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竹邑

24、第 24 章

　　大概是因为接近傍晚，夕阳为雪白的梨花抹上一层淡粉，仿佛少女翩翩而落时的衣袂。温暖的初夏微光，犹如金粉般洒满夏天影和罗千雪之间的空隙，形成了一个淡金色、流动的小溪。然而相较于温暖的光束，相对默立的二人却各自心怀鬼胎——少女眉宇间酝酿着狐疑的试探，而青年的冰冷眼神中，涌动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若我无心，何生忧耶？接得倒是顺畅，但是小窫窳，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对视片刻，绿衫青年低头随手扯下一朵碗大的茶花，“衣服不错，我竟从不知你喜欢穿这种款式。”
　　罗千雪并没听清对方前半句，但是后半句夏天影说得非常清晰，带点熟人间叙旧时的调侃。
　　这样的语气，配上他平静冷淡的声线，却意外的让她有些放松了警惕：“你是说这件书童装吗？这可是我为了这次武林大会，特地找人提前在锦绣坊定制的！你瞧，上面还有手工绣的暗纹…”说到这，她猛然顿住，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在向他靠近。他身上有种罗千雪无法抗拒的亲切感，让她明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接近。
　　罗千雪回神望见对方耐心又平淡的凝视，忽然感觉到这双眼眸，和记忆中的一人缓缓重叠。明明平日里对阁内其他人都没甚耐心，却总喜欢一边捏扯花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她废话连篇的人。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稳住内心翻涌而起的惊涛骇浪：“我突然想起，在我拜师那年埋下的女儿红…好像被人偷偷挖走了。”
　　在她被蜉蝣阁当年的首席杀手‘穷奇’收为弟子的夜里，还是少年的杀手就曾经戴着白虎面具，有些生疏地为她在阁中的香樟下，埋过一缸上好的女儿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蜉蝣阁的杀手都没有亲人，但你姑且可把我当半个。”
　　当年的少年拍拍手上的泥土，也是用现在这般平静到冷淡的语气，说出了罗千雪至今无法忘却的一席话。穷奇，这个名讳在罗千雪心中如兄如父，是她在茫茫天地间唯一的‘至亲’。若果他真的是失踪三年的前任‘穷奇’，光是这个猜想，都已经让罗千雪不禁呼吸急促了几分。
　　“挖走了？这可真是可惜，按照你今年虚岁十七来算算，可是埋了十一年的好酒。”夏天影听完对方虎头蛇尾的一句话，一点都没有露出疑惑的神情，反倒是眉间忽隐忽现的杀意，被莫名的怀念与伤感冲淡了几分。
　　不过，他可爱的徒儿大概也不需要了——毕竟，不管是为了对他真心信任的柳郁仪，还是单纯不通算计的梅一枝，亦或是和那个他辜负了的恩公——一切威胁杏林谷的存在，都必须要被铲除。只要能够达成恩公离去前的愿望，谁的鲜血他都可以沾染。
　　罗千雪听到对方的回答，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飞扑进正在游神的夏天影怀中大哭起来：“师父——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信，我这次离阁历练就是为了证明他们是错的…你还活着，我真的、真的好高兴。你…你不在的时间，我每天都有努力练习武功，现在已经升为乙级了…” 她擦了擦眼泪，像是怕对方又凭空消失一般搂得更紧，继续如倒豆似的兴奋道， “这次我还遇到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是以琴御敌的姑娘——”
　　本来已经悄无声息贴近少女后心的折扇，在罗千雪把夏天影抱的更紧后，颤动了一瞬。看着对方因为师徒重逢喜极而泣的面庞，夏天影难免动摇。毕竟他一开始没有直接动手，除了担心动静被人发现，也有不忍下手的因素。毕竟这也是他带了八年的徒弟，是他亲手将她从炼蛊般血腥的厮杀中领走的小豆丁，也是他亲眼看着从小豆丁成长为豆蔻少女的小窫窳。
　　罢了，不如先问清她的立场吧。虽说蜉蝣阁的师徒制，就是利用人对温情的渴望，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对蜉蝣阁产生家一般的归属感；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杀手与蜉蝣阁的联系，全依靠他们的师父。也就是说，罗千雪完全有可能为了他违抗蜉蝣阁的指令。如若他们因为发现了罗千雪立场的改变而发布围杀令，他就告诉那个女人罗千雪的真实身份，她会保护她的。
　　想到这，夏天影闭了闭眼垂下双手，低眉淡淡道：“我已经叛出蜉蝣阁了，现在杏林谷才是我会不计一切代价维护的…‘家’，”说着他是虚扶在罗千雪后颈，眼神冷静而坚定，“若你接近柳郁仪是不怀好意，我不会放过想要伤害‘他’徒弟的人…即使是你。”
　　夏天影坚定到冷酷的话，让罗千雪呆了呆。虽然这是她第一次申请长期离阁，外面的世界新奇有趣让她流连忘返，但罗千雪从没想过离开蜉蝣阁。毕竟失去师父后，离开了蜉蝣阁她又能去哪里呢？
　　少女垂下头犹豫了片刻，在夏天影以为她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地方时，她回望进青年的纤长眸子，直起身子认真道：“既然杏林谷是师父的‘家’，那就从今天起也是我的家。”说出这话时，罗千雪眼神中没有丝毫动摇，有的只是对亲人无条件的纯粹信赖。师父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没有必要质疑师父的决定，因为师父是亲人。
　　“不，事已至此，我也没必要对你隐瞒了，”夏天影松开钳制对方的手，向她怀里扔过去一个雕刻孔雀花纹的纯金长命锁，“拿上这个去找灵鹫宫罗翙羽，她才是你世上唯一剩下的血亲。”
　　罗翙羽？她不是那个叫祁绝的少年之前在找的人吗？罗千雪打量起手中的长命锁，只见精致的花纹里似乎镶满陈年血迹，下面的金铃也因为被污血堵住而无法发出脆响。她翻过背面，下面用篆体刻有三个大字，也因为斑斑血迹有些难以辨认。
　　“先把它收起来罢，那女人身边应该会有人帮你复原的，”夏天影看着对方好奇的眼神，并没有表现出分毫要告诉她此物为何的架势，反而是换了个话题，“你认识那个武林大会受伤的小子？他是什么人？”罗千雪用飞玉板伤了此人，却没有下杀手，只可能是认识。
　　罗千雪故作神秘的凑近夏天影：“他…呃…” 罗千雪当然不能说江流风是锦衣卫，按照夏天影那 ‘威胁到杏林谷的所有人都要铲除’政策，她说完怕是江流风直到被夏天影杀死都不会有片刻安宁。她防备有人偷听一般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像是即将揭露一个惊天秘密 ： “他在六扇门兼职捕快。之前我和他闹过一点不愉快，所以我就动手教训了他一下。”
　　听说六扇门是直属锦衣卫的治安队，并且里面大多数人都是江湖人在赚饭钱，都算得上是维护社稷安稳的工作——虽然六扇门显然没权利随便屠杀世家豪门，不过罗千雪本就不知锦衣卫的暴戾，这半真半假的谎说得倒也颇有底气。
　　夏天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是信了没，罗千雪不等他继续追问忙道：“对了，在甲级的四位杀手里，有女性吗？与我们同行的那个雪酥，跟我说她是蜉蝣阁的人。但是有权限知晓我身份的，只有更高位的甲级了。”穷奇、梼杌、饕餮、混沌这四大杀手中，她唯独没遇上过混沌，但听说他善用金线绞杀目标，听起来倒像是个姑娘？
　　女性？夏天影眉头一皱：“是三年前新上任的穷奇吗？”看到对方摇头，他慵懒眯起的狐狸眼微微睁大，“…九尾。如果蜉蝣阁的甲级至今除了穷奇外没有变动，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你遇见的是蜉蝣阁主，九尾。”
　　九尾不是男的吗？看到罗千雪满脸疑问的模样，夏天影拧眉思索道：“九尾此人诡计多端，形象百变。我在蜉蝣阁的数年里，通常他会以中年男子的模样出现，有时却是个身姿妖娆的女性，甚至他偶尔会以带着白狐面具的翩翩白衣佳公子形象现身。没人知道他的性别，更别提真实的样貌姓名了。九尾和你说了什么吗？”
　　安灵玥没想到来了白眉山庄，七郎仍没多少时间能陪她，不仅如此今日连让她陪他都不同意。本来二人说好，在时华景为第一场比试受伤的武林人士就诊的时候，安灵玥可以在旁奏琴为他们调息；结果时华景看到孟翕师兄，就以‘宫长老的弟子也可协助调息，珠儿这几日这么辛苦，不如休息一日’给不由分说地推了回来。本来回来找人一起去听听评弹也无不可，但是没想到罗千雪这几日也在忙着找人，回来就直奔夏天影的院落；郑湄则作为少庄主的贴身侍女忙着准备下场比试的事宜，雪酥更是听说自到达白眉山庄就不见人影。
　　少女绕着山庄开放的区域走了一圈，正有些无聊就看到了同样两眼放空的某位。少年已经换下仙音楼的那一身雪青道袍，换上了梅一枝派人送来的沙绿短褐，望去像一株身姿挺拔的幼杨。大概是因为重伤初愈，江流风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他失神地望着远处正在嬉闹的少年们，垂扇般的睫毛下一双杏眼泛着淡淡乌青。
　　像是听到了动静，他眼神警惕地猛然回头，一下对上十几步开外的安灵玥。对视了一会，安灵玥泰然自若地走近，有些好奇道：“江郎君看起来是在羡慕他们？是因为养伤不能一起玩吗？”
　　江流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鬼使神差的竟有点不愿撒谎糊弄过去，他垂眸淡声道：“伤好了，我也不能。”看着对方不明所以的表情，他耸了耸肩，“和我深交，没有好处。”
　　“怎么会？江郎君是个很好的人啊，”安灵玥察觉对方的低落，掰指头细数起少年的优点，试图给对方一点安慰，“你会顺手帮我满上茶水，会在罗姑娘被山匪偷袭时保护她…最重要的是，七郎做的菜明明很难吃，你也没有嫌弃！父亲常说以小见大，所以你是个体贴的好人。”
　　听了对方的话，少年失笑道：“这点事就让你认为我是个好人了？”他随手指向远处正在吃糖人的小孩，“说不准我是会去抢小孩手上糖人的人。”抢糖人这种事他当然没做过，但是和安灵玥一般大的时候，这种小孩在他屠门时也不是没杀过。而和小孩一般年纪时候，他手上就已经沾染了不知几条人命。
　　从他三岁执剑至今，早已杀人如麻，其中不乏和当时的他关系亲厚之人。唯有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才能减轻他人被亲友杀死的绝望。如果说在郑湄那事前，他还对考核落榜后，金盆洗手当个仪鸾司的普通侍卫怀抱希望；那么在为了保住郑湄性命，而同意成为东厂督公的继承者时，他就只剩下这条白骨铺就的血路可以走了。
　　听了对方的话，安灵玥不大认同地摇了摇头：“你不是那种人。你会帮我偷偷溜进白眉山庄找七郎——害你受伤了，你也没有怪我，”说到这，少女一双清澈的眼眸弯成月牙，眼神率真，“你是会在那个小孩的糖被恶霸抢走时，帮他抢回来的少侠。”
　　“…是吗？”江流风的笑不皦不昧，他呼出一口气闭眼倒向草地，“这样啊。”
　　安灵玥看对方似乎睡意朦胧的模样，将时华景出门前给她加上的薄披解开，像小毯子一样盖在对方身上——初夏天气尚有凉意，本来江郎君伤再加上感冒的话；不说江郎君自己难受，七郎肯定也会担心。做完这个动作，少女就脚步轻快地打算转身离去。
　　“…谢谢。”少年闭着眼说得极轻，要不是安灵玥作为仙音楼弟子耳力过人，可能不等她捕捉到，这话就已经随风散去。
　　安灵玥豁达地摆摆手，十分随意地豪爽道：“朋友之间，不需言谢。七郎说过你要好好养伤，我不打搅你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