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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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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了方才的事,大堂中此刻已然是一片狼藉。
夜风自洞开的窗扇里钻进来,穿堂而过,令唐从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时正值夏末,天气自然不冷,唐从心却觉得周身仿佛都被冰水浸透了,稍有风吹草动,便令她刺骨生寒。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片黑暗之中,周遭是逐渐逼近的、逃不开的熊熊烈火。她被勒紧了脖颈,求助无门,在那极度的窒息与痛苦之中,意识缓慢沉入冰冷的深海……
那股恐惧的情绪好像已经刻进了她的骨髓里,只消一点点与前世相似的东西,就能激起她内心的失控。唐从心知道这不正常,但她无暇细思。
她回到此世不过才短短一天,可这一天里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得超出她的负荷了。她只能任由内心诸般情绪横冲直撞,嘶吼着、咆哮着噬咬她的五脏六腑,面上却竭力控制住表情,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的异常。
唐从心跟着淮王进了堂后一间厢房内,一语不发地坐了下来,等着他开口。
李羿没有说话。
他觉得有些奇怪,眼前的这个女孩,比起三年前他曾见到过的,变化实在太大,甚至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那时她才十二岁,性情已是火爆非常,且天不怕地不怕,仗着一手炉火纯青的暗器功夫,就敢只身犯险,见他重伤被人围攻,便藏身暗处以暗器偷袭围攻他的人,被发现后还放话说有种冲着她去,最终硬生生凭着轻功与迷药撑到了她的师长寻来。
李羿自然是被她救了回去,一身伤病好得很快。
到最后,他也没真正见过唐从心几面,只在半昏半醒间听到她念念叨叨,抱怨师父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她有好多问题都无人解答,嘲笑五师兄是个呆头鹅,活该三师姐不理他……
有一回,他甚至听到她与人吵架,似乎是在为她的一位兄长抱不平。缘因那兄长当初被亲生父母送了人,如今发达了,对方又找上门来,被唐从心骂了个狗血淋头。
李羿在半昏迷中仍是忍俊不禁,觉得这女孩着实是牙尖嘴利,古灵精怪得很。
她应是在颇为优渥的环境中长大,极受父母、师长们宠爱,本身又是天资过人,没什么烦恼,才养成了那样无所畏惧的性子,但并不骄纵,反而心地纯善,对待身边之人更是十二分的真挚。
她在李羿彻底痊愈前便随师长们离开了,临走前给他留了些药,却似乎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对她而言,好像就是随手救了个人,不值得当一回事。
李羿当时心情颇为复杂,后来自然是知道了那女孩的身份,却也没想过贸然凑上前去——只因对方并不在乎。
直至这一次突生事端,太皇太后病重,他才开始着手寻找民间的杏林高手,便听说了秦冕邀请同门师妹入京相助的事。
他这才知道,这位颇负盛名的大理寺少卿还有个不同寻常的江湖身份。
李羿对朝臣了解不多,更没什么兴趣与之打交道,平日里又忙于兵营事务,分身乏术,是以并未想过特意去见唐从心。
直至今日,他提前得知了消息,终于起了心思,打算去看看那个曾救过他、如今又救了他母亲的女孩,却没想到会在长乐宫里见到皇帝,更受了对方一句冷嘲。
李羿并非愚钝之人,得了皇帝一句讽刺,又被太皇太后那样一番安排,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一时只觉有些好笑。
他比唐从心足足大了九岁,对她的印象仍停留在三年前那个泼辣而天真的女孩身上,一时还没有意识到,昔日的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便被扣了一顶“被爱慕”的帽子。
那瞬间,李羿心里不是不惊讶的。
但回过神来一想,他很快意识到,那根本不可能。且不说唐从心当初见到的他完全是另一张脸,便单论她的性子,也绝不会对根本没接触过的人产生什么女儿家的心思。
如此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他只是被借了名号,去作个强有力的盾牌,替她挡掉源于皇帝的不轨之心罢了。
虽则明白了这一点,李羿心中却并无怒意,反而生出了些许促狭的心思,着意逗弄了她几回,见她明明心里已经快要爆炸,表面上却仍要装出一副胆怯羞涩的模样,便觉颇为有趣。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确是遇到了一个难题,又恰恰与唐从心的能力有些联系。
他难免起了爱才之心。一方面仍是存着逗弄之意,另一方面也是想尽早揭开彼此之间的这一层伪装,便以一句玩笑般的话来试探她的反应。
却没料到竟是得到了这样一个过于激烈的结果。
看着沉默地坐在那里的少女,李羿的心情莫名有些复杂,一时间竟难得生出了一丝后悔的情绪,觉得自己确然是过于唐突了。
他不知道唐从心究竟经历了什么,竟会被他的一句话引动那么剧烈反抗的情绪,甚至有些鱼死网破的意味。他只是有些怜惜——这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是他过分了。
思及此,李羿再次郑重道歉:“对不住,唐姑娘。”
唐从心抬头看了看他,那双黝黑清澈的眼眸中,竟似失去了明亮的光华,反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愁绪与灰败之色。
李羿瞬间心中一震,像是被一柄巨锤重重砸了下。
他不由得更放轻了声音,温和道:“先前那些话,姑娘只当没听过便罢。所谓的交易,也只是我信口之辞,无论姑娘是何想法,在这京中,我必护你周全,无人能迫你。”
唐从心定定地望着他,忽然道:“你不像个王爷。”
李羿一怔,随即失笑:“那姑娘觉得,怎样才像个王爷?”
不等唐从心回答,他便笑着摇了摇头,正色道:“‘淮王’只是一个身份,它属于大晏,却并不属于我。只有‘我’才属于我。”
唐从心闻言只是怔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羿却不再解释,朝她面前的杯里斟了茶,低声道:“我那皇侄心怀不轨,冒犯了姑娘。若蒙姑娘不弃,你我可定下契约,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他有半分伤你的机会。”
唐从心蹙起眉,不解地道:“为什么?”
李羿却只是笑笑,不答。
“就当是……我对姑娘一见如故。姑娘仁心仁德,一双妙手,乃是我大晏稀世之宝。我身为大晏的王,自当对其爱护有加。”
唐从心脸上一红,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小声道:“殿下言过其实了。”
李羿见她放松了些,不觉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本王所说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眼歪嘴斜,偏瘫中风。”
这却是拿先前她说的话来调侃她了。唐从心登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不、不,不是……”“不是”了半天,却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倒是不知道自己还有口吃的毛病,且结巴的次数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今天一天来得多,还都是在这个人面前。
想到这里,唐从心不由暗自腹诽,这人看起来似乎是个君子,但肚子里的坏水可委实太多了些,逮着机会便要捉弄她,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但她此时倒是已经放了一大半的心,虽然仍保留着应有的警惕,却不再如最开始时那般,时时刻刻都得提醒自己必须维持伪装了。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是与皇帝完全不同的人。他的胸襟更为宽广,所思所虑也不仅仅是这京城的一亩三分地。
唐从心思忖片刻,还是问道:“殿下所说的交易,是指什么?”
李羿沉吟少顷,答道:“实不相瞒,我知姑娘身世来历,也知姑娘在机关术与医术上的造诣非同凡响,是以便起了些妄念。”
她一个民间女子,突然冒出来给太皇太后看诊,李羿堂堂一名亲王,自然是要将她好好调查一番的,这并不奇怪。但他的后半句话却是让唐从心一怔:“……什么?”
李羿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说道:“姑娘今日见识到我大晏京都之繁华,可有什么看法?”
唐从心想到他先前问了许多次的那个问题,不由思索起来,这人到底是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国泰民安,百姓之福。”良久,唐从心说出了在她最初入京时便产生的一个念头。
李羿闻言笑着点点头:“不错。”
“我大晏国富民强,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国。六诏、吐蕃、西域诸国,乃至于更远的波斯,俱都与我朝订立了盟约。”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正因大晏富庶,怀璧其罪,反而容易招致觊觎。”
唐从心一开始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脑海中灵光一现,蓦地想起了他的身份,不由得脱口道:“北疆。”
“正是。”李羿略一颔首,正色道,“近二十年内,北疆十六部从未停止过对我朝北方边境的侵扰,乃是大晏如今第一等的心腹大患。”
唐从心沉默良久,轻声道:“所以呢,我能做什么?殿下要的是……机关术?”
李羿闻言目露赞赏:“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