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青海长云 ...
-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贾宝玉穿着一袭旧旧的蒙古袍,手里握着马鞭,赶着一群栗色马,在茫茫的大草原上走着。他的气息有点儿粗重,毕竟在江南呆久了,青海的气候有些不适应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属于城市。当年,他失去自由,从钱塘镇被发配到这里,十年牢狱,他学到了很多很多,原来的年少轻狂,全部被残酷的境遇磨平了棱角。他刚出来的时候,没有人来接他。他的父亲因为他入狱,忧郁成疾,一病而亡。他母亲因为这件事恨毒了他,从此不认这个儿子。家中的大哥已经因为事故去世,他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却根本得不到一丝一毫亲情的温暖。那一刻,草原接纳了他。草原好像生着绿色皮肤的母亲,永远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用轻风的手儿抚摸他的头发,用马奶酒的清香滋养他的肠胃。他不是草原人,但是,草原收养了他。他似乎天生,就该当一个草原母亲的儿子。
当有一天,他终于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时,反倒是十分平静。多年的苦痛,早已让他的眼泪在风中干涸,他甚至连葬礼都没去参加。一个如此不孝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回到故乡让人指着脊梁骨咒骂呢?他甚至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家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这就意味着,如果他去死,这个家族就结束了。在钱塘镇的人们看来,这可是比无后更加可怕的罪孽。
他只身到了上海,因为生活所迫,干了很多工作。他从来不怕苦也不怕累,于是人们也就忘了他的过去,只要没有人查户口,大家都能接纳他,让他到家里做客,听他跟自家孩子聊天。但是他很清楚,上海人的心里都是有一把锁的,这把锁防着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至亲的人——自然,就更包括他了。
回帐房的路很快就到了尽头,但是他没有看见牧人□□一家的身影。羊儿在蒙古包旁边安静地吃草,野花的清香随风飘荡,一切恬美得近乎不真实。他开始有种直觉,他一定会在这儿遇到什么。
当他走进帐房的时候,里边的两个人影证明了他的预感。
那两个人,是史湘云,和她的前男友,卫若兰。
第六集
“刚才经过那个地方,是广州的新展览馆吧?”
“是啊。”
“很有Style。”
“那你感觉什么比较让你有Feeling呢,在你想象中的广州?”
“那当然是West Shut Big House了!”
正在开车的小许猛地一咳嗽,茶水喷湿了半块挡风玻璃。
“那个,好像是西关大屋吧?英文不是这么翻译的——”
小姨父因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外甥别的本事没有,懂得装作不懂,不懂装作懂得,是他的拿手好戏。我在他这个年纪,连Black Dear Pig是啥都不知道呢!”
小许愣了一下,结果一想,咳得更厉害了。
“天——雷啊!黑,珍,珠?”
“噎死有啊路爱特。(Yes,you are right)”
“白总啊,你管管这个小祖宗吧。要是他接着讲下去,我没什么,白总你要收到好多罚单的。”
“没事,让他们罚去。你姨父我有的是——啥啥啥,对吧?”
岑萧冷笑了一下,没说话。
“你怎么知道以前广州真的有人这么给老外介绍西关大屋的?”
岑萧一愣,道:“啊?还真有这回事儿啊?”
幸好车里没有第四个人,要是小姨目睹这一幕,保管笑到抽筋的同时,满头满脸的黑线……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月儿那个明,风儿那个静,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啊……”
岑萧懒懒地靠在家用房车的第二排座位上,望着窗外夜空里的繁星发呆。
“珠海星星好多,福州的天上都看不见了。”
姨夫扭过头来,看了看风景,微微一笑,道:“那还是没有我们北大荒多。”
岑萧笑道:“那怎么好比的呢,气候都差得很远。”
“哎,明明,你未来怎么打算呢?”
岑萧支颐良久,方道:“顺其自然吧。”
姨夫微微叹了口气,道:“岑萧啊,你啥时候才能不让家里人为你操心呢?”
小许的声音淡淡地插了进来:“白总,不要担心,小孩子大了,总归要懂事的,我那个还不是一样?依我看,岑萧挺懂得做事的分寸的。”
岑萧微笑着看了小许的背影一眼,转头对姨夫道:“小白大哥,你看韩剧吗?”
姨夫因笑道:“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问这个?试探我?你们80后,不是都把人家叫做高丽棒子么?”
岑萧笑道:“那可不是我说的,别找我。我只问你,看没看过比较好看的韩剧,这几年。”
姨夫笑道:“想想看啊——那个什么什么《宫》,听说过。别的不熟悉。好像听人说,河智苑演的那个叫——叫真伊的吧?还挺不错的。”
一阵悦耳的梵音忽然传进耳朵,岑萧一听,汽车音响里,正在放着萨顶顶的《万物生》,当然,是百字明咒的版本。
岑萧默然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古格王朝的雄伟宫殿,还有小说《尘埃落定》里写到过的土司官寨,以及,那里大片大片的罂粟花,散发着诡异的香气,雪白,血红,如同梦境一般。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他跟着一个中等个子的人影,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茫雪呀,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脚下的路有点儿窄,有点儿难走。那朋友一路低沉地哼着京剧,大约是《珠帘寨》中李克用的选段。
“老只老某的筋骨老,上阵全凭马和刀。非是孤王不服老,胸中的韬略智比人高。草莽的贼寇何足道,叫他来,试一试……”
路边的花圃如暗色地毡一样,一片片缓缓掠过。街灯发着昏黄的光晕,小姨夫的家,就在前面了。
下车的时候,岑萧抬头,无意中看见一只翅膀枯黄的蝴蝶,朝着高远的亚热带天空飞去。
那是一只枯叶蝶。
车库里响着流水的声音,岑萧从车上刚下来,就看到前后左右的车位背景墙,居然都是一道一道的人工瀑布——白水姨夫见他愣神儿,笑道:“这不奇怪,这小区追求的是自然的美感,所以连车库里都能沾到水气,听到水声。”
“哦,不过,姨父,你不是说过,水最为理想的状态,是‘云在青天’么?”
“云在青天水在瓶,是吧?”姨父苦笑着看了他一眼,“这个,我以前很有兴趣。但是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甚至感觉禅意本身就很荒谬。”
岑萧刚要张嘴说什么,姨父微笑着止住了他。
“到家再说吧。”
“你准备这么多菜,我们哪里吃得了啊!”
小姨笑着看了岑萧一眼,对白水道:“那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呗。我亲自下厨做的,岑萧,你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岑萧一愣,嘴里的一口汤险些喷出来。
“岑萧”?你以前一直不都叫我小名的吗?为啥今天这么公事公办,叫起我大号来了?
“岑萧,小姨这段时间心情不是太好,如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担待——白骏!——穿了拖鞋再下垫子!白骅!都不看着点哥哥——妈,你坐那儿干什么来着,还有二姐,都管管他们呀!我这个人就是情感丰富,结果管孩子管得里外不是人——”
岑萧愣了半晌,根本没听懂小姨在说什么。用一句红楼里的话来形容,如此“四五门子”的话,估计没在这家里住上十天半个月,是别想明白个中奥秘的。他看了一眼小姨父,只见他的神色黯淡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常态。他放下才吃了一半的饭碗,跑去抱起哇哇大哭的白骅,嘴里哼着老歌。
“白骅,乖,爸爸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不,我要姑姑唱!”
“爸爸唱的也很好听的——”
“就要姑姑唱!”小女孩的眼睛里挤出了好几滴眼泪,脸颊也开始发红了,“就要姑姑!”
白菊见此情景,赶紧从白水怀里接过小姨的女儿。岑萧回头看了小姨一眼,目光立刻僵住了——那眼神,迷茫而木然,中间闪着怪异的火花。那是自己得了抑郁症时候的眼神。
“小白,你不过来吃饭,还杵在那儿做什么!都怪我没给孩子做好榜样,你自己是什么好的?不好好吃饭,仔细孩子将来胃坏了,我跟你索赔!”
小白姨父苦笑一下,走回餐桌,沉默地吃完了饭。小姨没再说什么,或者说,没再对姨父说什么。她只是一晚上都在对自己的婆婆,二姑,还有两个孩子,耳提面命,喋喋不休,那刀片一样平板清晰的嗓子直刺得岑萧的鼓膜发疼。
……
这家里究竟怎么了?岑萧躺在床上想。我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而且是第一次来,他们就算要照顾孩子,也不能几小时把我晾在那儿啊?
眼皮越来越重,岑萧在珠海的第一夜,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匆匆地过去了。
……
“你昨晚关着窗户睡的呀?”
岑萧正靠在床上看书呢,小姨这么一问,他很奇怪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是啊,开着空调呢。”
“哦,怕你不知道,今天早上,特地来跟你说一声。我们家开空调的规矩,是不管哪间房,窗户一定要开一扇。还不能开太大,开大概十五度角就可以了。”
岑萧非常莫名其妙,放下手里的时装插画集,因问:“那,这样不怕耗能吗?”
“耗能?”小姨微微一笑,“无所谓啊,珠海天气热,当然要开空调。但是,中医书上说了,开了空调,小孩子要得风湿的。我可不想我两个孩子跟你一样,痛风。再说了,电风扇多麻烦,还得定期擦洗。不但如今我带孩子,没工夫,连带我那保姆,也没有工夫。”
岑萧笑道:“哦,没工夫。那请问温室效应起来了,先被淹没的是哪座城市啊?”
小姨知道岑萧在揶揄她,眼底闪过一丝怒色,不过,没发作。
“你知道为什么只开十五度角吗?”
“为什么?”
“就是害怕邻居对我们的闲言碎语啊——温室效应,存不存在都未可知呢——常上网的人,我不相信你连这个都不晓得。”
岑萧的脸色变了,不过面上还笑着,道:“哦,抱歉,我从福州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不过,这样的规矩,恕我不能入乡随俗了。从今天起,你家的窗户,在开空调的时候,开一扇,我关一扇。我是不嫌麻烦的,小姨您,应当也不会嫌我麻烦吧?”
小姨的面色僵了一僵,道:“当然——不麻烦。”正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白骏的哭声帮了她的大忙。
“孩子又闹了,一时半刻不让我省心。”
岑萧又回到床上坐着,却是无论如何没有看插画集的心境了。这时,小姨父一脸奸笑地走了进来,神秘兮兮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做得好!她现在只顾方便,什么温室效应,与她无关。”
岑萧冷笑了一下,心道,她这毛病,多半也是你惯出来的。你趁早别在这里假撇清。
“唉,白骏要这样下去,好好的爷们儿,就要给你小姨带废了!”
姨父说完就走了出去。
岑萧看着姨父的背影,忽然感到,他的步伐里多了些许老态——但愿,只是他的错觉。
吃过早饭,白骏照例到客厅里的卡通拼图垫子上坐着,手里抓着一本英文的越野车爱好者们办的杂志——他看不懂字儿,自然,就当连环画看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车啊?”
“我喜欢好多车,吉普,卡车,消防车——但是,我最喜欢泥塘里的车。”
岑萧一愣,道:“什么?泥塘里的车?在哪儿呢,给哥哥看看?”
白骏把书翻到中间的一页,指着那越野车过泥坑的照片给他看。
“你瞧,这是泥塘,这是浪花。”
小姨抱着奶瓶从旁边经过,听到这话,因笑道:“他就喜欢车开到泥塘里。”
岑萧并没说话,心里却忽然想到,自己小时候,对荧幕上带镣铐的男人格外感兴趣——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喜欢泥塘啊?”
白骏抬起头,眼睛很认真地瞅着岑萧,奶声奶气地道:“因为——因为泥塘里的泥巴,溅起来的浪花很——很——很壮——观。”
岑萧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小表弟比自己当年正常多了。
“那,车陷在泥塘里了,可怎么办啊?”
“车陷在泥塘里啊,那,就用钢丝绳绑住,一群叔叔,就拉出来了。”
岑萧摸了摸白骏的小脑瓜儿,笑道:“好孩子,真聪明。”
萧红,也就是岑萧的小姨,本来笑着听他们说话,忽然眼睛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一支开了笔帽的黑色签字笔,全身颤抖着道:“谁——谁,谁的笔?!——”
岑萧吓了一跳,刚站起来,道:“我的笔——”
话没说完,小姨猛地站到他跟前,瞪着眼睛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下流种子,到我家里来祸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除了我能祸害,谁也不许祸害!我的孩子!——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这些尖的东西不许到处乱放,万一我的孩子绊了一跤,戳瞎了——呃——大吉大利,呸呸呸!不管我说过没有,你瞎了狗眼,自己不会看呐!你也配做我的外甥!”
岑萧起初还担心小姨,听了这许多倒三不着两的话,他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缓缓道:“别忘了,你是我们萧家人。这个家族什么都出,就是不出无理取闹的泼妇。言尽于此,请你自重!”
岑萧疾步走回自己的客房,重重关上了门。萧红这才慌了,忙贴在门上听动静。她这个外甥,高考之后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窗帘也扯了,壁灯也砸了。如今这样一激,他若是——不敢想,真是不敢想!
……
“——我受不了了,这人根本没有理智可言。你赶快跟小白姨父说,让我马上回福州。如果继续呆在珠海,我不懂会发生什么事!——她是你妹妹,你自然向着她,挂了,拜拜!”
岑萧刚按下手机的挂机键,忽然客厅里也吵嚷起来。他当然不会无聊到去听壁脚,不过,不用他听,对方已经把句句话都送到他耳朵里了。
“啊!——我不活了!我累死累活带孩子,我还要受你们的气!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我工作也丢了,容貌也毁了,如今连个外甥都不理我,还跟我的姐姐造我的谣——我不活了!小白,你杀了我算了!”
小姨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小姨父的声音却始终没传进岑萧的耳朵。岑萧忽然记起,小姨曾跟母亲哭诉,说小姨父打过她。不是岑萧缺德,但是,小姨这样的女人,就算偶然动了手,那也是为了让她长长记性。
他忽然感觉胸口堵得慌。真相啊,这就是真相——小姨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觉得这个家族的人都很可笑,一个泼妇,就算是北大毕业的,配当我这个长子长孙的楷模么?
不想了,越想越没意思。
他索性拉上窗帘,闭目养神,对外头的哭闹置若罔闻。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白姨父敲响了他的房门。
“岑萧,你小姨没事了。想去看看珠海的豪宅吗?我们正好要看看新房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岑萧听姨父如此说,低头咬了咬嘴唇,方笑道:“那——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