷顾暂居于此。她是如何魔怔了，竟对它抱有期待为自己解惑呢？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有些遗憾的心情形象，巨蛇也微微垂下头颅，左右摇晃起来。
　　“是我失言了。不过修行嘛，总要有个过程。现在不理解的事，以后就会明白咯。现在么……嗯，不如找个地方，我诵咒文给你听吧。”她说着，用脸颊蹭蹭冰冷的蛇身，柔声安慰。姑且这般说着，也不知道它能听懂多少。
　　巨蛇迟疑些许，便从阿兰身上撤下来，引着她前往离漩涡不远处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旁边。
　　阿兰摸摸他巨大且扁平的头颅，觉得这蛇果真有灵性，或许真是得了神眷也不一定。她坐在上面，巨蛇则刚好将半个身体搭在她身上。阿兰瞥它一眼，心说你倒是自觉。那蛇却懒懒抬了抬眼皮，又伸出蛇信子舔了舔鼻尖，也歪着头打量她。
　　阿兰“哧”地便笑出了声:，道:“我原本潜心向神明祈祷，如今身在神位前，魂魄却被引渡至此。或许这也是神明的旨意，那我就吟诵祈祷咒文给你听吧。”
　　巨蛇听了，安静匍匐于她肩头。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闭上眼睛。也不知是真的在聆听咒词，还是在慵懒地闭目养神，或是听着绵绵不绝的祷念，索性沉沉睡去。
　　·
　　幽暗的洞穴里，石壁映着凄凄火光。洞穴正中央，一座巨大的祭坛拔地而起。
　　衣着整齐划一的阴阳师们围立在祭坛四面八方，以其中几位鹤发长髯的年长阴阳师为首，面向祭坛，铿锵吟咒，祷念声雷鸣般贯耳。
　　祭坛里火光冲天，幽碧的光芒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瞳孔里。那火焰看起来并不炽热，而是阴森森，冷冰冰的。不是九霄炎堕，而肖似地狱冥焰。
　　火焰深处，一具巨大轮廓若隐若现。半是破碎皮肉，半是森然白骨。背生芒刺，嶙峋倒竖。模样狰狞可怖。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副被阴阳师们的力量牵引的、稍有不慎就会支离破碎的提线木偶。
　　至此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叹与肃穆。
　　“义平长老，您说的办法便是它？”短暂的沉默中，响起威严的声音。
　　“回家主，正是。这就是我多年来潜心钻研的，足以让家族复兴的强大力量。”一个苍老的声音随即应道。
　　此言一出，台下当即议论纷纷。年轻阴阳师们或骇然，或惊叹或质疑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毕竟，没有足够的把握，谁也不会愿意将就这样轻易地希望寄托与一具腐烂到连模样都已经无法辨认的骸骨之上。
　　这件事，就连家主也觉得荒诞，面色沉沉，眼色明灭不定。
　　事态僵持不下，于是惯作和事佬的长老义门开口了:“长老此言当真？此物固然玄妙，终究来历不明，难保能完全为我们所用。依我看，不如暂且搁置，大家再作商讨？”
　　家主听罢微微颔首，沉声道:“义门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义平，你以为如何？”
　　而义平毕竟是德高望重的长老，像是料到这些质疑之声，他早有准备。稳如泰山，不疾不徐地向家主解释道:“家主，事已至此，再做犹豫，岂非将从前的努力都变作东流之水？且此事关乎源氏家族世代荣耀，望家主三思！”
　　“但此举毕竟有违天道，不得不谨慎。”源氏家主语声严厉，叱道。
　　义平却坚持道:“老夫深知您心怀忧虑。诚然此事若败，难免为人诟病。但若成事，则乃是福泽万民之益事。家主果敢明断，当知此事利害。话已至此，若您仍感疑虑，……”语声微顿，却是声泪俱下:“老夫家中育有一女，乃是自幼躬亲抚养。聪慧过人，通明事理，竟愿以身祭报家族养育之恩。若家主信得过老夫，这初祭的后果，愿由老夫一力承担。”
　　言尽于此，更是悲伤掩面，老泪纵横。台下众人见了，也觉悲从中来，于心不忍。
　　源氏家主叹息一声，对悲泣欲绝的那位长老道:“义平忠义之举，实在令人钦佩。如此，此事便由你来负责吧。”
　　语罢，望一眼祭坛上熊熊燃烧的火焰，万般郁结，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