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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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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永劫?
——凡人寿命有限,一时愁苦,不过好似蜉蝣之想一般渺小,何必谈什么永劫。
——……万劫无期,何时来归?
——你怎么……也学起夙玉师妹?
玄霄讶然侧目,面色仍旧苍白,神色之间,三分恼火。
云天青注视着他,淡淡笑了笑,端过桌上汤药,“师兄,趁热把药喝了吧。羲和剑气反噬,伤害非轻,你现在身上还难过么?”
玄霄摇了摇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云天青仍旧是定定地看着他,玄霄目光低垂,满心都是白日与夙玉争吵之事,心思烦乱。冷不防颊上淡淡温暖,呼吸相闻的距离间,那人柔软嘴唇轻轻贴合上来。
那名秀逸潇洒的青年,紧紧皱着双眉,双臂紧紧抱着对方修长身躯,玄霄呼吸急促,喉间低沉呻吟,亦伸手勾住云天青腰背。
口角微湿,天青尝够了那人满口苦涩,微微喘息,头枕在玄霄肩上。
师兄……走明知不归的路,犯不能避免的错,结必定两分的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一时的滋味,刹那之间,岂不自是永劫?
云天青的话,并没说出口,只是缓缓松了双臂。玄霄单手按着嘴唇,眉心峰壑,面色雪白。
【那一夜,云天青去找了夙玉,劝说女子与他私逃下山,以免杀戮之祸。】
【那一年,羲和焚心,望舒冰寒,双剑之祸,玄霄夙玉同受。】
多年之后,夙玉离世,玄霄冰封,云天青在青鸾峰,抱双臂静静看晚霞,小儿子云天河在身后练剑。
男子的身体已很衰弱,畏寒,且每日咳嗽吐血。
走进石沉溪洞的一刹那,云天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河熟睡的木屋,口中叹道:“师兄在多好,有他在,怎么会冷。”
——那时,距离青阳长老来访、云天青得知玄霄冰封的消息,已有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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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地深了,座上便能听得酒坊外风吹旗幡转动,哗啦哗啦的声响。
紫英坐在靠近角落的座位中,倚着手臂,微微团起身体。青年嘴唇泛出一丝淡青紫色,闭了眼睛,不住瑟瑟发抖。
天河生身母亲……夙玉师叔似乎便是这样,遭望舒冰寒之气反噬,终于病死,连天青前辈,也是一样。
紫英一手扣住半空的酒坛,指尖不住颤抖,据说酒能御寒,可他实在已经不能继续。
隔着鹅黄得幔帐,似乎听得美貌酒侍轻声说道:“酒坊快打烊,您是不是改别家去?”
昏昏沉沉地,青年点了点头,抱着肩头,慢慢撑起身体。
望窗外,天地悠悠,星河浩瀚。然而这无垠宇内,又有何处可以淹留。
酒姬那话,却并不是对他说的。
昏黄灯光之中,千斗酒坊狭窄楼梯上正有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缓步走上。
那人衣着散漫,宽袍逦迤,大袖飘然,一头乌黑长发散落两肩。
他神情很是冷邃淡漠,对周遭熙攘人声似乎全不注意,只是淡淡地对上眼神迷乱、呆呆直视自己的青年视线。
紫英这时已喝得醉了。
他在琼华门下之时,律己极严,平日滴酒不沾,这时愁病交加,心境凄苦,哪里禁得住一晚的滥饮无忌。
——他也觉得自己实在是醉了。
伴随着放纵之下的微微惶恐,青年内心泛起一丝欣悦波澜。
就算是醉梦,也可暂解心中愁绪,就如同他现在眼中所见……如玄虚幻境之中操琴之人一般,师叔正带着恬然神色,向他伸出手来。
“不必忧虑,你这只不过是望舒暂时失却羲和之力,剑气失控所致。及时医治,并不会留下后患。”男子这么淡淡说着,跪坐榻上,将全身酸软不能自已得青年揽在胸前,手掌轻轻揉抚他前心后背。
紫英双目仍无焦点,只是下意识般柔顺依从在玄霄怀里,口中喃喃低语。
——青年自觉身在梦中。日有所思,则梦境之中自然与亡魂相见。梦中那名与他隔阂深重的男子,言语表情甚是温柔。
……若无妖界之战,若玄霄不被冰封,紫英自忖年幼之时,必然也是要追在这位风姿清凛的师叔身后,对他极之仰慕的。奈何造化弄人,如今他师长前辈一一耗尽命数而魂归九泉,他亦满头发丝如雪,恰似岁月不能抹杀的深深伤痕。
这么想着,心中涌起忧悒怅然情绪,充塞胸臆。紫英不禁向身旁男子胸膛之上靠了一靠,低声唤道:“师叔……”
他微微抬眼,努力向那人面容之上望去,目光所及,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冰冷寒意。
依旧是长眉如染,凤眼微阖,然眉间朱砂却已散做妖艳火纹。
紫英惊得一跃,猛然间昔日生死搏杀的记忆袭上心头,青年一手搭上身后剑匣,几欲立时拔剑自卫。
玄霄被他一把推开,也并不生气,只是如水目光淡淡滑过紫英脸庞,“……昨日今日,此者彼者,原本都是玄霄一人。你因己心好恶而厚此薄彼,岂不荒谬可笑。”
紫英呆然半晌,并不答话,男子冷邃一笑,平和言道:“过来罢,你经脉之中气息未顺,不及时调理,对你修为有损。”
——紫英眼中,面前的玄霄师叔发丝仍漆黑,神情仍静谧,额间三道不详印记,然而言语举止,却是异乎寻常的款款温柔。
他怔了怔,满怀莫可名状的疼痛酸楚不可抑制,竟贴进那人怀中,呜咽哭泣起来。
那时在一旁噤声偷偷观看的胡人女子,纷纷轻轻咋舌,有些怜惜地看着那名满头白发的清俊青年伏在男子怀里落泪不止。
玄霄微微皱起眉,为蜷枕在他腿上渐渐睡去的人理了理衣襟。
慕容紫英再次醒来的时候,一枕风月,满目波光。青年立时手按剑匣一跃而起,警惕地四下凝望。
过了片刻,青年缓缓松开扳住剑匣簧口的手掌,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内心茫然。
他酒意已消了大半,虽仍是头晕身软,神识却已清晰。四下观望,才看清自己竟然是睡在一艘乌蓬小船之上。此时时间已至半夜,清冷月光自舱口透入,湖心水光映月,天水难分,一派飘渺幽寂的景象。
“我——为何会在此处?”
喃喃自语,紫英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慢慢坐下身来。
只隐约记得为玄霄师叔的死,自己满怀无可消解的极大悲痛,又在千斗酒坊触景生情,想起了夙莘师叔……似是为天道生死的无常而伤心感怀,便喝得醉了……
之后,之后呢?
青年仰面向着舱外夜空,天悬星河,光辉灿烂。
之后似是在酒坊之中望舒寒气发作,自己……
自己?
模模糊糊的记忆之中,好似,见到了玄霄师叔。
一惊之下,紫英猛然抬头,只觉满身冷汗。
那并非梦境,他确是在酒坊之内、半昏半醉之中,见到了玄霄。
内心一片慌乱,迷茫而无所适从,猛地自舱门跃出,小舟一阵摇晃。
船头空落落并无一人,只有梢头悬挂的红色灯笼,在风中暖暖闪烁。
紫英心中一片冰凉,嘴唇颤动,摇了摇头,缓缓后退了几步。
恰在此时,一个沉如水淡如月的声音自船尾传来,语声柔和,很是熟悉。
“你,醒了?”
四目相对,紫英咽喉一阵疼痛,只觉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只是哑声说道:“师叔……恕弟子今夜失态无礼。”
玄霄定定看着他,终是一笑——那人本是极少笑的,展颜之间,冷峻脸庞显出淡淡欢愉之情,恰似一帘月冷春水。
“何必惊慌。”
玄霄浅浅笑淡淡说,“昆仑山上,我不过借望舒冰寒之力,兵解度劫,你与天河原本不需忧虑至此。”
兵解……
紫英喉间一哽,似是难以置信般望向玄霄。
兵解飞升,琼华典籍之中并非无所记载。然而以肉身崩坏之法脱离凡躯,元神得道,乃是极为凶险的法子,倘一失败,便是魂飞魄散、元神殒灭,无法挽回,因此千百年来,无人试行。
“那么……师叔可是,得偿所愿了?”
“不错,如今我已是仙身,再无凡人□□之累,纵然是神界意欲降罪,其力亦不能损我分毫。”
紫英紧紧抿了嘴,低垂下视线,或是不明白玄霄为何甘愿冒形神俱灭、无法再入轮回之险,也要兵解飞升,只是低声说道:“师叔的琴……”
玄霄眉峰微微一锐,沉默了片刻,忽然仰头向着一天银河,纵声长笑。
他笑声冰冷低沉,似是含着极大抑郁,在湖面上远远传出,终于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玄霄背转身去,一字字斩钉截铁,“我命由我不由天!从今以后,生则尽心任情,死则灰飞烟灭,玄霄不受六界拘束,也再无轮回之累!”
紫英内心冰凉,涩然说道:“这样,云前辈他……还在转轮镜台,等待师叔。”
“云天青……”
玄霄闭目,一派冷然,“他自潇洒,我自决绝。自此黄泉碧落,两不相见!”
男子绝情狠辣之语,一字一句,如闪电般击中青年心头,令紫英一阵晕眩,似是不可置信般抬头望向玄霄。
……他一生之中,从未见过玄霄般偏激刚烈一至于斯的男子,紫英注视玄霄额头三道火焰印记——男子眸子之中虽无疯狂之色,然而如当年卷云台上刚强狠绝的模样,却毫无二致。
似是察觉他目光所在,玄霄轻轻抬手,抹上额间,手过处眉心便又只朱砂一点。
他笑盈盈望着慕容紫英,青年模糊忆起他在酒坊之中所说“昨日今日,此者彼者,原本都是玄霄一人”之语,不由心下一阵黯然。
玄霄仿佛看透他心中所想,两人并肩站在梢头,男子极目远望,悠然言道:“人之操守,便如有白纸一张,倘若有所毁坏、染了墨渍,任你如何处置,亦再不复当初洁白。”
紫英听到此语,联想玄霄一生,不禁微微偏过头去,不忍细想。然而玄霄却并不介怀,只是继续说道:“然而,如不尝遍世间七情之苦,又怎么能超脱其上,达致无情忘情的至道化境?”
他说到此处,转头淡淡看着青年面庞,“我自问从来谨守琼华戒律,未曾逾矩,然而今日看来,往日种种尽成笑谈,早知如此,还不如疏狂度日,以求不违己心。”
紫英心中震动,不得不抬头直视那人面孔,“师叔所说……弟子不能认同。”
玄霄凝视他白发之下肃穆容颜,只是笑了一笑,柔声说道:“你已不是琼华弟子,何苦仍是如此拘泥于长幼辈分。”
他一言说出,便见到慕容紫英嘴唇轻颤,似有瑟缩之意,玄霄缓缓伸出右臂,轻柔揽住紫英肩头。
男子的声音,润泽而沉厚,犹如徵弦之上浅浅震鸣,恍惚之间,动人心魄。
“……世人云情之一字可以令人忘却生死鄙薄神仙,而玄霄一生之中,从未全心全意爱过某一个人,今夜今时,你可愿意以你冰玉清洁之身,陪我……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