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赵以

2、第 2 章

　　八年前，高一入学当天，上晚自习。

　　接近上课时间，教室里几乎坐满了人。

　　罗一选了倒数第二排的一个位置坐下。

　　她盯着斜前方一张空桌子目不转睛。

　　因为那张桌子上有一层灰，整个教室只有那一张桌子上有层明显的灰尘。

　　接下来罗一才注意到那是张老旧的木桌子，夹在其他光滑崭新的课桌中非常格格不入，令她这个强迫症备感不适。桌面上裂了道缝，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中，罗一似乎能看见空气中飘扬的粉尘自那条缝隙间穿过。

　　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遨游，在想，会是谁坐这张桌子。

　　这么想着，下一秒，视野中晃入一片白，桌子后面多了一个人，那人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个背影，浅蓝色牛仔裤，白T，个子很高。

　　罗一需要完全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后脑勺。

　　旁边有人问他：“兄弟，怎么称呼？”

　　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低沉，略哑。

　　“梁此。”

　　-

　　罗一心口一突，猛地睁眼，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阳光大盛，这一觉竟然睡到了中午。

　　她起床后洗了个澡吃完饭就骑着电动车往公司去。

　　正是一天里温度最高的时候，太阳炽烈，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

　　公司在城郊电子商务产业园，远离市区，位置偏僻，罗一骑电动车要花费四十分钟。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估计都去吃饭了。

　　罗一走向自己的位置，放下包，打开电脑，一边听昨天的录音一边整理笔记。

　　临近两点钟，下午上班的时间，同事们才陆续回来，办公室里热闹起来。

　　罗一隔壁工位是个外向活泼的女孩，善言谈，非常自来熟，跟罗一同龄，但性格完全相反，外号番茄。

　　番茄一见到罗一，就开始热情地跟她分享自己昨晚下班后、和今天的所见所闻。

　　罗一不得不暂停录音，听她说话并给予礼貌的回应。

　　好在中间有其他同事插入，打断了她的话题，罗一赶紧塞回耳机，把音量调至最大。她今天下午要把采访稿赶出来交给王程龙审核，没有多余的时间再浪费。

　　晚上六点下班，五点左右，罗一终于把稿子整理好，发给王程龙。她以前没接触过这类工作，这也是她毕业后第一份正式工作，心里挺没底的。

　　十分钟后，王程龙召集所有人去会议室开会。

　　毕竟是个新团队，大家都和罗一一样是新人，入职不久。王程龙讲了很多东西，关于团队，关于每个人的职责，关于对未来的展望。

　　讲到最后，王程龙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道：“行了，都回去吧，罗一留下。”

　　众人纷纷起身，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很快会议室里就只剩下罗一和王程龙。

　　寂静无声。

　　王程龙盯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没有马上开口说话。

　　罗一则垂眸，视线落在草稿本上，指间无意识转动着一支黑笔。

　　“对你今天的稿子，你自己觉得写的怎么样？”几分钟后，王程龙才抬眸，看向罗一，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罗一嘴唇蠕动，良久道：“我不知道。”

　　他这人平时还是挺亲切的，就一大男孩。但涉及到工作，瞬间变严肃，惯常说榆城话的人，这会儿也说起了普通话。

　　“有几个地方需要注意的。

　　一、太过抒情。这是采访稿，不是记叙文，不用你煽动读者情绪。

　　二、写得太细。别什么都写进去，我看你把叔叔说的每句话都写进去了，全是他说的话。”

　　罗一听着，点点头，“哦。”

　　王程龙见她这模样，笑了，“只是教你，别觉得我是在训你啊，放松点。”

　　罗一抿了抿唇，勉强提起点精神，心情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感到轻松。

　　“最重要的一点，你以后都要记住：不要别人说什么话都相信。以后你还会采访各种不同的人，你要学会辨别，辨别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哪些部分有所保留，哪些有所隐瞒。很多东西，嘴里说出来，不一定是真的，除了多看多感受，还要多动动脑子。”

　　“……”

　　“还有，明天早上你就不要来公司了，我去你家接你，带你去采访一个救助流浪动物的姐姐，这次我来提问，你在旁边听着，感受感受。”

　　从会议室出来，回到办公室，已经超过下班时间，人都走光了。

　　罗一回到工位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想王程龙的话，重重叹了口气。

　　想着想着，她放下将要装进包里的草稿本，把包扔到一边，重新打开电脑上已经关掉的文档。

　　-

　　晚上七点半，天色黑透，夜幕中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

　　榆城电子商务产业园二十八楼，“钧越”程序部。

　　室内一片灯火通明，敲打键盘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兄弟们，外卖来啦！”

　　玻璃门自动开启，郑文卓一手拎一个巨大的塑料袋，吭哧吭哧进了办公室。

　　敲打键盘的声音瞬间消停，众人围上来，盒饭被一抢而空。

　　郑文卓抱着仅剩的两盒，绕过人群，来到办公室最北角。

　　正上方天花板顶灯坏了一盏，还没来得及修，角落里灯光昏暗，四圈只坐着一个人。

　　那人心无旁骛地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移动，并未察觉郑文卓的靠近。

　　屏幕的光照在他脸上，轮廓俊致，神色冷清。

　　直到郑文卓把盒饭扔到他面前的电脑桌上，他手指才停顿了一下，然而下一秒又继续敲起键盘。

　　郑文卓也没走，直接靠在他身后一张桌子上，掀开盒饭盖子。进食的声音粗鲁又大声，丝毫不讲究。

　　梁此终于没忍住，扭头看向他，漆黑的眸子泛着点凉意。

　　郑文卓嘿嘿一笑，丝毫不怵，他就是故意的。

　　“你赶紧吃啊，要不凉了。”

　　梁此瞥一眼那盒饭，没动。

　　“你吃吧，我出去抽根烟。”

　　“欸——”

　　长腿阔步，人已经走远了。

　　-

　　采访稿修改过一遍之后，罗一终于松了口气，拿着水杯想去接点水喝，却发现饮水机里的水已经喝完了，地上几桶新的水她抬不动，只好又拿起旁边柜子上的电热水壶准备去楼下接水回来烧。

　　一楼有净化活水专供饮用，只是水流比较小，需要等上好几分钟。

　　办公室在27楼，楼层高，电梯等了好一会儿才上来。

　　到了一楼的接水处，罗一把水龙头打开，水壶放在下面，然后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

　　不同于其他楼层，一楼外墙全是落地玻璃窗，走廊上一圈摆放整齐的桌椅，颜色统一是清新的牛油果绿。这会儿还有很多加班的人坐在窗边吃晚饭或者喝咖啡，同时开着笔记本电脑办公。

　　前台放着轻音乐，气氛和谐安逸。

　　罗一微佝着后背，手撑在接水台上，余光瞥到一抹人影。

　　以为也是来接水的，她稍微往里站了站，让开位置，却不见那人有所动作。

　　她疑惑地扭头，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湛湛的眸中。

　　罗一登时一愣，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回身去关水龙头。

　　她端起水壶离开，从他身边经过时，鼻尖似乎嗅到一缕清甘的烟味。

　　梁此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远去，没有出声。

　　等人消失在拐角处，他的视线落到接水台上，一条银色的手链安静地躺在边沿，接口处断开。

　　梁此走过去，将手链拾起来，揣进兜里。

　　-

　　梁此的出现，引起了班上几乎所有女生或明或暗的关注。

　　他是英俊桀骜的少年，又是开朗张扬不加掩饰的性格，很快便闻名全校，许多学姐特意跑到高一年级教学楼来看他。

　　军训期间更甚，整个高一5班都因他受惠，在每天的烈日暴晒后收获到来自学姐们的饮料和水果慰问。

　　梁此站在队伍哪里，哪里就是视线的焦点。

　　每一次教官单独抽查某排的训练成果，轮到他那一排时，围观的目光就会变得格外专注和炽热。

　　毕竟大家还不是太熟，大多数女生只敢偷偷摸摸关注他，私以为把他当做内心的隐秘，不知道身边的女孩儿们也都有同样的想法。

　　哪一天他跟某个女生多说了一句话，他对哪个女孩笑了一下，都会牵动大家的心。

　　拉歌比赛当天，5班和隔壁班battle起来，拉歌battle演变成才艺battle。

　　有才又大胆的同学纷纷被推举或怂恿上去，梁此自然不例外，呼声极高。

　　那天他唱了一首张惠妹的《火》。

　　“我就是爱音乐，别叫我停下来～”

　　低冷又沙哑的嗓音，有种青涩矛盾的性感。

　　当他一本正经地唱到“呜呜呜～～～baby～”的时候，整个操场都沸腾了，呐喊声和尖叫声简直要震破四周的铁丝网。

　　那时候的罗一坐在人群中不起眼的角落里，望着被簇拥在场地正中央的他，完全没有想过，会跟他扯上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