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饮南溪

18、阿弥陀佛

　　瓜州封泥巷的老许死了。

　　年岁古稀，寿终正寝。老许一生无儿无女，也无老伴，只有一个喜欢常来同他唠嗑的少年人。少年人也是出生在封泥巷，自幼父母双亡，受尽了欺负。只有老许这个老光棍，救济了他的米粮，才让他长大。

　　老许年轻的时候是个捕快，穿着一身捕快衣服，在这小巷子里也是威风凛凛，有一次追逐歹人不慎从楼顶摔下，瘸了只腿，就办不得案子了。念在老许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官府还是照常发给老许银珦，再后来，大陈没了，大隋的军队入驻瓜州，官府也是改天换地，老许这份清闲差事也丢了。

　　所幸的是，那个少年也长大了，在隔壁巷子的药铺子当个拣药伙计，时不时还能给老许带上瓶酒，虽然是最便宜的烧刀子，老许也是满足得不得了。今年的冬天太冷了，穷人家墙壁都是透风。老许知道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一生无妻无子，唯一的念想便是那个叫宋惜福的年轻人了。

　　这个年轻人啊，不到五岁，照顾他的爹娘便横死家中，那一天他溜出去玩耍，被巷子里的同年人给狠揍了一顿，还把他拖到了城边上的小河处，等宋惜福哭着走回家中，已经突遭了此等变故。从那天起，巷子里的人见着了宋惜福就像看见了一尊小瘟神，谁都不愿意招惹晦气。

　　小孩子只是哭，哭到后面肚子饿得不行了，总能在自家门口捡到一两个硬馒头。吃着硬馒头长大的宋惜福身子骨破天荒的很壮实。老许死前，和宋惜福在家里吃着晚饭，突然想喝上一壶烧刀子，宋惜福正巧发了银子，便去帮老许打酒，回来的时候老许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一睡，便没醒。

　　习惯了离别的宋惜福红着眼睛在城外找了个地下葬了老许，用的是挺贵的红木棺材，用光了少年郎一年的积蓄。药铺的生意也不景气，老板娘常常斥责他，说是他晦气，才让门面生意惨淡。每当这个时候，少年郎就会看着快有灰的药架子嘿嘿傻笑，上面有对联子：宁可架上药生尘，不愿世间多疾苦。

　　真是多此一举。

　　还好老板心善，除了安慰妻子，并没有责难宋惜福。忙完老许的丧事，宋惜福回到家中，又是日复一日。他从小生长在这里，最远只去过城外的林子里砍柴，热闹的集市都很少逛，对他而言，城边的小河里的水便是最清净的东西了。

　　这一天，家里来了一个和尚，在大隋北边的城池里，很少见到僧人，庙宇也不多，多的是读书人和算命先生。西域重佛，中原重道，儒家在朝堂。僧人裸露上身，手中拿着一个破碗，破碗中间有个小洞。

　　僧人化缘，宋惜福拿出了剩下的一些米饭和馒头，帮僧人装在碗里。米粒填满破碗，破碗却不漏。僧人道谢离去，第二日又来。如此七日，同样的化缘，同样的阿弥陀佛。直到第八天，宋惜福已经做好了多一人份的米饭，可是僧人却没有再来。

　　不知为何，有一些小小的伤感，宋惜福落寞之极。他吃过晚饭，便早早睡下，今天晚上本该也是寒风凛凛，却一室如春。睡去的宋惜福不知道，在他家的院子里，一朵莲花开放，花蕊透着灵光，清香无比。

　　第二天醒来的宋惜福看到桌上放着那块破碗，破碗里面的小洞已经被补好，僧人却不知所踪。宋惜福收好破碗后，走到院子里，被清香扑面。虽然不知道这朵莲花从何处而来，可能是被风吹落在池子里的种子，宋惜福喜欢得不得了。

　　他洗净破碗，放上水，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移到了碗中，放在屋子里，这样他的小房间一直都是清香满室。

　　邻居们也闻到了这股香味，很好奇这个穷小子家中种了什么样的花。小时候欺负过宋惜福的王大胖趁他去药铺干活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他的家中，看到了那朵绽放的莲花。

　　怎么会有冬天开花的莲花，王大胖很吃惊，想了一下，一定是这小子从哪个达官贵人那里偷来的，与其便宜他那穷小子，不如拿回家让爹娘开心开心。于是王大胖上前想要端起那只破碗，可是破碗放在桌上，不论王大胖怎么用力，都是纹丝不动。

　　用尽浑身解数的王大胖很生气，伸手去扯莲花，刚一摸到莲花叶茎便被弹开了手，手上隐隐作疼，生气的王大胖一脚踢翻了桌子，破碗摔在了地上，破碎开来，莲花也沾染上了地上灰尘。

　　满意的王大胖拍了拍手，准备回家，正好撞上了回来拿东西的宋惜福。宋惜福眼红了，心爱之物被付之一炬，他冲上去一拳揍倒了王大胖，骑在他身上，不停地打人。王大胖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的怒气冲天，连连求饶，哀嚎声传到了别的院落，进来了好些个邻居拉开了两人。

　　被揍的王大胖恶人先告状，说宋惜福偷了别人的莲花还揍人。王大胖家里虽不是达官贵人，但是有个在府衙里做事的亲戚，邻居们更是义薄云天，扭着宋惜福要去见官。宋惜福挣不开手脚，被拉扯到了府衙门口。

　　王大胖满脸泪痕，擂响了报冤鼓，断案的大人更是收了王家银两，三下五除二就审出了结果，宋惜福下狱。

　　狱里的宋惜福失望了，突然对这个世间失望了。他记起了小时候放在门口的硬馒头，虽然难吃，但是充饥。他曾经悄悄地蹲在门后看，就看到了瘸腿老许放馒头的光景。那时候就是冬天里冷得不住哆嗦的宋惜福也觉得有了暖意，现在老许走了，自己也是生死不自知。就连刚窜过去的老鼠，也比自己活得自在。

　　他躺在干草堆里，做了个梦，梦里边老许还没有瘸，正是中年模样，而自己，还要更年轻一些，应该是十三四岁。老许带着他来到小河边，用他没有瘸的腿一下蹦下河，伸手就抓住了一条游鱼。宋惜福两眼放光，也是跟着跳下了河，可鱼儿滑溜得紧，怎么也抓不牢，只能任由鱼儿嚣张游过，留下一记不屑的甩尾。

　　老许哈哈大笑，开始传授自身心得，知晓了技巧的宋惜福经过了半个时辰的打磨，成功抓起了一条小鱼。他笑得很开心，因为抓到了鱼，老许也笑得很开心，因为今天可以吃到鱼。宋惜福问，为什么不早些带他来抓鱼，这样就可以不用天天吃馒头了啊。老许说做人啊，不要太贪心，穷人最怕什么，最怕嘴刁了。

　　就着老许在自己院落里种的小葱，晚上他们便吃上了一顿清蒸鱼。可能是老许的手艺不大行，鱼肉很腥，但是宋惜福觉得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后来啊，老许拿出了没喝完的烧刀子，给宋惜福讲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候啊，大隋还只是东边的一个小国，被笑称为蛮夷之地，卖书店少，读书人更少，大隋的年轻人啊，只知道骑个大马，射些野鹿。那时候的大陈近乎占了一整个中原，山清水秀，幅员辽辽，便是这瓜州一隅之地也是繁华盛景，浪漫得很。

　　那时候的老许还很年轻，凭着点武艺当上了捕快，别说有多么的意气风华了。反正就是比现在帅的多，更是不缺心喜自己的姑娘家。有个酒铺老板的女儿，更是为了每天能看到老许巡街路过，将自己做的桂花糕点搁于街边叫卖，就为了能等老许走过的时候，递给他一块最大最香最甜的。

　　那后来呢？宋惜福好奇。

　　后来老许的腿啊就断了，不巡街了，姑娘家也不卖桂花糕了。瘸着腿的老许更没脸面去酒铺打酒了，每次酒瘾上头的时候，宁愿多走上点路，去更远的地儿打酒喝。再后来啊，姑娘家就嫁人了，嫁给了城东典当铺老板的傻儿子。

　　老许哈哈笑着，有点醉意了。他说啊，酒铺那姑娘家，叫小清，碧波水清的清。长得真是好看，一个麻花辫子，两个带笑酒窝，如果他没有瘸，姑娘家肯定非他莫属，这时候他儿子应该和宋惜福啊，差不多大。

　　老许笑着睡着了，趴在桌上，烧刀子也没喝完，院子里的桂花啊也不开了。宋惜福悄悄离去，出门的时候头顶的月光淡淡的，不亮却很清。月光照着宋惜福回家，一路上，影子长长的，像姑娘的麻花辫。

　　梦还没醒，宋惜福脸上带着笑，梦里他不再那般失望，就当是为了老许，他决定等出了狱，便不在瓜州。他想要去更远一点的地方，老许没能走出这座瓜州城，他宋惜福还年少，他可以。

　　他想去看看说书人讲的山高水阔，遇到一个桂花姑娘一样的女儿家，他可不会学老许，如果他遇到那个姑娘啊，他一定会大大方方告诉那个姑娘，他喜欢她，要娶她过门的那种。

　　宋惜福家里破碎的碗震动着拼合在了一起，莲花悄然再次绽放，已然走出瓜州城的僧人望向来时的方向，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