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流浪记》陈凤

5、第五章

　　雨下了一夜，天亮了还没停。

　　帐篷里最早醒过来的是招财，他是被漏下来的雨水给弄醒的。帐篷破了一块，雨水顺着破洞流了进来，风刮在帐篷上刷刷地响。招财贴着帐篷的破洞往外看，雨不算特别大，风特别大。
　　路边的树歪歪斜斜，天地间到处是呼啸地风声，肉眼可见的密集的雨点被风吹得一阵来一阵走。

　　挨着招财睡的西桥也醒了，睡在帐篷入口，刚醒来迷迷糊糊中，西桥起身撞到帐篷的一角。
　　哎呦，这杆子怎么弯了？
　　小帐篷一晃，只听咔嚓一声，本就残破的支架瞬间支撑不住，撅开了一个角，一面塑料布彻底被风撕裂开来，小小的帐篷门户大开，风和雨灌了进来。

　　被吹醒来的老爹：“昨天搬家啦，我怎么不记得？？”
　　阿芝：“哇，这破帐篷今天终于破了。”
　　西桥手足无措地想，我就借住了一晚，就把人家帐篷给弄破了。

　　西桥昨天身上穿的白衬衫，原本挂在帐篷里唯一的衣架子上，这会儿被风一吹就给飘了出去。招财一把没抓住，爬起来追了出去。

　　衬衫一路飞啊荡呀，招财蹦啊跳呀，就是抓不到。这风啊仿佛戏弄招财一般，带着节奏地一起一落，但招财就是抓不到，最后衣服啪嗒砸树上了。
　　招财不死心，在树下跳。
　　阿芝哈哈大笑：“招财，你这是在跳舞吗？雨中曲吗？”
　　招财也哈哈一笑，捡起地上被风吹断的树枝，当作金凯利手里的雨伞，正儿八经地在雨中跳了起来。

　　倾盆大雨算什么，赞美这风儿，赞美这雨儿。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I am singing in the rain
　　I am happy again

　　西桥和老爹也笑了。
　　阿芝跳出帐篷，拍手大笑道：“我要看四小天鹅，我要看四小天鹅！”

　　“哒哒哒哒，哒啊哒哒…”招财配合地踮起脚尖，双手抱圆，提气挺胸，表演天鹅湖。
　　阿芝笑得直不起腰来。
　　“西桥，老爹，你们也一起来嘛。”

　　三只过分健康的男天鹅手挽手，肩并肩，踮起脚尖，雨淋在脸上，越要表现出高贵的气质。
　　阿芝给打节拍，“哒哒哒哒…踢腿，老爹你慢啦。”

　　老爹一个没跟上，三个人在地上摔成一团，都笑得起不来了。

　　突然一阵强风挂过，先是呼呼的风声，然后咔嚓一声巨响，什么东西被砸了，还有四起的汽车警报声。
　　四个人回头一看，目瞪口呆。破帐篷旁边的路灯被风吹倒，碗口粗的铁杆子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帐篷上，整个帐篷被压扁了。

　　“这风真大啊，我们刚刚还在帐篷里是不是要被砸成肉饼啦。”阿芝后知后觉地想。

　　“我们运气真好。”招财看着被压垮的帐篷说。
　　“是啊是啊。”老爹点头。
　　西桥被吓得呆了，这下家彻底没了。

　　招财勾起西桥的肩膀，“没关系啊，一件衣服而已，衣服衣服，都是束缚，上天帮你把束缚收了去，不好吗？”
　　“房子也是束缚吗？”西桥指了指塌了的帐篷说。
　　“啧啧，刚刚跟我们一起跳小天鹅的小西桥哪里去了？风可以吹走我的衣服，雨可以压垮我的屋子，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快活，吹不走我的向往自由的心，也浇不灭我对生活的热爱。”
　　这样吗，生活这么好么？可我没有钱，没有屋子，也没有衣服了，西桥心里想，怎么能有人什么也没有还那么快乐呢？

　　四个人从帐篷废墟里扒拉东西，老爹背起了他的吉他，阿芝居然还有一只书包，招财两手空空。西桥找到自己的钥匙串和钱包。

　　老爹看着那串钥匙笑，“哎哟，钥匙啊钥匙，要是你记得你家在哪就好啦，我们可以到你家去避避雨。”

　　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从一阵一阵的大雨变成了漫天的雨幕，路边的树没有几个是立着的了，街上到处都是残枝和落叶，看不到人。四个人往附近的商业广场走，但在这样的风雨里，走路都困难，得找尽量近的建筑避雨。

　　四个人挤到了一家必胜客的门外。
　　这家必胜客是一栋独立的小别墅，红色的屋顶与咖啡色的墙体，还有巨大的临街落地玻璃窗，精致漂亮的小楼。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子，写着OPEN。

　　“啊切~”阿芝打了个大喷嚏，往招财生活躲躲风。
　　“阿芝，不如你进去吧，你一个人。”老爹说。
　　“不要。”阿芝说。
　　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穿着必胜客制服的年轻女生走出来。
　　“不好意思”，那女生看着门外躲雨四人组，脸有点热，“这不允许站人的，能不能请你们换个地方。”
　　“我以为你是出来请我们进去的。”阿芝说。
　　“姑娘，你看看这天，这雨，这么大，你们店里也没有人，再看看我们四个，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你在屋里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你不请我们进去避雨就算了，还要赶我们走，这是人干的事？”招财说。
　　那姑娘脸更红了小声喃喃道，“但是我们这里不允许站人…”
　　“请问不允许站人的牌子在哪里？是京城的哪条规则制定的饭店门口不允许站人的？”老爹说。
　　“哪怕人间多那么一点点爱，也不会有那么多露宿街头病死饿死冷死的人，唉，我们求一个屋檐避雨都不被允许了。”招财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姑娘频频鞠躬致歉，招架不住回了店里，“我再问问我们经理去。”

　　十分钟后，那姑娘红着眼出来了。
　　“对不起，请你们离开好不好？”
　　风雨声太大四个人都没听清。
　　“什么~”阿芝大喊。
　　“你们走好不好！”姑娘大喊，然后哭了。
　　风吹得她眼泪根本流不下来，但是低压声音的嘶吼，四个人都听到了。
　　“合着你进去一趟还是要赶我们走啊。”老爹说。
　　“哎，没这么惨吧，哭啥啊？”阿芝说。
　　“我们走吧，去对面那家便利店。”招财说。

　　便利店的地势比较高，门口有几节台阶，招牌上写着：蓉蓉便利店。还搭了个塑料棚子。本来棚子就小，还被风吹掉了一半，雨打在上面碰碰地响，四个人紧紧地挤着，勉强站下。店没开门，大概店主也觉得今天不会有生意了。

　　“老爹，你多久没洗头了？”阿芝说。
　　“不记得了，哎呀，洗头干什么。”老爹说。
　　“脏啊，你看招财就天天洗头。”
　　“拿着管子对着脑袋一冲就叫洗头哦，再说你洗了？”
　　“我至少比你好。”阿芝翻白眼。
　　“这雨什么时候停，愁人哟。”老爹说。
　　“有点冷。”阿芝躲了躲脚。

　　四人背后传来了电动卷帘门拉起的声音。卷帘门后还有一道锁着的玻璃门，一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拿着钥匙把玻璃门的链子锁打开。
　　“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啊，一会雨水都进来了。”中年男人有很浓重的南方口音。

　　躲雨四人组进入店内，店不大，一层卖货，二层住人，一共就四排货架，买些日用品零食和水果。店里一家三口，给开门的中年男人是一家之主，他的妻子和儿子也在店里。

　　老板娘搬出了一个木制的长条凳子让四人坐。

　　“哎，谢谢。”四个人挨着坐了。
　　“吃什么？”老板娘问。
　　“不用麻烦啦，等雨停了我们就走。”老爹说。
　　老板娘直摆手，飞快地用方言说了什么。
　　“什么？”招财问。
　　“她说，还要下很久，你们不吃等不了雨停的。”老板过来，端了一个小桌子，还拿着四碗碗装的泡面。
　　老板娘去后面提了一壶开水放下。
　　小店显得很拥挤起来。

　　“我老婆她官话不是特别好，听她没问题，就是不爱说。你们自己泡？”老板回自己日常看店的位置，继续看电视。
　　“好。”招财动手撕开了碗面包装，四个碗面把一水壶的水用得干净。
　　“我常叫她要多说话，不然儿子将来跟她一样，哑巴。”
　　老板娘笑笑，起身烧水去了。

　　电视里正在放《寻味南州》，讲炖鲍鱼的高汤要二十四小时不断火也不能烧开，才能保证鲍鱼软烂，而汤色澄澈，香气隔着屏幕溢出来。

　　四个人的泡面好了。

　　“要火腿肠么，自己去拿。”老板说。
　　“不用，我们鲍鱼配泡面就够了。”招财笑。
　　“嘿嘿，鲍鱼我这没有，火腿肠还是管够的。”老板站起来去货架上拿了一袋火腿肠出来。
　　“谢谢了。”老爹说。
　　“火腿肠配泡面，绝配。”招财说。
　　“其实鲍鱼这东西在南边也没有多贵的。我老婆家里就是养这个的，随便吃。”老板说。
　　“老板娘是南方过来的啊？”
　　“嗯，年轻时嫁了我，跟着我出来开店。”
　　“老板娘是叫蓉蓉吗？”阿芝问。
　　“嘿嘿，对头，我俩孩子都要上学了。”老板笑。

　　阿芝不自在地别开脸。

　　“您是哪里人啊？”招财问。
　　“我们从念州过来的。”
　　“啊，好远。”阿芝说。
　　“从念州到京城要做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吧。”招财说。
　　“是啊，太远了，这几年春节都没回去。”老板说。
　　“那你们来京城好多年了呀。”老爹说。
　　“嗯，六七年了吧。”
　　“生意还好吧？”
　　“还成吧，半死不活，吃饱没问题，一开始卖日用品、零食，后来也卖点水果。”
　　“水果难做啊。”老爹说。
　　“是啊，水果要挑货源，还一天卖不出去就不新鲜了，还有人挑挑拣拣的，还不买，唉啊。”老板很认同老爹的说法。
　　“可水果利润高。”
　　“对，没办法，难也要做，比较洗发水一个月买一次，水果大家天天买。”
　　“人家都卖水果，你不卖，那你啥都卖不出去。”
　　“你很懂啊。”老板诧异地抬头看了老爹一眼。

　　面条吃完，老爹和老板继续唠嗑。阿芝趴到窗边看外面的雨已经大到遮天蔽日，时不时传来高空物体坠落的声音。
　　“雨真大，街上都淹水了。”阿芝说。
　　“老板你家门窗都关好了吧？”招财问。
　　“切，等你提醒，低的地方，我都拿沙袋推着了，防止水淹进来。”
　　“您还备着沙袋啊？”
　　“那是，夏天刚到的时候就买了，就等着台风了。虽然我这店啊前门这块高，没什么问题，可后边没那么高啊，我早早加固过，还买了沙袋，本来以为今年没台风了，嘿嘿，没想到真来了一个，直接京城脚下登陆了。”
　　“啊，原来今天雨这么大是台风。”
　　“不然呢，你看看外面，树都吹倒了。”
　　“嘿，我们还真不知道是台风。”
　　“那你们运气好，台风天还敢在外面走，没被什么东西砸到，学校都停课了。就是白天登录的台风才容易死人，每年都有那不怕死的到海边看台风，一个浪就卷走了，还有那种倒霉的，被风吹下来的树啊，广告牌啊，砸死了的。”

　　几人回想起刚醒来那会儿，是差点被电线杆子给砸了。

　　这是阿芝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风，自己如果还在街上大概也会像那个广告牌一样，狂躁地在空中乱窜。她隐隐有些兴奋，幻想风吹她飞起来，不用用脚就可以自由移动的样子。

　　“小丫头第一次见台风吧。”老板说。
　　“嗯，第一次。”
　　“怕啦？”
　　“没有。”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见过一次比这更大的。那年我和我老婆刚结婚不久，当时所有的电线杆子还是立在地面上的，一夜之间都被刮倒了，听说高压塔都倒了，停了一周的水和电，好多人来店里买水。从那次以后，京城所有的线路都往地下走。你们那时候在京城么？”
　　招财摇头。
　　“老哥你呢？”
　　老爹说：“那次我记得呀，那次水直接灌到我家里来了，我站在窗台边上拿了个盆子一直往外倒水。就那次整个窗台的墙面漆都掉了，水泥直接露出来，然后又停水又停电的。”

　　“这位兄弟眼生，才过来的？”老板对西桥说。
　　西桥点头。
　　“我要找一个地方，您看看这个地方您认识么？”西桥从钱包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老板。
　　“不认识。这照片上的不是你吗？这哪儿啊？”
　　“我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