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名之下》栗穗岁

2、私生子的私生子

　　胡杨虽知伊芙脾性刚烈，却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彪悍，一时哭笑不得。

　　“伊芙，等会儿怕是要有人来找麻烦了。”

　　他转头看向犹自气昂昂的小伊芙，却见她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小嘴一撇：

　　“哼，大不了就是找妈妈告状！我会告诉妈妈，是他们先欺负你，骂你是病秧子的！”

　　约翰逊夫人对胡杨确实格外怜爱。她心疼这孩子自幼失怙，又摊上埃尔顿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每每看到胡杨不吵不闹、安静独坐，不像寻常孩子那般活泼，她的母性便止不住地泛滥。

　　因此，小伊芙闯祸后总先把哥哥搬出来当“护身符”。这招屡试不爽，总能恰到好处地浇熄约翰逊夫人刚要升起的怒火。

　　胡杨只能无奈摇头。

　　然而，小伊芙“嚣张”的日子很快便要到头。晚餐时分，约翰逊男爵正式宣布了她即将前往达加奥魔法学院的消息。

　　方才还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伊芙瞬间跳了起来，小手一拍桌子：

　　“我不去！”

　　约翰逊男爵看着女儿，无奈地抚额。他对这个被宠坏的女儿实在头疼。

　　“伊芙，你太没规矩了！都是你母亲把你惯得这般无法无天！”

　　他正要将矛头指向妻子，玛利亚夫人却拉着一个抽泣的小男孩闯了进来——正是白天被伊芙用石头砸破头的那位。

　　“哦，玛利亚夫人，这是怎么回事？”约翰逊夫人慌忙起身。

　　玛利亚夫人指着儿子头上的伤口，声色俱厉：

　　“约翰逊夫人，看看你女儿干的好事！她简直像个狂躁的病人！你们若再不好好管教，将来只怕没有男人敢娶她！”

　　听到有人如此形容自己的女儿，约翰逊夫妇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可终究是伊芙理亏，他们只得低头道歉：

　　“万分抱歉，玛利亚夫人，是我们管教无方。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为您儿子治疗……”

　　“不必了！”玛利亚夫人冷冷打断，“我想你女儿变得如此粗野，全是跟那个私生子混久了的缘故。以后我们两家不必来往了！”

　　说罢，她拉着儿子转身离去，留下一室低气压。

　　胡杨坐在长桌末端，没想到这把火最终会烧到自己身上。埃尔顿·克罗夫特的恶名无人不晓，而约翰逊男爵素来也不喜欢这个侄子。此刻被人当面戳中痛处，他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伊恩，我先送你回房。”

　　姑妈抢在丈夫发作前，匆匆推着胡杨离开了餐厅。虽然回到楼上后听不真切，但楼下传来的激烈争吵声，仍隐约可闻。

　　“伊恩，对不起……”姑妈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带上门，快步下了楼。

　　后续的争执胡杨听得不甚分明，只模糊捕捉到“搬走”之类的字眼，其间夹杂着伊芙响亮的哭声。

　　“看来我的存在，确实让姑妈为难了。”

　　如今他已八岁，或许该试着独立了——至少，要先摆脱这架轮椅。

　　他低头凝视自己纤细的胳膊和双腿，咬紧牙关，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然而，仅仅是离开轮椅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耗尽了他全部气力，累得他几乎虚脱。

　　“不行……我不能永远当个废物！”

　　胡杨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他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双腿像踩在棉絮上般软弱无力。终于，他站起来了！

　　可这胜利短暂得如同昙花一现。下一秒，他便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房间里格外清晰。那种四肢不受控制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推入绝望的深渊。这些年来，他活得像个只会呼吸的累赘，连最基本的尊严都难以维系。他曾是个独立的成年人，如今却连如厕都需要他人协助。每一次尊严被碾碎，都像是在他心上刻下一道新的伤痕。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泪水无声滑落，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任由寒意一点点侵蚀身体，感受着体温渐渐流失。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一缕微光忽然渗入体内。他那枯竭已久的身体，竟如久旱逢甘霖般，贪婪地汲取着这奇异的力量。

　　这力量虽微弱，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为他注入了生的希望。

　　胡杨惊讶地抬头，只见窗外月色皎洁，清冷的银辉将他整个人温柔包裹。他那奶白色的发丝在月光下泛出淡淡光晕，宛如神迹。

　　“这是……”

　　他伸出手，感受着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瞬间明悟——

　　他是月精灵！他的力量源泉，正是这皎洁的月光！

　　自出生以来，他几乎从未在夜晚外出，自然也无从感知这份与生俱来的馈赠。这次阴差阳错的遭遇，竟让他发现了重获新生的钥匙！

　　“只要坚持汲取月光，总有一天，我能真正站起来！”

　　希望的火苗在心底重新燃起，他喃喃自语，最终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女佣才发现他在地板上躺了一夜。这般折腾对他孱弱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当天他便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期间伊芙曾来道别，他却已神志不清，无法回应。

　　待他病愈，伊芙早已前往达加奥魔法学院一个月了。

　　埃尔顿听闻儿子生病，难得回了一趟家，将一个吊坠戴在胡杨脖子上后，便又匆匆离去。

　　胡杨仔细端详这枚吊坠，似乎是某个神殿的祈福之物，长期佩戴有温养身体之效。

　　“看来埃尔顿还没完全忘记你这个儿子。”约翰逊夫人站在床头，轻声说道。

　　她十分自责。那晚与丈夫争吵后，她竟直接回了卧室。若是她能来看一眼，这孩子也不至于病得如此严重。

　　“那晚的事……我很抱歉，伊恩。”

　　胡杨轻轻摇头。他从未责怪过这位善良的姑妈。

　　“姑妈，我想试着锻炼身体。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轮椅上。”

　　说这话时，他眼中闪烁着久违的光芒。约翰逊夫人见状，几乎要落下泪来。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尚会哭闹，越大却越发沉默，终日躺在床上，不哭不笑，令人心疼。

　　“好！我明天就请工匠来，为你定制康复器械！”

　　见胡杨重燃希望，约翰逊夫人也精神了许多，甚至亲自为他换上一束新鲜的白色郁金香。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白色的郁金香，很像伊恩你呢。”

　　胡杨想起伊芙曾带他看过的那片郁金香花海——那么漂亮，那么纯净，那么无瑕。

　　“它们很美。”他轻声说，心里却惦念着远方的伊芙：她在学院过得可好？

　　“伊恩，其实你父亲是爱你的，他只是……不知如何表达。你别怨他。”

　　约翰逊夫人一直担心胡杨会因那些风言风语怨恨埃尔顿。

　　胡杨却只是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我不怨他。”

　　无论如何，那个男人尽了他所能——尽管，那远远不够。

　　约翰逊夫人有些惊讶。这般超然的态度，实在不像个八岁孩子该有的。

　　“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达加奥魔法学院……很远吗？”胡杨忽然问道。

　　“很远，在圣都。不过等到下雪时，伊芙应该就能回来了。”

　　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树叶，距离飘雪的季节，至少还有半年。

　　然而冬天来了，雪却没有如期而至。伊芙的归期，也变得遥遥无望。

　　胡杨的康复进展缓慢。似乎只有在月圆之夜，恢复的效果才较为明显。时光就在这缓慢的坚持中，悄然流逝。

　　没有伊芙陪伴的日子枯燥而漫长。胡杨终日与书为伴，或是在阳台晒太阳。春秋代序，年复一年。

　　这日，约翰逊夫妇因事离家两月，庄园里只剩胡杨与佣人们。

　　微风拂过，吹乱他额前的发丝。日渐成长的精灵，容貌越发精致出尘，宛如稀世珍宝。若非病体缠身，“美少年”的称号早已不胫而走。

　　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挺翘的鼻梁勾勒出完美的侧影。他就这样静静躺着，直至夕阳西沉，才恍然惊醒。

　　佣人贴心地将毛毯盖在他身上。逆光中，来人的面容模糊难辨。

　　“天凉了，伊恩少爷，回房休息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