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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魂兮梦兮 ...

  •   梁国王都上邺,朝晖宫。
      北风萧瑟,冬雪飘零。幕天席地的霰雪在墨蓝色的天幕下四散飘逸。才一会儿的功夫,朝晖宫前的玉阶上已覆盖了厚厚一层白雪。
      这座宫殿是现今梁王的寝宫,先前梁灵公在位时曾居于天清殿,那里经常夜宴达旦,莺歌燕舞,极为热闹喧哗。等到商梓修即位时,因他素爱清静,便选了朝晖宫作为自己的寝宫。宫内所有的歌舞乐班被全部裁撤,就连侍奉梁王的宫人也仅留下了二十人。一时间,宫深人静,除了偶尔能听到泠泠琴音,便不再有舞乐吹奏声了。
      三天前,商梓修自渎山回来后,便因伤重而昏迷不醒。仲迟亲自带领着十几名医官为他疗伤,不眠不休的守了三天三夜,终于将他救醒。醒来以后,他便询问了百里与青音的情况。得知百里无碍,青音亦有叶渝世解蛊看护以后,便又服了药沉沉睡去。
      戌时三刻,仲迟提着药箱自朝晖宫内走了出来。冬夜凛寒的朔风袭来,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紧了紧衣领,缓步走至宫前玉阶,抬头仰望夜幕苍穹,迎着碎雪冰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六名值夜的宫奴自长廊尽头快步而来,走至仲迟近前时齐齐垂首行礼。为首的一人道,“仲令尹,奴才们已按您的吩咐,将红罗炭送至云影宫,也问过了百里公子还有何物尚需添置。公子回言诸物皆宜,无需添置。”
      仲迟闻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很好……主上服了药已经睡下,你们进去后再燃几个火盆,夜间注意添薪。香炉内加了沉香屑,若是燃尽便不必再加了。”
      “诺!”宫奴们静立着听他吩咐,待他说完便齐齐应了诺。
      仲迟挥了挥手,看着他们走进朝晖宫后,便也转身离开了。
      值夜的宫奴悄无声息地走进梁王的寝殿,为分置于各处的炭盆添置好了红罗炭,便陆续退出了内殿,侍立于廊下。今日雪骤风狂,入夜后的北风更是凛冽刺骨。然而不论是侍奉梁王的宫奴,还是执剑带甲的侍卫,均因梁王苏醒脱离险境而纷纷松了口气。梁王入地宫捕杀火麒麟,救下奚国废太子及其师妹,这桩奇闻异事早已在宫内传遍。不管朝堂之上闹得如何沸沸扬扬,对于这些宫奴和侍卫而言,却是天大的幸事。以往每逢国君崩逝,便要挑选送葬人入王陵地宫的旧例,也许从今始,便不复存在了吧。
      思及此,那些廊前廊下肃立的身影,在暗淡的灯火重影中都似乎松弛了些许,轻快了些许。
      此刻,朝晖宫内殿中,重重宫闱影影绰绰。两只鎏金铜镂的仙鹤香炉中,浓郁而略带甘甜的沉水香,丝丝缕缕自那香炉孔眼中溢出。袅袅的青烟和迷离的香雾,令这本就静极无声的寝殿更显寂然。
      烟萝绡帐后的玉榻上,商梓修沉沉昏睡着,他苍白的唇色和紧锁的眉头在黯淡的灯火映照下,显得极为虚弱和疲惫。
      一阵寒风掠过殿内长窗,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商梓修在睡梦中被惊醒,浓密的长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了双眼。他迷迷蒙蒙地环顾殿内四周,却在烟雾缭绕的光影中,发现有一名身穿曲裾深衣的女子正静立于长窗之下。
      商梓修看着那女子身形微微一愣,强忍着剧痛直起身子,咬牙低声道,“是谁在那儿?”
      内殿中一片死寂,许久,方听得那长窗下的女子幽幽叹了口气,柔声轻道,“修儿,你……已经不记得母妃了吗?”
      商梓修一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心头突地一跳。他挣扎着扯开身上锦被,欲要翻身下榻。
      然而,那灯影深处的女子素手微抬,纤指向着商梓修轻轻一点,他便似浑身气力突然耗尽般,重又躺倒在榻上。
      “修儿,你内耗过甚切莫逞强。母妃早已是一缕亡魂,无法再庇护你。今夜与你梦中相见,只想再问你一句,可还记得母妃对你说过的话,还有你对母妃的承诺?”那女子依然轻轻柔柔地说话,眸中水色潋滟,温柔地看着商梓修。
      商梓修仰面躺在枕上,侧首看着那女子,十分吃力地向她伸出手去,轻叹道,“母妃……不要离开儿子……不要走!”
      那女子闻言,无奈而又悲戚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长夜静冷,雪落无声,殿前香炉中的沉香屑早已燃尽,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萦绕。商梓修看着那静立于暗影中的女子,等不到她的回应,便疲软地垂下了手臂。云衣广袖落处,一枚独玉冰蝉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儿子记得…..一直记得。”他哑着声说道,声音虚弱低沉,几乎听不真切。
      “修儿再说与母妃听听…… 可好?”那女子声音依旧温润,但语音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忧虑。
      商梓修看着那女子半晌不言语,金丝软枕上却早已湿意斑驳。泪水浸湿了枕上的夔龙云纹,洇出一片暗红的色泽,一如干涸的陈年血迹,点点滴滴沉入深不见底的幽暗。
      “不破一城,不杀一人。”商梓修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八个字,痛苦地闭上了眼。他抬手覆上自己冰凉的前额,喃喃道,“可是母妃,儿子真的不想……不想这样伤害她。”
      女子闻言默然不语,只是看着商梓修的眼中亦透出无尽的不舍与无奈。她沉默了片刻,继而轻言道,“我的孩子,母妃对不住你,让你自出生起便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可是修儿,你可知道,母妃从未后悔自己做过的事,能生下你,更是母妃这一生中最快乐的事。我的修儿,你是母妃在这阴暗深宫中唯一的光亮啊!”
      那女子说着,便缓缓蹲下身子,掩面低声啜泣起来。商梓修见状,只觉心头一空,他急声道,“母妃!儿子从来未曾怪过您……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身上流淌着的是谁的血脉。母妃,儿子会永远牢记对您的承诺,护着他……还有他的国。”
      女子闻言,抬眸看向商梓修,她静美若莲华般的脸上泪痕犹在,唇边却绽开了一抹清浅的微笑,“好……好……母妃知你自小便心怀大志,亦知你心智坚韧,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敢为常人所不敢为。母妃留给你的东西,你要好好利用,它必能助你披荆斩棘,达成心中所愿。”
      她说完便站起身来,深深地、无限爱怜地看着商梓修道,“修儿,你要好好的…… 母妃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终有一日君临天下,主苍生沉浮……”
      她的话音渐渐变得缥缈而浅淡,纤柔的身影也在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照下变得愈来愈模糊。商梓修眼见她正淡淡隐去,似一抹流光坠入云烟深处,几乎就要看不清轮廓。他不禁心中惶急,不管不顾地扑下玉榻,想拉住她向他伸出的手臂。
      然而,他虚软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前冲的力道,连人带枕重重摔在了地上。受伤的膝盖和手肘撞在冰冷的地砖上,疼得他闷哼了一声,人也清醒了过来。
      殿外值守的宫奴听到了响动,惊疑不定间又凝神再细听,却已无半点声响。众人面面相觑,良久未听见主上传召,都不敢私入内殿,可犹豫片刻,为首那人却还是斗胆出声问道,“主上……可有吩咐?”
      殿内静默了许久,方听到梁王的声音遥遥传来,“无事。”
      一众宫奴纷纷松了口气,重又站回自己侍立的位置,敛眉垂首于愈发肆虐的风雪中。
      商梓修半坐在地上,听着窗外呼号的北风拍打长窗,细碎的雪霰吹落在窗棱上,发出窸窸窣窣地轻响。窗前的云帷垂幔,被从窗缝中吹进来的风轻轻扬起,飘飞如云卷。
      他静静地望着长窗下女子站立的地方,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空梦。恍惚间,手背上传来一点凉意,沿着手腕悄然滑落。他低头看去,却见两滴、三滴,更多的泪水洒落在手背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商梓修低声轻笑,狠狠抹去手上的泪痕。他紧闭了双眼压抑自己的情绪,再睁开时,眸中深浅涌动的波澜已恢复如常的幽静。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探手捡起那枚掉落于地的冰蝉,细细摩挲着上面玲珑玉致的雕花纹路,唇角牵起一丝隐痛而又酸楚的微笑。
      “日暮秋节至,枯黄花叶衰。蝉鸣不复闻,何时可西归?”
      商梓修低声吟诵,一遍又一遍。火盆内的红罗炭已经燃尽,大殿内冰冷刺骨的寒意不断涌来,直侵入他经脉受损的身体。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全然不觉手脚已麻木,身体已渐渐冰冷。
      过了许久,他慢慢后仰靠上身后榻沿,目光投向穹顶不知名处,淡声道,“来人……宣仲迟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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