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57、红尘旧梦

　　梁国境内多山少水，唯一一条大江名曰汨江，是由云泷山山顶积雪所化，自西向东穿过梁、申两国，汇入沧海。
　　日暮时分，天空渐渐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汨江江畔疏雨横烟，东风料峭，满坡碧草沾了雨意，显出青翠可人的姿态。
　　切尔西格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沿着江畔缓步而行，最终停在一处高高的坟茔前。这座坟茔四周荒草丛生，碎石遍地，坟头上的杂草凌乱，密密匝匝遮住了前面矗立着的石碑。
　　他踏过嶙峋碎石，在那坟茔前坐下。伸手拂开石碑上的杂草，空洞的眼神缓缓掠过空无一字的碑面，一抹难言的孤寂与悔恨浮上他冷漠的面容。
　　“浠儿、阿瑶……我回来了！来看你们了！”他喃喃轻语，唇角渐渐扬起一丝温暖的弧度。
　　江风骤急，细雨渐密。茫茫雨雾中，切尔西格落寞孤单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墓前，仿佛已与那座坟茔，以及里面禁锢的幽魂融为一体。
　　过了许久，他深深叹了口气，抬头去看那石碑，忽而眼角精光急掠，回身右掌劈出。同时，左手拂过腰际，一道寒光倏忽轻晃，微抖了数点剑芒向后刺去。
　　一抹墨色的身影在他剑气逼迫下，穿过雨雾飞速向后退去。水色光影间，女子袅娜的身姿接连几个起落，悠然停在一块江畔巨石上。
　　如织的细雨中，她墨色的裙裾轻轻飞拂，玉容隐隐掩于轻纱之后，一双水色凤眸清光熠熠，直盯着切尔西格细看。
　　切尔西格神色冷厉，目光如刃，也不与那女子多话，手中软剑轻轻一抖，直取她神封、中府两处要穴。
　　那巨石上站立的女子见了，美目微波流转，一点幽蓝清光在眸心漾开，噗嗤一声轻笑，竟是不避不让，昂首迎上切尔西格的剑锋。
　　切尔西格一时讶然，手中软剑去势过急已无法收回，当下一掌斜斜挥向女子肩膀，将她在剑尖触体前推开。
　　女子曼妙的身影飘落于地，她甩手轻扬衣袂，腰身飞旋若舞。纤指急挥间，空中细密雨丝突然化作缕缕银白流光，凌空卷向他周身。
　　切尔西格一见她出手，脸上神色一震，与她四目相对间，原本空洞游离的眼神突然变得惊异，眸心深处一点赤红犹如烈焰燃烧，令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来者何人？”他冷冷开口，声音低沉暗哑，带着几许压抑的轻颤。
　　那墨衣女子闻言，倾身向前，肩头青丝垂泻，拂过她如玉般清丽的容颜。
　　“影卫之主好生厉害，一出手便是杀招……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切尔西格听得这人声音，心口狠狠一震，那个无比熟悉无比怀念的人。十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耳畔回荡着的浅笑低吟和曼声软语，都在她开口说话时，一股脑儿向他袭来，令他震惊之下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你……到底是何人？摘下面纱！”切尔西格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俏立的身影，说话的语音因心中震惊而明显地颤抖起来。
　　那女子轻笑，微侧了螓首漫声道，“你让我摘我便摘了吗？我救了你，你却对我凶巴巴地，不怕我去王上面前告状，说你潜入行宫意图不轨？”
　　此言一出，切尔西格身形闪动，急速向那女子掠去。而那女子微笑着看他转瞬间近至身前，未等他伸手便软软扑进他怀里。脸上轻纱悄然滑落，她埋首于切尔西格胸前，柔软的手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身，极轻极缓地道，“今日是季月十五，我就知道你会来……”
　　切尔西格搂着怀中的女子，浑身止不住的轻颤，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浠儿！真的是你？你没有死……怎么会？主人亲口告诉我，你生下阿瑶后，被梁王赐死，喝下了鸩酒沉入这汨江，尸骨无存。”
　　丰云浠闻言，眸底冷媚的艳色微微一动，她抬头迎着切尔西格的目光，伸手抚去他滑落脸颊的泪水，幽幽道，“她当然会这么说。她处心积虑想尽一切办法要拆散我们。她可是巴不得我死去呢！”
　　“浠儿！主人她并非如你想象那般……她说过的，倘若你不是梁王的妃子，她必会准我脱去影卫身份，带你远走高飞，影遁山林。”切尔西格将脸熨帖着丰云浠濡湿的鬓角，轻声道。
　　丰云浠蓦然仰头，美目中流露出乍暖清寒的戾色，“你信她？呵呵呵呵……当年你我二人逃至这汨江江畔，被梁国追兵赶上。商衍将我带回宫软禁起来，又将你投入地牢。她呢？她可曾施以援手？明明手握影卫这支利箭，明明知道你我生死相许，而我又已怀了你的孩儿。可她却还是见死不救！”
　　丰云浠说着，咬牙将他奋力推开，清媚的眸心一抹幽蓝隐现，闪动着危险狂乱的光芒，“切尔西格，被沉入汨江的不是我，是我们的女儿阿瑶！商衍将我带回宫后，就知道我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本想让我服下堕胎药除去肚子里的孩儿，是我以死相逼他才作罢，将我软禁在梨花宫直到临盆。整整半年的时间里，我想尽办法求灵依夫人相救。可是一封封密信送去，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她看着我被禁锢于梨花宫，看着你在死牢受尽折磨，却始终无动于衷。”
　　切尔西格闻言，低喝一声，猛地抓住她的手臂拉至身前道，“浠儿！主人身为我乌桑王族最后一滴血脉，身上背负的使命与责任，并非你能想象。当年她不是不想救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住口！”丰云浠甩开他的手，美目中深沉的恨意灼灼地盯着切尔西格，令他对视之下只觉胸口被猛地扎了一刀，疼痛难忍。
　　“以你我的身手，要想悄无声息地离开行宫远走高飞，会很难吗？我们一路出了宫门来到这汨江，为何没等到你说的那个摆渡人，却是等来了大批的梁军，还有商衍？”丰云浠淡淡开口，极冷极媚的嗓音响起在切尔西格耳边，令他头皮一阵发麻。
　　他闷哼了一声，踉跄后退，迷惑错乱的目光看向烟雨迷蒙的江面，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浠儿，你不要妄自揣测！主人她根本不知道那天夜里我要带你离开，她若是知道了，早就命影卫出手将我困住，哪里还会让我有机会入宫？”
　　丰云浠冷冷一笑，轻叹道，“好吧，也许确实不是她吧……她都已作古多年，再追究当年之事又有何用？”
　　切尔西格脸色黯然地走近丰云浠，轻轻执起她的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心痛地道，“浠儿，十年了……整整十年，我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每次梦里见到你，醒来以后只有更深的悲凉与痛楚。我以为你和阿瑶一起，早已沉入汨江。所以当年，主人将我送出梁国时，我特意来到江畔，在你我分别的地方立了这一座衣冠冢。”
　　他说着，伸手抚摸丰云浠细若嫩蕊的肌肤，继续道，“可是你竟然没死……还有这具身体……浠儿，你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丰云浠隔了雨雾幽幽看他，原本蕴满了怒意的美目深处渐渐浮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哀伤。片刻之后，她垂眸轻叹了口气，淡淡说道，“当年，我在梨花宫中生下了女儿。商衍为了除去这孩子，也为了遮掩宫闱秘辛，特命太史令散布我们的女儿是荧惑星降世，必将给梁国带来灾祸，要将她当即处死。步燕带兵来到梨花宫，想从我身边将孩子抱走。我拼死护着孩子杀出宫去，一路逃至梨花宫北门外的那片桃林。步燕率精兵追来，要将孩子就地处死。我产后体虚哪里是他的对手，正想着就这样和孩子一同死去。怎料，我师父鬼谷真人和师兄岳不期接到消息赶来，从步燕手下将我救出。可是，那步燕身手了得，竟能从我师父手中夺下孩子，将她扔进了汨江。”
　　说到这里，丰云浠身子一软，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内心的伤痛，伏在切尔西格胸前失声痛哭起来，“可怜我的孩子……三九寒天里只穿了一件云萝纱衣便被扔进了汨江刺骨的江水中。我眼看着她被江水卷裹而去，心中万念俱灰便晕死了过去。待得十年以后再次醒来，便已身在这具躯壳中了。”
　　切尔西格听她说完，双目紧闭，竭力咬牙抑制，然而却终有一道泪痕缓缓自他眼角滑落，滴在丰云浠脸上，“浠儿，你回来了，而我也还留着这条命在......你跟我走吧！我们回乌桑。从此远离纷争，远离朝堂，我们找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丰云浠闻言浑身一震，自他怀中缓缓抬头，注视着他的目光里蕴满了震惊、哀恸，还有深深地失落。她一步一步退出他的怀抱，一边摇头一边泪如雨下地道，“远离纷争？远离朝堂？...... 好好过完下半辈子？！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她突然状似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身子乱颤几欲跪倒在地。切尔西格惊讶地看着她，下意识地上前想伸手去拉她的手臂。
　　然而，还未及近身，丰云浠眼中蓝芒一闪即逝，同时右掌倏地推向切尔西格肩头，自己却飞身而起，一个轻灵地旋身后，飘然落在那处衣冠冢上。
　　切尔西格猝不及防被她击中，当下连退好几步站定，惊异地看着她道，“浠儿！你这是作甚？”
　　丰云浠挑眉冷笑，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声音淡淡响起，“切尔西格，十年蛰伏十年隐忍，我原还以为你心中那团复仇的烈焰只会越烧越旺。没想到，你竟然会对我说出这种话？！”
　　她注视着面前这个自己曾生死不顾，深爱过的男人，幽艳的眸色沾染了雨意，渐渐透出冰寒的色泽。
　　“十年前我就发过誓，商衍曾经加诸于我的痛苦，我必将十倍百倍的奉还！他这一生，最在乎的不过就是那张王位，如今我虽不能向他复仇，可他的儿子还在，还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张大梁王座上。”
　　切尔西格一听她这话,当下心底一颤,沉声道,“当今大梁国主乃我主人的独子，他身上流淌着乌桑王族的血脉。我身为影卫之主，此生唯一的使命便是护卫乌桑王族。浠儿，你若是想伤害梁王殿下，那便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吧！”
　　丰云浠唇角清冷一扬，缓声道，“原来如此……所谓的生死相随、至死不渝的爱恋，终究还是抵不过你们主仆情深！她活着的时候，你千里追寻、誓死效忠。如今她都已经死了，你却还要为了她的儿子尽忠，甚至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儿惨死这般深仇大恨都可以烟消云散？！”
　　切尔西格上前一步，急声道，“浠儿，你莫要生气。十年了，我有太多话要对你说。你且随我回去，我们从长计议可好？”
　　丰云浠玉容深寒，一双水色凤眸凛凛看向切尔西格。她沉默了良久，突然挑眉轻笑道，“鬼泣谷中十年沉沦，浑浑噩噩游荡在忘川彼岸。那座桥，我死也不肯踏上去，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等我。哪怕十年二十年，他也一定会在人世间等着我。我要回去，回到人世间，回到他身边。”
　　她说着，两行清泪沿着秀美的侧颜缓缓滑落，眸底近乎绝望的悲怆令他对视之下，只觉心口被重锤狠狠砸下，痛得几乎站立不稳。
　　“浠儿！”他厉声喊道，身形闪电般向丰云浠扑去。
　　丰云浠轻轻摇了摇头，双掌向他急挥，冰寒的掌风挟了幽蓝晶芒，如流星朔月般飞散开去。切尔西格脸上神色一变，连忙侧身避过那些晶芒。只这一瞬的功夫，丰云浠身若纤柳向后急退，夜色雨雾中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只留下她冷然哀怨的语音，久久回荡在风雨中。
　　“庭前花谢，月下露泠。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十年相思成灰，奈何终是一场红尘旧梦，转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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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劳动节，要做勤劳的小蜜蜂，码字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