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鸟》望兰

15、白思牵

　　“断桥之上，白娘子误落发钗，得结良缘。白娘子是白蛇之身，我也是白蛇，白娘子有千年道行，过了这个月华之夜，我便也道满千年。”

　　西湖之下，她一袭白衣罗裳，长长的蛇尾盘旋在湖下的磐石上，身旁一只湖中鱼妖坐在她身边，听她话长话短。

　　“我也好想，有一段像白娘娘一样的红尘情缘呀！”

　　幽深的湖水映衬着她那带着三分懵懂的羡慕目光。

　　抬眸，令人心生遐想的断桥，隐隐约约。

　　随手将一株白蛇舌草化作翠绿发钗，并在发间。

　　她走在断桥之上，听闻白娘娘当初在断桥上误落发钗，渡河定情。

　　若是她在这断桥至上掉落发钗，会有人为她捡起，为她送还吗！

　　脚步未停，在断桥中央，悄悄运转法力，发间的翠绿发钗缓缓脱落。

　　一阵发钗落地之声响起，伴随着点点雨滴。

　　她若无其事的继续前行，心中却是期盼这身后有一人能捡起发钗，唤一声：“姑娘留步。”

　　可惜，断桥都走到了尽头却是不见那拾钗之人。

　　“我就说吧！白娘娘与许官人那是前世姻缘，不是你在断桥上走一趟落个白蛇舍草化的发钗就可以比的。”

　　小鱼妖躲在她的衣裳里，低声细语。

　　她郁闷的回头望了望：“你的意思是说，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发钗？”

　　“唉！”小鱼妖扶额，“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反正那法海都死了不知多少个千年了！”

　　“有道理，现在是人妖和谐时期！那么，这人间哪里有发钗呢？”

　　她弄着自己的一垂青丝，走在集市间，四处张望，湖中千年修行，却是没能看看这西湖之上的秀丽风景。

　　“当年白娘子的发钗出于宝青坊，也不知道那只如今应有万年道行的老狐狸还在不在。”

　　“宝青坊，那个专门为妖打造法器的宝青坊？”

　　小鱼妖长长的嗯了一声，表示对她智商的暂时性认可。

　　“五百年前，她似乎在杭州孤山开了分店。”她朝西湖尽头的一座山脉望去，亭台错落，山林秀丽，隐隐可见阵法痕迹。

　　宝青坊，

　　“发钗。”雪白的狐尾环绕在一个十岁模样的女童身侧，“五千年前，也有一条白蛇来此打造发钗。”

　　她暗自感叹，狐妖九尾称之天狐，与半神平起。那，这十尾狐妖，又当如何！

　　“白蛇，说说你的要求。”她坐着自己的狐尾，悬于空中，在这碧绿色的宝青坊里，如盛开的夜昙一般美丽。

　　“通体碧绿，点缀……”

　　她赤裸的双足踏在宝青坊翠绿的玉砖上，手戴音铃，发别昙花：“少女，天地不仁，尤其对妖，作为长辈，我劝你一句，人妖殊途。”

　　她不以为意：“前辈，佛经中有道，万物有灵，人妖在心。万物修道先做人，我愿意学着做人。”

　　闻言，她邪魅一笑，慵懒的躺在了一条狐尾上，“跟我来，少女。”

　　她抬步紧紧跟上。

　　“少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曾经发誓不会再打造那样的发钗，不过我倒是有一支成品。”

　　话落，在宝青坊的一睹碧绿的墙面上，一支木盒缓缓出现。

　　“这是……”

　　“故物。”

　　“前辈……”

　　“天地留给我的唯有冷暖自知，年少轻狂还是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

　　那发钗通体碧绿，晶莹剔透，仿佛是最清澈的湖水在其间流淌。

　　“白素贞当年用的那支。少女，祝你，觅得良人。”

　　她接过发钗，这发钗是真美，美的如同白素贞与许汉文的爱情，美的如同西湖的水。

　　望着那一抹白色背影，她摇了摇狐尾：“果然年少，果然轻狂。”

　　她撑着幻化的油纸伞，走在临安的街道上。“ 小白，你的发钗呢？”

　　“别在发……”她伸手朝后脑探去，却是愣在了原地。

　　发钗呢？

　　鲢鱼小妖见她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再次扶额：“笨蛋，愣着做什么，回去找呀！”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反应了两秒，转身沿着原路寻找。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长桥之上，少年撑着油纸伞手握碧钗，应是在等着那位误落发钗的少女。

　　“公子。”

　　“姑娘，是……”

　　“这发钗……”

　　闻言，少年垂眸伸手递还发钗，在未多说一言。

　　“小白你说，他会不会就是你要找到人！”

　　“不可能，我们方才过的是长桥，白娘娘与许相公是在断桥上遇见的。”

　　“哎呀！你爱咋咋的！”

　　天色渐晚，她在一处墙角坐下。

　　“鲢鲢，带你在临安逛了一圈，真是累死了，差点没露出蛇尾。”

　　“你不会西湖了？”

　　“回什么回，走不动，我先睡一觉，明天带你回去。”说完，就地躺下再不顾鲢鲢如何的叫嚷。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四周敞亮如白天。天亮了吗!

　　她起身，却又发现身上软软的，暖暖的。

　　涣散的意识渐渐被拉回来。据书上说，这里叫做屋子，她身下躺的叫做床。她赤足下地，一灯一案一书架，一笔一勒勾成画。他坐在那里，身旁是一卷卷字画。

　　“我，见过你。”她看着他的面容，想起来了那个长桥之上，手握发钗的少年。

　　“姑娘一人躺在路边，在下自作主张，冒昧了。”

　　呃……“小白，他这是将你当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女了？”

　　鲢鲢小声问道“算是吧！”她亦小声回答。“姑娘家中可还有亲人在。”

　　这个问题，要她怎么回答！

　　“当初白娘娘怎么答的，你便怎么答呀！”

　　鲢鲢适时的提醒着愣在原地的她：“白娘娘，是怎么答的，她还记得，白娘娘的姐妹小青儿当初是这样说的，我家小姐姓白名素贞，家居四川芙蓉城，老爷在世时官居总镇……”

　　“家父本是四川商户三个月前因病而去，母亲伤心过度不久也……”说到这里，垂眉低眸，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我来临安是为投奔亲人，却不想亲人不肯收留，篁影轩是父亲早年置办的财产，不过处在郊外地处偏远，我自小体弱，如此奔波实在劳累，扛不住便昏睡在路边。”

　　“姑娘体质寒凉，今日雨大，不如等雨停了在走。”

　　“也好！”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他坐在案前，提笔画字。

　　她看着他，这少年着实俊朗，又写得一手好字，通习医术，若是他能在断桥之上捡到她的发钗，该多好呀！

　　雨，毫无预兆的下，毫无预兆的停。

　　她踏着路边未干的雨水，白衣如雪，碧钗如水，仿佛是这雨后闷热空气中的一股清凉。

　　“糟了！”少年看着那条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的街道，“竟是忘了询问如何唤你的姓名！”

　　“一桥清雨一纸伞，半为遮雨半思牵。”少年转身浅浅一笑，“便，唤你思牵姑娘好了！”

　　“篁影轩，临安，有这地方？”鲢鱼小妖，尴尬的问着在街上闲逛的“思牵”。临安，当然有这样的地方。她西湖水下不就是有这样的地方吗！晚间，长桥之上，她一脚跨过桥沿，化做白蛇，游入西湖之中。

　　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少年撑着油纸伞，白带束着墨发，素衣如同纷纷洒落的西湖雨。

　　看到长桥上那熟悉的碧绿发钗，少年轻轻的笑出了声：“你的发钗似乎很喜欢这西湖的长桥。”

　　次日，西湖下，

　　“鲢鲢，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发钗。”她拖着长长的蛇尾，找到鲢鱼小妖。

　　还在睡梦中的鲢鱼小妖，柔了柔朦胧的双眼：“天知道，地知道，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完，倒头又睡了下去。

　　她抽了抽唇角，游上西湖，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化作人形。

　　她兜兜转转了一天，最后却是来到了昨日化蛇入湖的地方。

　　长桥沿上，一支碧绿发钗静静的躺在哪里，旁边是一张被小石子压着的纸条。

　　姑娘的发钗也喜欢这西湖的长桥呀！

　　她“扑哧“一声，笑了。

　　法力微动，幻化出一张字条。

　　正所谓，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倒是发钗有灵。

　　少年拾起那压在桥沿上的字条。

　　留下了隐有花木麟鸾图案的鸾笺姑娘的发钗美如西湖，倒是让在下想起了传说中发别碧钗的白娘子。

　　长桥上，来往的人稀稀疏疏，此时正是夕阳西下，落日将她的白衣碧钗应的通红，将这西湖映的如同少女白里透红的脸颊。

　　“思牵姑娘！”背后，是少年熟悉的声音。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的转身：“你怎知，我名唤思牵！”

　　闻言，少年也吃了一惊：“一桥清雨一纸伞，半为遮雨半思牵。本是无端猜测，不想，姑娘竟真是唤作思牵。”

　　“思牵，姓————白。”

　　她背过面去，羞涩一笑。少年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碧钗，又重新别回：“这发钗应是这么带，无怪乎姑娘的发钗爱掉。”

　　思牵浅笑垂眸：“你就不怕，我真如白娘娘一样，是千年白蛇！”

　　“白姑娘白衣碧钗，宛若天仙，就算是，也定是这西湖仙子。”

　　思牵抿唇浅笑，是羞涩，又带着三分凄凉。

　　若是他知道自己是一条白蛇妖，他会不会嫌弃惧怕自己！

　　“天色渐晚，白姑娘……”

　　“正要回篁影轩。”

　　“那，我送送白姑娘。”思牵心头一惊：“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家处偏远，实在……”

　　“无妨。”

　　“若我真如白娘娘一样，是千年白蛇，你当真不会嫌弃，不会惧怕？”

　　“不知白姑娘可方便。”

　　许相公当初得知白娘娘真身后，依旧不离不弃。

　　那他也会如此吧！

　　她牵起他的手跨过桥沿，西湖之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这是，西湖之下！”

　　少年看着湖中美景，看着身旁白衣碧钗的女孩儿：“西湖水下，白姑娘莫不真是这西湖仙子！”

　　她浅浅一笑。

　　临安，花灯节。她接过店家递来的素白灯笼，提起一旁备好的细笔，一手小篆精致小巧。

　　四面青山入画中，一番心情埋藏空。

　　————打一字

　　“老板，我要那盏。”

　　灯上墨笔勾勒出的发钗那样熟悉。

　　少年提笔，一笔一划，落在了发钗一旁。

　　“老板，再给我一盏灯。”

　　鸾笺小篆在黎明，长桥映衬如雪衣。
　　西湖清水藏踪迹，蛇花碎碎弄涟漪。

　　————打一字

　　“姑娘，又来了。不如这次猜一灯谜。”

　　她笑着向店家点头，伸手指向了那盏她心怡的明灯。

　　长桥之上，

　　“白姑娘。”

　　“公子可曾游过夜间西湖。”

　　“白姑娘，可有雅兴。”

　　她驱动法力，长桥边，一只小巧的棚船飘荡在湖间。

　　“走吧！”

　　船，随着风势飘荡。
　　灯，静静悬挂船头。
　　桥，渐渐随风远去。
　　湖，不变载船荡漾。

　　“白姑娘，不愧是修仙之人，哪怕是切的一壶龙井茶，都与凡俗不同。”

　　少年与她面对坐着，面颊微红。

　　“龙井虽好，不及西湖的水，不及西湖的桥。”

　　“不及，姑娘的碧绿发钗。”

　　她看着他的面庞低眸一笑。

　　“我，送你回去”

　　“要送也是我送白姑娘。”

　　“我是修仙之人，我一个人总是比你一个人安全。”

　　她浅笑，“走吧！”一路无言，轻缓的脚步声却是波动着她与他的心弦。

　　“白姑娘。”

　　家门前，他鼓起勇气唤住思牵。

　　“可是有事？”她笑着，会眸应答。

　　“明日，西街赵家班唱白娘子，不知……”

　　“有，明日巳时，长桥想见。”她对上他那带着欢喜的目光，不由得红了脸颊，垂眸抬步，有些仓皇的逃回了西湖。

　　次日，黎明，

　　她悄悄探出水面，化身为人。

　　长桥上，她看着波光粼粼的西湖，等待着那白衣少年的一声白姑娘。

　　巳时，他踏上长桥，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白衣碧钗。

　　“白姑娘。”

　　她激动的转身，却不甚落了发间碧钗。

　　他笑着拾起发钗：“白姑娘，纵使发钗再留恋这西湖留恋这长桥，也该走了，去晚了便坐不到好位子了！”

　　她看着他为自己重新簪回，心中，是难以掩饰的女儿家的情怀。

　　戏台上，戏子挥着长袖，将白娘子演的深动感人。

　　“白姑娘，我瞧见那边有皮影，不知白姑娘可有雅兴一试。”

　　“有。”

　　她手持白衣素贞，他手持蓝衣汉文。

　　“隐隐断桥沿，粼粼西湖水，相公可曾喜欢？”

　　“喜欢。”

　　“即是喜欢，那相公可愿娶我？”

　　他转目看着她，没有说话。

　　良久，她停住摆弄皮影的动作，同样看向他。

　　碧钗，在阳光下闪着光芒，那是西湖的粼粼波光。

　　他的面庞离得如此之进，她的呼吸轻缓有声。

　　“你愿意娶我吗？”

　　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她的眼中充盈着西湖的水光。

　　“你愿意，娶我吗？”

　　他的面庞如天边的胭脂云霞，他的目光照应她的碧钗翠芒。

　　“你，愿意，娶我吗？”

　　“我，愿意。”

　　他的薄唇渐渐的，渐渐的靠在了她的眉心。

　　“看到了吗？我不是什么西湖仙子，我是一只千年蛇妖。许相公当初对白娘娘不离不弃，你也不会嫌弃我的，对不对！”

　　她躺在他怀里，一条白色蛇尾在西湖岸边盘旋。

　　“思牵，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救你。”她看着他苦笑：“来不及了！”

　　“思……牵……”

　　“你带我去长桥，好吗？”

　　他抱着她，拖着长长的蛇尾，一步一步，踏上长桥。

　　“白娘娘的情缘被永世传唱，而我，我还想与你再看一次白娘子，我还想再于你提灯游湖，我还想再与你簪钗度桥，我还没十里红妆嫁你为妻！当真是只短不长。”

　　“思……牵……”

　　“当真是，断桥不断，长桥……不……长……”

　　她的手覆上他的面庞，西湖微风荡漾，长桥如诗如画。

　　西湖的雨悄悄落下，与她的泪水容为一体。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覆上他的薄唇。

　　“来生断桥相逢时，故落珠钗……君……可……知……”

　　终于，鲜血从她的唇畔漫出，意识渐渐涣散，渐渐消失。

　　“思牵……白思牵……”

　　西湖依旧，长桥依旧，碧钗依旧。

　　赏湖人，度桥人，恋钗人，却，只余少年。

　　少年长桥边，唯缺佳人影。

　　宝青坊，她坐在狐尾之上，手中弄着一缕魂魄。

　　“好一个断桥不断，长桥不长。白蛇，你又可知我为何十尾。”

　　雨，缠缠绵绵。

　　少年垂眸，凝望着手中碧钗。

　　少女早已魂飞魄散，唯一的一缕豢养在她的宝青坊中。

　　她靠坐在十条雪白的狐尾上：“天地不仁，白蛇你有千年道行，法力无边，却终是躲不过这场灾祸。”

　　月宫有白狐，其尾十二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