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长风有客

1、太学

　　清晨，宋彦轻轻推开雕花檀木门，安静的空气中一串细微的滋啦开门声。宋彦瞧着卧榻上一个拢得严严实实的'小球'，无奈笑了笑，接着轻轻走近。

　　那'小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缩得更紧了些，似乎还在发抖....

　　宋彦伸出手去:“阿祉...要上学咯...太阳都晒屁股了...”

　　那'小球'又蜷了蜷身体，一个闷闷又有些奶气的声音带着半分害怕半分辩驳:“才没有!分明在下雨，下雨不能去上课!”

　　宋彦眯了眯眼，脑中灵光一闪，提高音量，故作惋惜道:“哦~那确实不能去上课，哎~只是可惜了~”他凑近了些，一字一句:“可惜了，我听闻昭平今日清晨大雨过后，满城的梅子都熟了，特别是太学的那片梅林，梅子都压弯了树枝，我还偷听到九青正要和府里的小厮们去摘呢，可惜阿祉去不了，便算了，那梅子也并无甚么好吃的......”

　　忽地，卧榻上那'小球'猛的弹跳起来，从里面滚出来一只白绒绒的小人儿，十五六岁模样，束发之年，清秀可爱，白嫩的脸有些肉肉的，正低头穿鞋。

　　见到面前的小孩上钩了，宋彦得心一笑，帮忙着把鞋穿好，再穿衣裳，宋彦慢条斯理得帮忙穿戴着，可那小人儿却着急得不得了，蹙着烟眉细声喊:“快些!快些!”

　　宋彦也不着急，一边手上忙着一边眯眼笑:“莫急莫急~”

　　待穿戴整齐，挎上小挎包，宋祉随手从书案上拿了两本书两只毛笔塞到包里便跑出了门。

　　雨后初晴，被雨水沾湿的万物，正在被阳光悄悄抚去水珠，潮湿的空气中一股子暖阳的气息。

　　“公子!你等等我!”

　　街上两个小孩相逐着，一前一后，一白一黑。

　　那白衣公子不理，自顾自往前跑着。
　　——

　　昭平太学府是大周设立的第一学府，乃是当朝皇帝亲自督监设立，其间教学夫子皆为当朝名将学士，当然，如此高的学府，学子自是非凡之人，不过此'非凡'寓意不局限于才学，更是代表着贵族身份。

　　故，能在此学府求学问道之人，多数为王公大臣之子，或是异常聪慧名扬天下之人。
　　然，宋祉却是个大大的例外......

　　宋祉看了一眼太学府的匾额，四处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安静的很。

　　嗯，现在这个时辰，学子应是上课了。
　　于是跑了进去，后面跟着的九青抱着书包急忙跟上。

　　太学府很大，宋祉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找不到课室在哪里，结果一个人在太学转悠了半天，黄昏时候跑回家，见到正在庭院里种树的父亲，哇的一声哭了。
　　那时的自己，总对这大大的太学府感到莫名的畏惧。

　　现在，虽说他早已习惯了太学府，可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就比如现在，他逃课去摘梅子，一路上轻手轻脚，生怕被哪位夫子抓着了，一顿好教训。

　　好在，他对于去往后院梅林的路径十分熟悉，一路上避开课室与常有夫子出没之地，不一会儿便到了梅林。

　　“哇!”第一个发出喟叹的却是九青，“公子!这这...这也太厉害了吧!”

　　暮春时节，梅雨纷纷，一个个饱满诱人的子挂在树枝儿上，沉甸甸。对于宋祉来说，世界上最漂亮的景色莫过于此。

　　宋祉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往树上最大的梅子伸出手......

　　“嘿!”
　　突然蹦出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一时间，他似乎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般，立刻缩回手，往反方向跑。

　　“喂!你跑什么!”身后那个声音还追着他，他跑得更急了。

　　九青已经不知道怎么不在自己身边。
　　他闭着眼睛死命跑着，心中害怕的不得了。

　　脚下一个石头，他被绊倒在地，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死定了....

　　秦熠看着那小白球跑着跑着突然趴到地上了，噗嗤一声笑起来:“噗哈哈...哈哈，你在搞什么啊!哈哈哈!”

　　宋祉原本都缩成一团了，手还捂着头，准备接受一顿打，谁知身后那人的声音却不是自己想的那个。顿时坐起身抬头看身后。

　　正对上一双上挑的清亮眸子。眼前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少年，身着亮眼的红色袍子，腰间别着一把剑，墨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气宇轩昂，笑容灿烂，好看的眼睛眯着，似要将一脉春色全都融进去一般。

　　那么一瞬间，宋祉愣了神。

　　“小矮子!我说，你身量看似瘦弱矮小，倒也挺能跑嘛!”
　　......

　　“是啊，你身量看似高大，倒连我这小矮子都跑不过。”

　　“......”秦熠一时语塞。

　　“看什么看，还不快拉我起身。”宋祉坐在地上，毫不客气伸出两只胳膊。

　　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命令他，就算命令他，他也绝不会照做，可他就是鬼使神差地乖乖拉地上那人起来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若是以前，别人这么对他说话，他早就一脚踹上去了。

　　宋祉站起身，全然没了之前那副弱小哭包的样子，倒像个傲娇的小少爷，拍拍身上的泥土，'哼'了一声就要走人。

　　“喂，你别走啊！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应是太学子弟吧!”秦熠一只手把住那人的细小手腕。

　　谁知那人投来冷漠和厌恶的眼神，板着小脸道:“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

　　“你告诉我的话，我请你吃梅子嘛。”

　　“......”

　　很明显，面前的白衣小公子动心了，秦熠一看，立刻乘胜追击:“你想吃多少我就给你摘多少。”

　　“......好吧。”

　　太学后院凉亭内，一白一红两个人相对而坐，石桌上全是青黄的梅子。

　　宋祉认真吃着手中的梅子，全然没发现对面的人在打量他。

　　“所以...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宋祉愣了一下，接着边吃边道:“我名叫樊宇，家住城东，确为太学生。”

　　而后心中一个计算，又道:“不过我家里管的严，估计你走正门是不可能见着我，你可以晚上的时候从西墙过来左手第一个房间便是我的了。”

　　秦熠一听，顿时高兴起来，道:“樊宇，你是我在昭平的第一个朋友!”
　　......

　　宋祉吃了几个梅子，突然想起九青不见了，于是将剩下的梅子全部用裙摆兜着，就走了。

　　走时，身后的人对他喊:“樊宇!我叫秦熠!你记着了!”

　　宋祉只顾着回家，并未回头。

　　等到宋祉回到家时，已至申时，天灰蒙蒙的。

　　一进门，九青就坐在门槛上，见到宋祉，'哇'的一声哭出来。

　　“呜呜呜公子....你还好吧呜呜呜....”九青一边抹眼泪一边检查着自家公子身上有没有伤。

　　“我没事，快!帮我盛着这些梅子!”宋祉一股脑儿将怀里的梅子全部丢给九青，“九青，阿爹呢？”

　　九青打了个寒颤，畏畏缩缩道:“老爷出门去找公子你了....夫人....夫人在客堂上...”

　　见九青磕磕巴巴，宋祉心中了然。
　　傍晚，宋府客堂上。

　　“哼!瞧瞧你惯出来的好儿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逃学，偷摘太学府的果子吃，什么事他都敢做了!”

　　如此凌厉威赫的声音，乃是宋祉的娘亲薛子卿。

　　薛子卿的爹爹是皇帝的舅舅，曾经为大周平定四海，立下赫赫军功，老来战死沙场，被皇帝封为武陵大将军，生前何等的威风八面，只是他走后只留下了唯一一个女儿薛子卿，薛子卿在薛唐生前是被所有人捧在掌心里的，薛唐不在了，皇帝怜惜薛子卿这个独女，授予其极尽的荣宠。

　　宋彦弱冠之年，为朝廷平定了赫武之乱，名动天下，皇帝大喜，对其军才称奇，听闻彦未娶，当即将自己的表妹薛子卿嫁与他。

　　是为将门嫡女，与宋彦于沙场结缘，本是一桩天下难得的良缘。只是薛子卿与宋彦成亲后过了几年，宋家确是没落了，世人皆以为，宋彦会成为大周最骁勇善战的大将军，名满天下，却未曾想到忽然被皇帝冷落，再未上招。从此将军府再不胜当年。

　　薛子卿作为武将之女，性格全然没有大周女子特有的温婉贤淑，反倒是刚烈的很，与她爹爹是一个脾气。世人也想，毕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武陵将军府的独女，从小娇生惯养，性格难免嚣张跋扈了些，只对她敬而远之。

　　“卿卿，你莫气，阿祉......”

　　“我能不气？！他若不胡闹，我能省不知多少的心!”

　　薛子卿在一边教训，宋祉跪在地上，漫不经心玩着衣带子，宋彦站在宋祉的旁边，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着父子俩人都不说话，薛子卿越来越气，骂道:“你们爷俩，一个诺诺弱弱整天就只会养花种草，一个不思进取每日在太学惹是生非!这将军府哪里像是将军府!根本比不上我们武陵将军府!”

　　“那你回武陵将军府去啊。”宋祉脱口而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种话来的。

　　不过这句话确实很奏效地叫薛子卿怔忡了片刻，不过马上，薛子卿大骂着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个不肖子!你说什么!”

　　看着面前的漂亮女子眼红耳赤，一副吃人的可怕模样，宋祉从来没有见过薛子卿如此生气的模样，他被吓到了，顿时愣在原地红了眼眶。

　　他赌气似的回嘴:“你就会骂我和爹爹!”接着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往外跑。

　　宋彦想要追出去，薛子卿呵斥住了他，“追什么!让他走!”

　　夜黑风高，昭平的大街上商铺已经关了门，一个人都没有，只偶尔传来打更的声音。

　　一个白衣小身影磕磕绊绊在夜里走着。

　　他不懂，为什么薛子卿总是对自己和爹爹不满，为什么别人的娘亲那么的温柔可亲，而自己的娘亲只会责骂他。为什么一定要他在太学功课比别人好，为什么总是要他学那些舞刀弄枪的东西。

　　他用袖子擦着眼泪，低着头走，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恍然抬头，却见巍峨宫宇耸立，星星点点的火光如同镶嵌着宝石的玉器，一重一重连绵到看不见的远方去，而一轮明月悬挂其上，苍凉的月光笼罩着琉璃瓦，晶辉在夜里盈盈发光。

　　比太学还漂亮好多，闪闪发光的，他竟是看呆了，忘了抹眼泪。

　　他顺着高高的红墙缓缓走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高墙里华美的宫殿。

　　那么漂亮的地方，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呢？不会是神仙吧......

　　“哎呦!”

　　忽地，他被脚下不知是个什么东西绊倒了，脚上软软的，他猛然趴倒在那软软的一片上。

　　身下那软软的似乎也惊了一跳，大叫:“别过来!不要打我!”

　　宋祉感到肚子被撞的疼，一边艰难着起身，一边嗷叫喊疼。

　　待他站定一瞄，地上一个黑色的小球在发抖。

　　他心中一颤，轻轻蹲下，伸手去触那小球。那小球反应很大，抬手要打开他的手。

　　那小球却没想到宋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刻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小少年在月光下，很好看，他不小心多看了几眼，但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将头埋到腿里。

　　那小黑球头发凌乱，还插了几片叶子在头上，抬头的时候，接着月光，宋祉看到那双清凉的眸子，带着泪珠儿，眼泪泥土糊了一脸，可怜又好笑。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宋祉道。

　　宋祉往旁看了看，高高的红墙下面有一个小小的狗洞，只是这墙边杂草丛生若是不细看，却发现不了那儿有个狗洞。想来这黑煤球儿是从那狗洞里滚出来的。

　　想到这里，宋祉忽地来了兴致，这黑煤球儿从墙那边出来的，那自己也可以从这狗洞溜进去了。

　　有趣!

　　“你是这里面的什么人？”宋祉这样问道，问出口又觉得自己这么是废话，这人灰溜溜的模样，除了是个小杂童还能是什么人。
　　“你叫什么名字？”宋祉一把扯住想要逃走的黑色小球儿。

　　那'小球儿'见着自己逃不掉了，便妥协着松了力气，半晌才用含糊不清又细小的声音道:“....珂儿”

　　宋祉眉头轻皱:“可儿？....娘里娘气的...”

　　喻珂见宋祉把他的名字听错了，只是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可儿!走!带我进去瞧瞧里面的玩意儿!”说着宋祉便欣喜着蹲下去钻狗洞。

　　待他钻过去，却没看到人，又钻了回来。
　　“你快点过来啊！”

　　喻珂一直都是将头埋在腿里的姿势，不动弹，宋祉不耐烦了，伸手去抓那人胳膊，却忽听得几声肚子叫的声音。

　　“你饿啦......”

　　“......你早点说嘛，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说着便拉起喻珂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