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国志》清夜微雪

56、坐上琴心

　　落日西斜，云光浅淡，一片绯红色的晚霞在天际铺陈，渐渐透出绮丽的色泽。云影宫后山的一处竹林内，一间精舍隐于大片潇湘翠竹间，于幽静中显出别样的清雅。
　　入暮时分，原本寂静无声的精舍里转出一道纤丽的身影，几缕暮光透入林间，随她轻舞飞扬的碧色纱衣折射出朦胧的光影。萧青音走至一排竹架前，将日间晒干的药草分类装入竹篮。在她身后，一名驼背男子身挎药篓，自精舍缓步走出。
　　“萧姑娘！”那男子看着青音的背影，笑了笑喊道。
　　青音回头看向那男子，眸底清光微微一漾，轻笑着道，“叶大夫，您这便要上山了吗？”
　　叶渝世点了点头道，“正是……再过两日便是九凤草盛放之时。叶某须得提前上山守着才行。”
　　青音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垂眸思忖片刻，便走至叶渝世身前，语气颇为讨好地道，“叶大夫，据说这九凤草是与我师父培植的子夜幽罗齐名的仙草，入药之后可以医白骨、覆生死……您看，我的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可否随您一同上山啊？”
　　叶渝世闻言，瞥了她一眼，挑了眉峰道，“萧姑娘，你一大早来我这精舍，帮我又是晒草药，又是誊抄医书，磨蹭到现在还是不肯回宫……我就知道你是为了那九凤草！”
　　青音朱唇微抿，淡勾了浅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叶大夫……您就带我上山吧，我在云泷山时，常随师父一同采集药草。可是云泷山虽为天下奇秀，却不出九凤草。我自幼便听师父提及这仙草，后来又在您的《望山杂论》上看到，九凤草独产于梁国。”
　　她顿了顿，上前拉着叶渝世的衣袖道，“叶大夫，您就答应我吧。我随您上山，看一眼九凤草便是，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的声音极轻极柔，仿若清风穿林潇潇悦耳。然而，叶渝世却不为所动，淡然一笑道，“萧姑娘，今夜是你服用解蛊药物的最后一夜，喝完今夜最后一盏药汤，你身上余毒便可全清。你说，叶某能不能让你上山呢？”
　　“叶大夫！”青音闻言，凑近了叶渝世眨了眨眼，晶亮的眸子映了暮光清辉，带了几分娇嗔的浅笑折入羽睫深处，“那汤药又苦又腥，我不愿再喝了……最后一盏而已，只要您不说，商梓修才不会知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吗……瞒着我不愿喝药，还想上山？”
　　青音一听到这个声音，水玉般的容色突地一暗。她缓缓转身看向身后之人，眸光相触间，一股清寒微愠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禁不住心下一颤。
　　“商……商梓修……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支吾着避开他的问话，眸光闪烁不敢再与他对视。
　　商梓修手上提着一个竹篮，淡看着她也不说话。少顷，他移步向前，白衣轻裘越过她身前，直往精舍而去。
　　“叶大夫，这里有我，你放心上山吧！”他闪身走进室内，冷冷淡淡抛下一句话。
　　叶渝世如释重负地轻舒了口气，笑着对青音拱手道，“萧姑娘快进屋吧，喝了最后一盏药……莫要辜负了梁王殿下的一片苦心！”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青音，拉一拉身后药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音看着叶渝世走出门去，心下又是焦急又是不甘。她没好气地横了一眼精舍，微垂了眼帘细想了想，终是气馁地轻叹了口气，挪着步子缓缓向那精舍走去。
　　转过半幅竹帘，商梓修颀长的身形半隐于帘内淡影之下。他静坐于茶案前一句话都不说，只轻执了茶盏凑至面前，清静的眸光注视着盏中芽叶，若有所思。
　　青音款款移步，在他对面坐下。竹帘轻晃间，丝缕浅淡光影掠过他冷然的面容，令青音不由得一阵心虚。她低了头看向自己的衣襟，纤细的手指颇为局促地抚过衣襟上的花纹。一时间，满室寂然，静得连二人的呼吸都听得清。
　　终于，商梓修抬了眸，隔着幽静的暮光静静看向她，低声道，“青音，每晚临睡前嘱咐你喝的药汤，你……是不是没喝？”
　　青音猝然抬头，急声道，“绝无此事！商梓修……那药汤我已连着喝了十三日了，今日是最后一日……我……我想随叶大夫上山看九凤草。”
　　她说着，语音渐渐低了下去，琉璃般清透的眸光掠过商梓修的面容，只一瞬便又心虚地低下头去。
　　商梓修眉峰轻轻一挑，忽地倾身向前，凑近了她沉声道，“真的？连喝了十三日，一天都没落下……你没诓我？”
　　青音抬头，正好迎上他月溶秋湖般温柔的眸色，窗外天色渐沉，几点星光漾入他眼中，令他一向俊冷的容色隐约显出一丝明朗来。
　　青音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觉他刚才说话的语气竟有些孩童般的稚气。似是急于要听到她肯定的回答一般，他晶亮的眸心深处闪动着灼灼的光芒，盯着她一瞬不瞬。
　　青音一时失笑，羽睫轻抬间，字字轻柔地道，“十三日，叶大夫听了我师兄的话，盯着我喝下去的……你若不信，自去问他啊！”
　　商梓修垂眸细看她脸上神色，幽暗的精舍里，浅淡月光糅了潇潇风竹的清响，洒落在二人身上，四目凝视间，呼吸可闻。
　　良久，忽听商梓修低低轻笑道，“果然……你师兄临走前再三嘱咐，我原还以为他小题大做，没想到你真是……”
　　青音秀眸微抬，盯着他隽冷的身影道，“还真是如何？商梓修，你和我师兄倒还真是一见如故啊！他让你好好照顾我，你果然是‘好好照顾我’呢！梁国之主日理万机，却偏偏一大早就跑来云影宫盯着我服药。药汤那么苦，还不许我拌蜜糖。等我喝完了，你却又不走，非要同我说几句话。怎么，怕我不咽下去吐了吗？你可知，苦药在口，比之吞咽入肚更令人难以忍受吗？”
　　商梓修听着她说话，唇际一丝笑意越来越深，他低低道了一句，“吃药了！”
　　随后，他仰身坐了回去，毫不意外地看着青音一张俏脸转瞬间变得惨白。他浑若无事般地自身侧的竹篮里取出一个药盅，揭开盖子递至她面前道，“青音！”
　　青音微微侧首，明眸低垂看向那药盅，只见小小一盏汤药，依稀还泛着温热的暖意。她娇俏的鼻尖轻轻一蹙，忍不住偏了头抿唇，“好苦……还有腥味！”
　　商梓修面容沉在暗影里，注视着青音的目光里透出瞬间的虚弱和无力。他几不可闻地深吸了口气，语音温和地道，“快喝吧，最后一盏了……喝完了，送你一个好玩的东西！”
　　青音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她好奇地道，“好玩的东西？是什么？”
　　商梓修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抬手将茶盏举起，慢条斯理地浅啜。青音微细了眼，眸光掠过他的身影重又落在那药盅上。半晌过后，她忽地端起药盅，凑至唇边一饮而尽。
　　然而，汤药入口才一瞬，她却眉心紧拧，转身弯腰欲一口喷出。谁料身后一抹白影轻晃，商梓修似是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在她背上连弹两指，硬是将她欲吐未吐的一口药生生逼了下去。
　　一时间，青音只觉自口腔直入肺腑，一路腥苦之味绵延不绝。她强忍住恶心，一把扯下商梓修捂住她的手，急喘着道，“商梓修！你作甚？！”
　　“帮你喝药！”商梓修扶住她微微轻颤的双手，一字一顿慢条斯理地道。
　　青音掩唇轻咳了几声，一连吞咽了几次，才堪堪将那股腥苦的药味压下去。她舒了口气，因紧张害怕而一直紧绷的后背渐渐放松，身子一软向茶案边靠去。
　　一阵清冷的沉水香气息自她身后袭来，隔了碧衣云裳，青音只觉背后温暖的胸膛令她心口一滞。当下身子前倾，旋身站了起来，不着痕迹地自商梓修怀抱中脱离出来。
　　“喝完了……好玩的东西呢？”她黛眉一挑，伸出纤手在他面前一晃。
　　商梓修慵懒地坐在竹席上，抬眸看着她轻笑道，“喝是喝完了，不过，若非我帮你的忙，今晚这最后一盏药，估计不是入了你的口，而是污了叶大夫这片坐席。”
　　青音闻言，眉心微蹙，“商梓修……你何意？”
　　商梓修见她面露恼意，低低轻笑了道，“青音，你我再打相识以来，从来便只听你直呼我名字。”
　　青音眨了眨眼，诧异道，“嗯……不然呢？是要叫你梁王殿下吗？”
　　“那倒不必！”
　　“哦，那我叫你商梓修又有何不妥？”
　　商梓修合了合眼，幽幽叹道，“可我从未听你叫百里公子的名字。”
　　青音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一时怔愣道，“他是我师兄……你是我……”
　　商梓修眸底似有清光划过，唇际折一丝笑痕淡淡，隔着幽暗的光线盯着她道，“我是你……什么人？”
　　青音怔怔得看着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救命恩人……是和我师兄一样重要的人。”
　　商梓修听到她前半句话，脸色微微一白，可她后半句话才一出口，他立时展颜轻笑起来。
　　青音见他神色，须臾间深深浅浅变幻不定，心下着恼道，“你到底给不给啊？诓我喝药，现下又出尔反尔！商梓修……”
　　“叫梓修……青音，叫我梓修可好？”他站起身，俯首凑近她面前道。
　　沉水香的气息在她身侧萦绕，青音垂首屏息，躲开他探寻的目光，挥袖转身直往精舍门外走去。
　　“算了，不给也无妨……我才不稀罕！”
　　商梓修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口中一声轻哨响起。那放置于茶案一侧的竹篮忽而轻轻一摇，一团雪色的小小身影自里面闪出，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便跃入他怀中。
　　“真的不稀罕吗？”商梓修含笑的眸子看着青音转过身来。他将怀中的小东西举起，对着青音一晃。
　　“九尾雪狐！”青音一见那雪团般的小精灵，立时欢喜地惊叫道。
　　商梓修怀中卧着一只小小的狐狸，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一双墨玉般的瞳仁好奇地看着青音，滴溜溜乱转。身后九条蓬松的小尾巴不时撩过商梓修胸前，很是神气。
　　青音快步走至商梓修面前，惊喜地看着那雪狐，想从他怀里接过去。然而，那雪狐似是认主，见她伸手来摸，尾巴突地耸起，喉间发出一阵尖细的低鸣。
　　“听话！”商梓修伸手抚摸雪狐的脖颈，按住它冲着青音呲牙的小脑袋。
　　青音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雪狐，欢喜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东西吗？”
　　“是！”商梓修轻轻抚摸雪狐柔软的尾巴，低声道。
　　“送我吗？”她咬了咬唇，想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不免迟疑地道。
　　“叫梓修……叫了就送你！”商梓修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道。
　　“你！”青音深吸了口气，瞪大了一双秀眸看着面前一脸淡然的男子。好半晌，她低声喃喃道，“梓修……把雪狐送我可好？”
　　商梓修眉峰轻扬，噙着笑意的唇角缓缓勾起，掌中一股真气透出，令那小雪狐浑身一颤，低低呜鸣了一声。随后他一伸手，将那小东西放进青音怀里，柔声道，“抱好了。”
　　青音欢喜地接过，将脸贴着雪狐的背轻轻摩挲，雪狐柔软而蓬松的身体隐隐透出沉水香浅淡的气息。
　　“青音，你师兄派人送了信来，让你暂时不要回却让。待他安顿好奚国的事务，便会亲自来接你。”商梓修转头看向窗外高悬的明月，淡声道。
　　青音垂眸，将雪狐搂紧。她沉默了一阵道，“师兄必是有棘手的事还未处理吧……我不会拖累他的，明日我便回信给他。商……嗯，梓修，师兄他不会有事的，对吧？”
　　商梓修回首，微笑地看着青音。良久，他眸心一收，长睫深处幽幽光影掠过，“是……奚王殿下有玄女护佑，绝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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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逍遥啊，你这傻孩子，云泷山上的那棵大白菜要被人抱走了啊！你还在纠结乌桑影卫作甚？这事要你操心吗？哎，不开窍的云泷傻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