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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那是两月后的一个早上。
      北方夏末的燥热已然渐渐消退,温凉秋风吹卷微黄树叶,一天熔化黄金般的阳光。
      玄霄将手里一套蓝白绸缎新衣递给床上青年,看他微微面红,背过身去一件件穿上。
      ——距离望舒力量爆发、冰封海疆那时已过了一些日子,也并没有玄霄所警惕的天神追寻二人踪迹。
      或许——如今羲和望舒力量相当,阴阳之力彼此调和,神界便难追踪我二人踪迹。
      玄霄这样淡淡想,始终并没把那日望舒剑力量失控,诛杀海龙的真相告知紫英。

      青年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前些日子他实在伤重,饮食生活都倚靠玄霄照料,兼之那人以羲和之力为他调和经络寒气,二人不免时时肌肤相亲,渐渐的彼此之间隔膜也淡薄不少。
      那日玄霄选此处落脚,只因这里紫英伤重,不宜长途御剑飞行,而京城繁华,医生药材都较好寻找。待到青年痊愈,二人便思忖继续锻造青玉梭,为此要专去陈州买些矿石。

      御剑途中,玄霄想起一事,便向紫英询问道:“上次你在陈州那家酒坊哭泣,可是有什么忧闷之事?”
      紫英吃了一惊,在他印象里,并没自己酒醉哭泣的记忆,听玄霄这样问,不禁大为窘迫,斟酌良久,才低声答道:“那时——师叔的事,我一时不能释怀。”
      “就为此事?”
      “……哦,也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夙莘师叔。”
      “夙莘?她性子要强,记得我未被冰封时,时时见她和夙瑶一起……后来如何?”
      “师叔有所不知。夙莘师叔和门派中弟子修道见解不同,一时争执,便赌气下山去了,我奉了掌门的命令,时时查访。”
      紫英将那些往事一一告诉玄霄知道,那名男子淡淡听着,神色并无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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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叔?”
      匆匆自陈州铁匠铺中出来,查点所购木炭矿石等物,紫英拭了拭额头汗水,却发现眼前失了玄霄踪迹。
      他二人如今都已不算琼华弟子,然而紫英不知如何称呼那人,因此仍是按辈分来叫。青年站在通衢之上四处观望,才见到原来玄霄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铁匠铺紧邻的一家古旧门面之前,不知在看些什么。
      紫英锁好脚边箱子,缓步走到玄霄身边,才看出那是家古玩行,门口立着一块“金玉珠宝、瓷器字画”的牌子,亦蒙着一层尘土,像是主人已很久懒得打理。
      玄霄向他点了点头,竟自步入店中,淡然向柜面先生问道:“有没有古琴?”
      那古玩行的先生诧异地看了他几眼,仿佛怀疑他为何不去琴行,却单单要跑到这里买琴。然而玄霄容貌不俗、气度深沉,他也并不敢慢待,只是赶紧去内柜,唤小二搬了三四具琴出来。
      这些琴并非什么稀世珍宝,加上经年无人弹奏调试,琴弦已自松了,玄霄弹拨几下,声音都有些不准。男子回首望着紫英,淡淡说道:“你看哪个较好?”
      紫英愣了愣,他于鉴别古琴的道理并不精通,然而见玄霄要他说话,便沉吟趋前看了看,指着其中一架玉徽丝弦、样子朴素雅致的说道:“我并不懂,只是看看觉得这琴好些。”
      小二在一旁赶紧说道:“那琴造的四平八稳,可是没什么来头,做古玩也不及别的名贵……总之,还是要看客人买琴做什么。”
      玄霄随意一笑,一手轻轻抚了抚青年肩头,目光慢慢扫视着紫英挑中的那品。这琴材料是桐木杉木,样式是伏羲式,男子沉吟问道:“你——为何喜欢它?”
      紫英肩头给他按着,身子微微有些僵直,只是踌躇答道:“我……看这琴样子,和师叔从前的‘有凤来仪’形制近似,因此觉得或许用来较为趁手。”
      玄霄点点头,凤目微闭。

      玄霄将购得的“大江夜浪”琴背在背上,同紫英一道,绕过陈州城内湖,回到主道上来。两人在一家小店之中点了些简单饭食,便坐下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紫英人虽文雅,却是幼承师训,生活甚为朴素;而玄霄素有辟谷之能,对于食物精粗、店面装饰,更是毫不着意。酒店内不少行脚商人和市井小民,乍看两名不沾烟火的仙人样男子对坐吃饭,都有些诧异。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七八个年幼孩童又笑又叫,簇拥着一名江湖艺人来到此处。那人操着两个提线木偶,左右搏击,同时口中说书念白,俨然是一处小小戏台。
      玩了半晌,只听艺人向一群孩子笑道:“玩够了玩够了!在这种地方耍把戏,不是平白让人觉得我像讨钱的。”
      她慢慢直起腰来,声音清脆,身形玲珑,竟然是名女子。
      这时还有孩子缠着她吵闹,女孩子将两只木偶收进箱子,大笑哄道:“乖,都别缠着我,改天姐姐有时间,送你们木头老鼠!”
      在店中吃饭的紫英乍然听到这话,身子一颤,不由自出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
      那名少女发现有一名相貌秀美的白发青年人直直看他,便耸肩一笑,待到她转眼看见在一旁慢慢吃着一碗清汤面的玄霄之时,却忽然皱紧了双眉,不言不动。

      隔了半晌,女孩子快步走到两人桌前,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玄霄,俄而活泼一笑:“你……能不能抬起头来给我仔细瞧瞧。”
      紫英见她和玄霄搭话,心中砰砰一跳,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他对面的年长男子侧目看了看少女,眼中亦闪过一丝奇异之色,继而嘴角泛起极淡笑容,“你,是否姓杨?”
      少女望着玄霄冷秀严峻面容之上似有似无的笑容,便如同着迷一般,双眼眨了几眨,这才后退了半步,歪头笑道:“不……我并不姓杨,我姓夙。你……你真像他。”
      她这句话,便如闪电般划过紫英心中。青年一手扶桌,惊道:“你,姓夙?”
      玄霄微微点头,“是了,指夙为姓,也并不稀奇。”
      紫英肩头已有些颤抖:“你是否认识夙莘师叔?你——”
      他觉得口唇有些干涩,才问出心中疑惑,“你说,玄霄师叔他,像谁?”
      “夙——莘?不,我不晓得,夙这个姓好少见,我爹虽然姓夙,可他……他可不是这个名字。”
      少女灿烂一笑,容颜如春花初绽,指着玄霄说道:“倒是你——你真像冷叔。”
      玄霄并不知道冷叔是谁,然而他看那女子的年纪,也早知并非夙莘子女一辈,倒是紫英如蒙雷击,半晌才懵懂说道:“你说……冷……”
      女孩子向着街角一招手,遥遥走来个高大男子,她向着玄霄笑笑:“我爹说,冷叔若是个活人,定是世上第一的美男子,他自己连冷叔十分之一,也难及得上——”
      说罢伸手微微一掀身旁人偶面纱,紫英玄霄在那一刹,都已看清黑布遮盖之下的面容,紫英嘴唇微弱蠕动两下,只是无话。
      ——那木偶的脸,确是与玄霄酷肖。只是面庞不似他瘦削,眼中亦无那般冷锐悍气,只有满面温存笑容,令人触目动心。

      少女看着紫英呆呆望着冷毅,目光怔怔,许久不发一言,以为他也与自己一样,惊讶这人偶和玄霄相貌相似,便拍手笑道:“吃惊了是不是?看这位的年纪,还不过三十,冷叔可是百多年前,我祖上的杰作……”
      那时她笑声话语,紫英全然无法听进耳中,他一腔思忆,尽是百年之前,一幕幕鲜活情景。
      【“天下男子,大都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还不如我自己造一个英俊好看的,每日陪伴身边,来得舒心。”】
      【“冷毅若是活人,那便是我见过的,世上第一的美男子了。”】
      【“小紫英,妖界之战将临,你可也要小心在意,千万别就此香消玉殒……”】

      这时,少女见他不答话,便自己咯咯笑了起来,从袖中取出一只机械老鼠,咔咔上两下发条,丢在地上,惹得店家的猫儿耸腰弓背,直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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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何玄霄师叔破冰而出,竟会性情大变、完全不似当初。
      我总是不明白,一个人无谓的执念,何以竟会那般深重。
      当我活过了几十年、一百年,当曾经言笑并肩的故人都一一离去,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轻描淡写的过去,全都是这样、这样深入骨血的斧凿痕迹……】

      出了店家的门,少女笑着,嘴里唱着灵动的歌儿,一路向北。
      而紫英伴着玄霄向南,少女的歌声越来越远,他把一只木头老鼠轻轻放进袖中,说要回去拿给天河。
      玄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道:“你陪我去酒坊吧,今日我想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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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边的秋夜,湿润凉爽,银河如带,一天繁星。
      紫英坐在即墨那间小小的铁匠房里,按部就班地再查阅一遍他费尽心力搜寻而来的上古冶炼图谱,手指爱惜拂过绘在羊皮纸上的赭色笔触,轻舒一口气。
      每次心情忧闷的时候,让自己专注做些事情,总会稍有好转。
      如今青玉梭模具已然造好,注灵所用材料齐备,只差一步,便可大功告成。费尽千百般力气,换得这一刻的悸动欣喜,紫英闭上双眼,嘴角淡然浮起一丝笑意。
      稍后,他微微摇头,睁眼望向窗外,天色如墨,衬托浅白山月、千家灯火,景色甚是静谧。

      “不知玄霄师叔去了哪里?”
      紫英心里如此想到。大约一个时辰以前,那名男子不愿在房里搅扰他思索,便带酒携琴,独自一人出门去了。
      慢慢步下屋外木梯,吹着凉爽海风,青年一路向东,沿着栈道走去,悄悄寻找白衣男子的踪迹。他对玄霄已很是熟悉,明白那人必定不会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流连,便一路向无人处沙滩走去。
      步行了近一炷香功夫,已经从即墨小村中走了出来,顺着海岸崖壁之上的栈道,紫英一路向北,随山势转过三四个弯,眼前赫然开阔,是一片有稀疏草木点缀的乱石沙滩。
      远处,没入漆黑的夜幕,海涛声声之中,细碎琴声,随风远远飘来。
      青年抿了抿嘴,不愿打扰玄霄沉浸在琴上的心思,便掂了脚,极轻极轻地向琴声处靠过去。

      ——那是一处破敝的望海亭。粗糙圆木从海中撑起一条栈桥,通向波涛之中,劲头是一处方台,顶上茅草棚子已然坍塌一半,海风吹入,玄霄的白衣长发在夜里四散飘飞,卷裹着他高大瘦削身躯,青白月光下显得有些伶仃。
      琴声散乱,渐弱渐无声,猛然男子五指一捻,海浪声声中登时夹杂金铁交鸣般激烈之声,铮铮琮琮,到了几近凄厉的顶峰,又一响,寂然无声。
      玄霄微微垂下头,一手缓缓提了手边酒坛,一线细流倾倒入口。
      ——若放在从前,琼华玄霄,是绝然不肯如此行为狂浪、放纵不检的。

      紫英在他身后远远站着,看得一阵目眩,连他草草挽起的白发给海风吹散,也并未察觉。
      青年清晰听得那人一字一顿,缓缓念道:
      “云散天地仍阔,江流故垒如昨,而今才道百事非,当时错……”
      玄霄的声音仍旧平和,宁静如给云朵遮盖的月亮,他负着手,任凭衣发给狂风吹得凌乱。
      紫英怔忡良久,忽然胸口一阵剧烈疼痛,几乎窒息。
      原来——
      他后退了一步,喉头止不住阵阵抽痛苦涩。
      原来师叔……他并不是想要饮酒。
      他……只是,想要念着云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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